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1768 期 〓
文|趙石軍 編輯|一籠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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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親戚【一】
走親戚【二】
走親戚【三】
走親戚【四】
走親戚【五】
走親戚【六】
走親戚【七】
042
等我學(xué)會了走路，學(xué)會了說話，爹還是沒有回來。
那一年的年三十，楊春秋與楊秦月弟兄興高采烈地放二踢腳和大掛鞭，送了我三個二踢腳，頭一個點(diǎn)不著，第二個點(diǎn)著了，冒了會兒煙就沒動靜了，第三個好歹響了一聲，我氣得手持長鞭想甩幾個清脆的鞭花兒，不小心抽了娘的臉，娘給了我一個耳光，拉了我回家抱頭相泣。
爹終于回來了，卻不是在月圓的時候，于是我從此仇恨月亮，尤其是她關(guān)于團(tuán)圓的承諾，竟然是個彌天大謊；而我和娘欣喜若狂，爹說要接我們?nèi)グ壮?，雖然沒戶口，可是有了房，爹不用去云南了，調(diào)到了白城林場當(dāng)場長。
大爺在土城找到了房子，先我們一天搬走了，大姐、二姐、大哥、二哥；大娘腆著肚子，到了土城就生下了三妹，大爺把兩間房賣了，我摸一摸天藍(lán)色的門窗，知道它已不姓楊了。
我們也搬家，搬到白城，娘比大娘更厲害，到了白城五年生了兩個弟弟一個妹妹。我家的灰骃同時生下了銅騧，爹不顧娘的反對，要把銅騧也送了爺爺，而我死活抱住不放，才把銅騧留了下來，爹無奈把銅騧交給林場馬廄撫養(yǎng)，卻養(yǎng)出了一樁禍?zhǔn)隆?br>
043
娘生妹妹的時候，二弟漢關(guān)還小。我常常拉了二弟漢關(guān)的手，去場部馬廄去看銅騧，而有一天，楊漢關(guān)沿著熟悉的小路自己去看馬，半道上被一匹大白馬蹭倒，摔破了頭，于是吊了輸液瓶；娘驚得沒了奶，多年貧血加上產(chǎn)后大量失血，吊了輸液瓶；爹只好把奶奶接來侍候病人。
半夜里瀚海公社把電話打到了場部，爹接到了二姑夫的呼救信號，天剛亮的時候，爹找了白城市長，動用了白城唯一的一輛汽車把二姑接到了白城，原來是小月孩子大出血，爹和三叔二話沒說挽起袖子讓醫(yī)生抽血，在醫(yī)院搶救完，二姑就來我家吊起了輸液瓶；爹半夜送完醫(yī)生回家，摔進(jìn)突然塌方的防空洞，跌破了頭，搶救出院后回家輸液吊起了輸液瓶。
四只手上扎著針頭，針頭上纏著白花花的膠布；四根輸液管把空氣汩汩地排進(jìn)輸液瓶；四張蒼白的面孔對著雪白的屋頂。
剛出生的妹妹不敢啼哭，我白天黑夜都不敢回家；奶奶給四個病人做三種飯，把娘坐月子的紅糖谷米稀飯喂了二姑，娘看見一次氣得咬一次牙，咬一次牙就昏過去一次，昏過去一次就得重輸一次液。奶奶還得給妹妹沖奶粉，喂水，洗尿布，給四個病人倒屎尿。最后，再做一樣飯，她和我一起吃。
爹第一個結(jié)束了輸液，頭上還包著紗布，他得站起來，他是男人，雖然那一年的冬天他才二十八周歲。
爹開始幫奶奶做飯，幫病人倒屎尿，給妹妹洗尿布，他還得買米買面買菜，倒不用買柴，林場的木材有得是，何況他還是場長。
第二個輸完液的是二姑，二姑夫趕了毛驢車?yán)巳籽蚱け蝗靵斫佣茫梅虻南箣尳o爹捎來一瓶胡麻油，說感謝救命，而二姑臉白不白紅不紅在弟弟家生了半年死孩子，竟然拍拍屁股便走了。
第三個輸完液的是娘，娘得看看二弟漢關(guān)的死活。而楊漢關(guān)還是長睡不醒。但是娘最先做的一件快事便是背靠著自己的男人，把那一輸液瓶的麻油當(dāng)著二姑二姑夫的面摔得粉碎，把油沫兒與玻璃屑直接濺到她們的臉上。
二弟漢關(guān)終于醒了，但聽不得馬嘶，否則便又昏迷不醒，直到多年以后，二弟依然恨馬如故。
044
大爺楊尚山，羊伴子出身。自小赤腳如飛，老羊倌見了，彗眼識英才，伯樂相名馬，對奶奶說：“你家尚山，是個好材地，有我點(diǎn)撥上他，保管他成為楊家村最好的羊倌?！?/span>
八歲的楊尚山，成了老羊倌的羊伴子，不出二年，老羊倌便不再跟群，只是到了攬羊工和算工錢的時候才裝幾天樣子。工錢一到手，便跑到了二寡婦馬樂樂的窯洞里不再出來。
本來講好的，一年一棉一單，天每管飯，可不是不給棉，就是不給單；天天吃得是麩皮、谷糠摻和一點(diǎn)兒雜糧的黑窩頭，楊尚山氣得用羊鏟鏟起塊石頭甩向馬樂樂的窯洞，石頭打破了窗戶紙直砸在馬樂樂的炕沿兒上。
