總第1427期
圖|網(wǎng)絡(lu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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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秋,我有暇再次去逛北京的后海。從后海出來,沒幾步路就拐到了定阜路。在林木蔥蘢之間看到一座中西合璧的大樓。走近一看,有牌子:“北京師范大學繼續(xù)教育學院”。奇怪了,北太平莊校區(qū)那么大,為什么會選在這里?再往前走幾步,又看到墻上掛的第二塊牌子,方的,上書“輔仁大學舊址”。當時,心里就像有半只孤獨多年的虎符突然找到了它的另一半,兩者“當啷”一聲撞在一起,震得我整個人都愣住了。余音裊裊中,想起了我高中的語文老師,任士毅先生。
他的大學時代就是在這里度過的。
關(guān)于輔仁大學,滄海桑田中有許多一言難盡的話題。簡言之,它是上世紀20年代羅馬天主教辦的教會學校,委托美國本篤會管理,中國這邊的負責人是英達的曾祖父英斂之和復旦大學創(chuàng)始人馬相伯。英斂之先生去世后,由陳垣先生任校長。1933年,輔仁改由德國圣言會接管。抗戰(zhàn)期間,因為德國和日本是同盟國,日本人不便染指,所以輔仁大學就成了整個淪陷區(qū)唯一一所不受日本人控制的大學,淪陷區(qū)的青年莫不以考入輔仁大學為榮。
當時的輔仁大學是典型的精英教育。全英語授課,國文講文言文。考進去難,畢業(yè)更難。有資料說,從建校到1936年,輔仁大學6屆總招生數(shù)是879人,總畢業(yè)數(shù)僅401人,還不到一半。
任老師1921年生。進入輔仁大學讀書,應該是在20世紀40年代初。遺憾的是,我沒有找到上世紀40年代輔仁大學的資料。
關(guān)于輔仁大學,還有后話。1950年政府宣布接管輔仁大學。1952年大學院系調(diào)整,輔仁并入了北師大。時隔8年,臺灣又成立了一所輔仁,還是教會學校,至今仍是臺灣諸多大學里的“名門望族”。
任老師的家族像他的母校一樣,也是名門望族。知情的老城人一提起就稱之為“任舉人家”,口氣里充滿了羨慕與尊重。任老師的名字也有說頭。如果我沒有猜錯,應該就出自《論語·泰伯》:“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 這段話涵括了老師姓名里所有的字。
四中1903年成立,是一所歷史悠久的中學堂。1970年我們?nèi)雽W就讀,四中成了“戴帽”高中,任老師是我們?nèi)嗟母卑嘀魅?。他中等個,面白,相貌端正,走路有些慢,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摹Kt和,儒雅,只要一走近他就會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寧靜氛圍,不由得呼吸放慢、心平氣和,覺得自己該老老實實去做點什么。這應該就是所謂“氣場”吧。不過,除此之外,他好像還有些心事重重,不管課上課下,那種置身事外的謹慎總讓人產(chǎn)生一絲難以親近的距離感。眼神中,跟和善交織在一起的,還有一種更博大的東西。很淡,能感受到,卻說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一共四個班,任老師教后兩個。那時候已經(jīng)有課本了,前兩個班的老師總是將課本內(nèi)容簡單講過,然后就延伸開來講文學史,李白杜甫白居易啥的,洋洋灑灑,很受同學歡迎。任老師卻總是按部就班,老老實實地平鋪直敘,上課時一臉平靜,語速均勻,從沒見到過他眉飛色舞的樣子。因此我們也就沒有前兩個班同學那么多的“歡欣鼓舞”。渴望大起大落的青春,對“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珍貴邂逅,也就是一句差強人意的“好像還行吧?”
