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我最高興的事，就是拿著父母的工分冊，去生產(chǎn)隊的圐圙里記工分。
圐圙在古漢語里指的是四面八方都圍起來的草場，演變到現(xiàn)在，在曲溝話里，是指村里生產(chǎn)小隊的隊部所在地，就是一個大院兒。這樣的院子里堆著喂牲口的干草，有幾間房子放農(nóng)具，還有一排高大的棚子，棚里面在中間位置安放了食槽。晚上收工后，生產(chǎn)隊里的騾馬等牲口被牽進(jìn)來，拴到食槽后，便開始了一天中最享受的時光。
而吃過晚飯的莊戶人，也都陸陸續(xù)續(xù)來到這里登記當(dāng)天的工分。
北曲溝村第十五生產(chǎn)小隊的圐圙，就在我家西屋后的隔壁。
那時候，家鄉(xiāng)的夜很黑，夜晚的天空也很遼遠(yuǎn)。皓月當(dāng)空的時候，如洗的月光水銀一樣鋪在地上，一切都顯得那么靜謐和美好。而到了晦朔之際，站在打麥場、屋頂?shù)乳_闊的地方瞭望，遠(yuǎn)在天邊又近在眼前的滿天繁星，于深邃的夜空里又會給人無盡的遐想。
就在這樣的夜晚，街里還會有婉轉(zhuǎn)的曲調(diào)傳來。唱歌的是堂叔金嶺，那時我一直認(rèn)為他是我們生產(chǎn)隊里最有文藝細(xì)胞的人。不過那時他唱的不是流行歌曲，而是豫劇《朝陽溝》里“走一道嶺來翻一架山”或京劇里的某個唱段。
聽到金嶺叔叔唱，母親也便讓我學(xué)。
唱戲我是學(xué)不會的，也不感興趣，但很樂意拿了父母的工分冊，蹦蹦跳跳到生產(chǎn)隊的圐圙里來記分。昏黃的馬燈下，在等待記分的過程中，或從記工員手里接過記過工分的工分冊裝到兜里以后，我會拿著大馬勺給牲口的食槽里添添料、加點水，摸一摸正在“咯嘣咯嘣”吃草料的騾子的大長臉，或者攀上高高的爐火臺，聽圍坐在一起、被火光映紅了臉的鄉(xiāng)親們講故事。到了年關(guān)，我也會和小伙伴們一起到這個大“圐圙”里聽說書人唱河南墜子，看生產(chǎn)隊里的壯漢在拔了毛的豬腿上開個小口，用管子往豬的肚皮下使勁吹氣，然后殺了豬，家家戶戶拿了鍋或盆來分肉……
上小學(xué)后，雖說有了功課和作業(yè)，但我愛勞動的習(xí)慣依然未變。下午放學(xué)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煤火捅開做飯。那時做的飯有兩種，一種是等鍋里的水開了，搲半碗小米淘凈，下到鍋里，洗一把菠菜葉或莙荙菜葉，橫切兩下，也放到鍋里，再往鍋里加適量的鹽，然后再搲半小碗白面或玉米面，用水和成稀糊涂，倒進(jìn)水開了的鍋里，熬一會兒，從火上端下來放到灶邊，就行了，我們把這樣的飯叫“菜飯”。還有一種飯更簡單，同樣的做法，但不放菜葉和鹽，我們把它叫“白湯”。
吃“白湯”要就咸菜。在我的記憶中，那時的咸菜是很咸很咸的，家里從不缺這樣的東西。吃的時候，只管從缸里或壇子里，夾一個腌軟了的蘿卜，切成條或塊就行。
傍晚時分，勞累了一天的父母回到家里，我熬好后放在鍋臺上煤火后面保溫的稀飯不涼不熱，正得吃。他們一番洗涮后，盛了飯，如果是“白湯”，就往碗里邊夾幾個咸蘿卜條，再順手到屋里掛在房梁上的籃子里摸一兩個玉米面或白面的饅頭，然后坐到大門口或過道里的板凳上去吃。
這個時候，同樣是一起從地里勞作回來、住一個院的貴三叔叔和海英嬸子還得現(xiàn)做飯，他們羨慕我的父母能回到家吃個現(xiàn)成飯，母親就會笑著說：“是，比養(yǎng)了個小狗強?！?/span>
在做好飯等父母回來的間隙里，我會把整個院子灑上水，打掃得干干凈凈。初春的明媚里，還會隔個三五天就把房前屋后的樹都澆一遍。父親回家后看到我做的這些活夸我，我自是十分開心。
有時候放學(xué)早，我和堂兄、堂弟們就會拿把鐮刀、背個籮頭或帶節(jié)麻繩到地里去割草。比較短的草割下來以后，我們把草尖朝外，一層層沿籮頭沿兒擺開，讓草一半在籮頭外一半在籮頭里，再把籮頭的空心給填滿，這樣就把籮頭的容草量給裝到了極限。
而對于從玉米地里或谷地里薅來的比較長的“牛草”之類，先收集到地頭，再用麻繩捆了，背回來。在這方面，我最好的成績是用半下午的時間，薅了一捆“牛草”，背到安林路邊，兩毛錢賣給過路的驢車，然后又割了一大籮頭草回家，倒在家門口的糞堆上（家門口這樣的糞堆，其實都是我和妹妹割的草和摟的樹葉積攢而成，每年一個，那是一年里我們最大的勞動成果）。晚上圍坐在院里吃飯時，談起我下午的勞動，北屋那個沒了牙的本家奶奶直嘟囔：“三兒（我父親行三）家喏（那個）小孩兒真能干，真能干?！?/span>
至于地里的莊稼活兒，我小時候也經(jīng)常去干的，割麥?zhǔn)涨?，年年參加。打場時，太累了，常常是拄個木鍬，站著就能睡著。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我離開家鄉(xiāng)到鄭州上大學(xué)。
王鳳森，記者。出版有長篇散文《曲溝，我生命中曾經(jīng)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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