十八歲的楊尚山丟掉羊鏟追住了張家口到蒙古的駱駝商隊，成了拉駱駝的漢子。第一趟生意的成功，楊尚山分到了一匹馬駒，毛紫如駝，得名紫騟。大爺騎著它，跑遍了北國。
后來一些大車隊、小車隊、駱駝商隊被土城收編到市供銷社，大爺楊尚山憑著一把鐵算盤和過目不忘的本事，雖說不識幾個字，卻也當(dāng)上了市供銷社的總會計。
045
就在我和娘困在楊家村的時候，總難以理解大娘所說的雞蛋不能吃，一股雞糞氣的學(xué)說，其實(shí)那是大哥楊春秋有一個在市供銷社當(dāng)會計的爹，才把雞蛋吃出了雞糞氣。然而，大哥始終沒有請我吃過一個雞蛋，盡管他叫春秋，我叫戰(zhàn)國，我們是一個爺爺?shù)膶O子。
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大哥楊春秋、大姐楊太白都已經(jīng)是上山下鄉(xiāng)的知青了。我假期到土城串門兒的時候，恰逢大姐回了家，晚上大爺一家躺在一條順山大炕上，由楊太白給大家念手抄本《繡花鞋》，或是《一縷金黃色的頭發(fā)》，于是嚇得睡不著覺，總覺的有一個吐著紅舌頭的人在太平間手拿橡皮錘在一錘一錘地砸死人的腳，當(dāng)砸到偵察員的腳的時候，紅舌頭覺得不對勁兒，轉(zhuǎn)身就逃，偵察員一槍打中紅舌頭，卻只掉在地上一縷金黃色的頭發(fā)……
嚇得我晚上沒敢出去尿尿，尿在地上的一個小盆里，哪知道那是大娘的大絨鞋，第二天才發(fā)現(xiàn)，供銷社家家的尿盆竟然都用的是暖壺。二哥楊秦月領(lǐng)我到他家小涼房玩兒，我發(fā)現(xiàn)了一大麻袋的毛主席紀(jì)念章，還有綢緞成匹成匹，棉花是整包整包的，一包比一麻袋還大，洗臉盆一個套一個，從地上直挨住了頂棚；和他們院子里別的小孩兒玩兒，家家小涼房的存貨種類與數(shù)量都差不多。這讓當(dāng)時的楊家村人聽來，無疑就是阿里巴巴的故事。
在大爺家吃飯，就像到了劉文彩的家，那個四川的大地主；大爺吃得是小勺炒；大娘、三妹吃得是細(xì)菜；大哥、二哥、大姐、二姐吃得是粗糧。
到了辦公室，大爺取出了餅干、罐頭、奶粉自己吃，從不往家里帶，說這是生意人在柜上吃食的規(guī)矩，吃可以，不能拿回家。
大娘總是笑盈盈地說：“小孩子長大可要吃好的哪，大人緊吃得就老了。”說得我把鼓足勇氣要從大爺?shù)牟死飱A一片肉的筷子放下了 。
誰知沒等大爺變得太老，供銷社便塌乎了。先是大娘所在的供銷社的服裝廠塌乎了，后來是大姐、大姐夫、二哥、二嫂、以及三妹所在的門市部也都塌乎了。大爺沒能留在總社辦公室捱到退休，卻在分社下崗了，只拿到了社保金，要是有人給他算工齡他應(yīng)該是離休，而他卻一輩都是工人，沒有轉(zhuǎn)干。
大哥提前退了休在家，大爺罵他沒帶個好頭，兄弟二人都只生了一個丫頭；大爺楊尚山罵自己絕了后。每當(dāng)他想起年輕的時候，騎了快如閃電的紫騟，去獨(dú)闖漠北的情節(jié)，如今只是搖搖頭。
然而楊家村人至今對大爺楊尚山敬若神明。想當(dāng)年，天大的事是縫紉機(jī)、自行車、手表、收音機(jī)，尤其是縫紉機(jī)，大有得縫紉機(jī)而得老婆，失縫紉機(jī)而打光棍之勢，可楊家村人的縫紉機(jī)從哪里來？只有楊尚山。046
當(dāng)爺爺死后，大爺楊尚山才幾十年第一次回村，楊家村那些人因為有了大爺?shù)官u給他們縫紉機(jī)才沒有打光棍，才生了兒子、孫子，而沒有絕后，可大爺楊尚山卻絕了后，于是楊家村人都替他惋惜。
大爺決定為奶奶挑一回水。
楊家村人沒有不成全楊尚山這一點(diǎn)心愿的道理，當(dāng)年楊尚山成全了整個楊家村，把文家村的姑娘們都娶回了楊家村，包括我的娘。
楊家村人選了最好的擔(dān)杖，最小且體面的水桶，把井臺周圍的冰都撒上了草木灰，左右兩個年輕人扶了桶，大爺顫顫巍巍擔(dān)了空桶走上井臺，趴在井口往下一望，水面映照出來的還是當(dāng)年那個放羊娃。
奶奶那時候為了三兒五女一個婆婆以及爺爺和爺爺?shù)牡艿芤患沂谌说娘埐嗣β?，一雙小腳不也得常年累月每日里都要跪在井臺上，把水打上來、再挑回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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