在教了大半輩子語文之后,我已經(jīng)厘清了不同教學風格的長與短。它不僅僅是主講者的主觀選擇,更受個人稟賦的影響與左右。個性張揚的講法因為生命熱情的投射與感染,會具有很強的感召力;而另一種,教師的個性似乎隱退,作品本身的內(nèi)涵卻靜靜展現(xiàn)在學生面前。前者有磁性,后者靠自覺。任老師的課屬于后者。
不知不覺中,我開始對語文課感興趣,寫作文也漸漸比以前上心。任老師的評語總是很平實,但每次我都會有所觸動,有時甚至會順著老師的思路走出很遠,很像是一張白紙被施了魔法,一點點顯現(xiàn)出了線條清晰的花紋。慢慢的,等待發(fā)作文本、看老師給的評語成了一個念想,只要一看到任老師平靜地抱著一大摞本子走進教室,我就會悄悄興奮起來。
順便說一句,任老師那一手字,鋼筆也好粉筆也好,統(tǒng)統(tǒng)像他的為人,不張揚卻耐端詳,越看越覺得功力深厚。管中窺豹,當年輔仁大學和北大、清華、燕京比肩而立,實在有它的道理。
我對任老師的語文課越來越感興趣。到后來,他不抱作文本子進教室我也期待,回家便到處找文學類書籍看。前幾年,上海有個教當代文學的青年學者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很有意思,叫《一代文學青年的苦出身》。是說我們這一代人當時幾乎無書可看,為數(shù)不多的幾本小說如《高玉寶》《歐陽?!返龋脖容^“貧瘠”,以至于我們因“缺乏營養(yǎng)”而“貧血”。在這樣的背景下,課本里的那幾首古詩就成了“山珍海味”。
任老師的家在中山街,離學校不遠也不近??墒撬岩蝗艘婚g的辦公室騰出來,讓給了來自鄉(xiāng)下拖家?guī)Э诘耐?,自己卻“天地一沙鷗”,飛來飛去落不住腳。有幾天,我正巴巴的等著聽老師講《夢游天姥吟留別》,正好在路上碰見,便興致勃勃地問:“咱什么時候講這一課呀?”那時的我把姥(mu)念成了(lao)而不自知,只記得老師遲疑了一下,好像有點“不舒服”,卻沒說什么,簡單回答說:“到下星期吧”。等到該講《夢游天姥吟留別》的那天,我有事請假了,心里好遺憾。
雖然喜歡讀書,卻一向不求甚解,那個字的正確讀音,我一直到七八年后進了大學才知道。
又到了上作文課的時候。這次老師給的題目是《評小說<一個人的遭遇>》,作者是1965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的蘇聯(lián)作家肖洛霍夫,獲獎作品是長篇小說《靜靜的頓河》?!兑粋€人的遭遇》是他的短篇,反映二戰(zhàn)給人們造成的生活悲劇和心靈傷害。當時中蘇交惡,報紙上正連篇累牘的批判肖洛霍夫和他的《一個人的遭遇》。
時至今日仍舊認為,老師出這樣的題目給我們是不合適的。因為這小說我們根本沒讀過。它1957年發(fā)表在蘇聯(lián)的《真理報》,當月便被翻譯成中文登在《解放軍文藝》和《譯文》,仿佛“老大哥”給的范本或圭臬。那時,我們才兩三歲;而現(xiàn)在,已是1966年以后的71年,14年過去,我到哪里去找這篇早已從九重碧霄一頭栽到“水深火熱”里的倒霉小說呀!是那時候也有“集體備課制度”?還是上面下達了行政命令?不知道。這題目突兀、不合情理,但是卻無人可以抵擋,以至于四個班的同學那幾天都在準備口誅筆伐一篇誰也沒有讀過的蘇聯(lián)小說。
那時候,我的作文已漸漸在要好的同學里有了一點認可,于是越發(fā)勤奮起來。這次,雖然私下覺得題目有些“別扭”,卻不多想,只是順著慣性積極尋找報紙上的各種批判文章。先是擇出其中引用的幾段“珍貴”原文,再找出文中的觀點,“大義凜然”的把《一個人的遭遇》“批”了一通。因為下足了功夫,自我感覺良好,喜滋滋地等著發(fā)作業(yè)本。
至今留在記憶里的,卻不是發(fā)作文本的那一刻,而是心情沉重地在操場的邊緣獨自走來走去的情景。老師的評語具體怎么寫的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只覺得口氣很嚴厲,字也比往常更“龍飛鳳舞”些。大意是:要用自己的頭腦去想,不要別人說什么自己也跟著說!
顯然,一向“恒溫”的任老師動氣了。我像兜頭被潑了一盆冷水,心情沉重地避開所有同學,手里攥著卷成紙筒的作文本,打開看看,再卷起來,就這么走來又走去的反思了好幾天。
那張白紙上顯現(xiàn)的,不再是不斷延伸的優(yōu)美線條和花紋,而是一個風雨交加中的岔路口。邊上,是一棵老樹,正在狂風驟雨中用根抓住泥土,樹身紋絲不動,枝枝丫丫固執(zhí)地朝與風相反的方向伸出去……
那一年,我16歲。懵懵懂懂中,似乎明白在這個路口該選擇哪個方向,一時又難以說清楚。也許“用自己的眼睛看這個世界,說自己想說的話”,正是從任老師的“怒斥”和我羞愧難當?shù)姆此奸_始的。
這就是那棵樹的價值。
我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但它已經(jīng)“彎”在我心里,雖不是時時刻刻都記著,卻也時常浮現(xiàn),終生難忘。
大約十來年后,我終于“碰”到了《一個人的遭遇》,迫不及待從頭到尾看了兩遍,卻沒有找到什么“大逆不道”,反而有點被感動,覺得肖洛霍夫“干得不賴”,當年的批判,實在是有點匪夷所思了。
前幾天,為了這篇小文,我特意在網(wǎng)站上又找到了這篇小說。距第一次知道它的“芳名”,已經(jīng)過去了50年。我的語文老師任士毅先生,也早已遠去了。
白發(fā)蒼蒼的我,再次細讀《一個人的遭遇》。也許是人生閱歷和知識儲備都積攢夠了的緣故,這次,堪稱振聾發(fā)聵。不僅讀出了作者隱藏在字里行間的情懷,也突然明白了當年任老師目光中我一直不能解讀出來的內(nèi)容。
“悲憫”。
所謂“悲”就是慈悲,對人間的苦難感同身受;“憫”則是在此基礎(chǔ)上生出的無處不在的擔憂與博愛。就像被一根針刺破了手,或者其他更深層次的地方;在捂住傷口的同時,他感覺到了更多人的痛,并由此生出一種“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的家國之憂。這位中國傳統(tǒng)文化養(yǎng)育、又有機會進入輔仁的讀書人,貌似疏離的外表下埋藏著的,正是這樣一顆悲憫的心。
植根人性的高貴情感,通常是隱秘的,不會輕易展示出來;同時,它也是一種智慧,一種經(jīng)久不衰的韌性力量。且不說人類正是在這樣的智慧與情感中一路成長,僅具體到白駒過隙的每一個人,又有幾個能像老師那樣,在生命戛然而止三十八年之后,依然左右著程門立雪者的心?
不管世界如何變幻,我祈愿這悲憫的力量能夠一代代薪盡火傳,以致永遠。
一個人的名字,往往和他的命運或性格有著某種神秘的聯(lián)系?!胺呛氩荒軇倨渲?,非毅無以致其遠?!睂τ谌卫蠋熯@位飽讀詩書的“士”來說,“毅”可能是最具有其人生象征意義的一個字。
歲次庚子,滴水成冰。謹以此文紀念我的語文老師任士毅先生。
2021年元月5日
劉涵華,安陽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已退休)。發(fā)表論文四十余篇,有《美文欣賞》《中國當代散文研究》《一樹繁花—新潮女性散文研究》等論著問世。系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省作協(xié)會員。從教之余進行詩歌散文創(chuàng)作,有作品散見于國內(nèi)外報刊。早年的詩歌散文作品曾入選多種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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