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然簡介：陳艷萍，湖北天門人，現(xiàn)居武漢。從生命的原香出發(fā)，與美同行，抒寫生活，鄉(xiāng)愁，詩情以及遠方。
（心然：朋友們，如果家有老人也或者你們本人，想去蘇馬蕩避暑的，可以去梅花姐的鑫茂民俗。她人很質(zhì)樸，有舍心，待人真誠。住在她家，感覺在自家一樣。我寫這文，她并不知道。只是告訴大家，給大家提供方便。）
起初聽說鄂西深山里有個地方叫蘇馬蕩時，一驚，怎么可能起一個妖嬈至如此風(fēng)情萬種的名字？怎么可能起一個這樣好的名字？
蘇馬蕩，在利川的謀道鎮(zhèn)。也就是說，謀道鎮(zhèn)就是蘇馬蕩。但是那地方的人們，還是覺得自己生活的地方叫謀道。蘇馬蕩只是其中某一塊地方的名字。起先，也不叫蘇馬蕩，是通過”蘇馬凼“、”蘇馬草“、”虎馬蕩“等名字衍生而來。
人們覺得這名字好，對外宣傳自己時，就用這名。就像一個人，出了名后，給自己起了一個藝名。
蘇馬蕩就是謀道鎮(zhèn)的藝名。
開往利川的火車，過了宜昌后，就會經(jīng)過很多隧道。我后面的小女孩，大約四五歲吧，她坐在媽媽的腿上，一進隧道，就趕緊拿車窗當(dāng)鏡子，并歡快地說，媽媽，我可以看見臉上有無臟東西。
曾經(jīng)，來鄂西這邊是很難的。現(xiàn)在快了，正午十二點，即到達利川。走出站外，太陽很大，卻涼意襲人。來到汽車站，乘坐中巴車，四五十分鐘，就到了謀道，也就是傳說中的蘇馬蕩。
這里是一個巨大的涼場，吸引了四面八方的人過來納涼。真沒想到，涼，也能產(chǎn)業(yè)化。
當(dāng)然，你走在太陽下，也是相當(dāng)曬人的。但是這種曬，很單純。不像我所在的城市武漢，曬的很復(fù)雜。那熱，不只是頭頂?shù)奶?，還有周圍的建筑，腳下的水泥地，仿佛人周圍罩著火爐。
單純的曬，我想盡力解釋一下，就是只有太陽的熱度。這種熱，好擺脫，走往陰處，馬上就涼快了。而復(fù)雜的曬，不好擺脫。
因為涼快，來來往往的人，神情里沒有炎熱帶來的煩躁。他們既不追風(fēng)也不盼雨，也就不怎么抬頭看天。遇見熟人，也不會問：“熱不熱？”“怎么這么熱？”
羨慕他們的同時，也會想，少了關(guān)于熱的話語。對于夏天，是不是一種遺憾？也或辜負(fù)？都說流汗解毒，這里的人無汗可流，毒素怎么解？
行人中，時不時的總有一兩個老人背著背簍，纏著頭巾，讓人感受到一種民族風(fēng)情，地域文化，生活方式。山里人家，背簍出行，省力。背簍里，不再背孩子，而是蔬菜等生活日用品。
有些低估了大清早的涼，不自覺地抱緊裸露在外的胳膊。這是秋天的況味，但并無落葉蕭瑟。
這里為什么這么涼快？
這里山多，人們出門就是翻山越嶺，倘若炎熱，這種高強度的體力勞動是不好消受的。不流汗，山里草藥多，也是排毒的途徑。這就是老子說的相生相克。萬物之間，都是關(guān)聯(lián)。
這只是我的想當(dāng)然，一定不是涼快的理由。
去一個地方，追尋風(fēng)景和逛菜市場，一樣重要。不，我狹隘了，菜市場其實也是風(fēng)景，人文風(fēng)景。
一股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那是故鄉(xiāng)菜市場里的氣息。
無數(shù)個早晨，我跟著奶奶趕集，聞到的就是這種氣息，它構(gòu)成了我生命的原香。這種獨屬于鄉(xiāng)間菜市的氣息，平常的日子里，既不能描述也不能營造，只會是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時候，氣息突至，我能把握到。
只是很短的一瞬間，從某一個方位散發(fā)出來，讓我似曾相識。馬上，就又回歸到本地菜品所營造的獨特味道中。
一片開場的空間，是當(dāng)?shù)厝说碾u市。雞們從背簍里拿出來，站在各自的主人身邊。陌生的環(huán)境，它們并沒有表現(xiàn)多少驚慌，只是沉默著。這或許就是雞的特性，大家閨秀的風(fēng)范，不到抓翅膀掐頸子時，不會亂了自己的方寸。
一位賣活雞的老人吸引了我，便笑著向她走過去。
她以為我要買雞，說十四元一斤。
我說不買雞。轉(zhuǎn)而馬上說：“奶奶，您真好看。”
聽見我夸她，老人笑得很開心：“老噠，老噠?！蹦且馑际钦f，年輕的時候，那才是好看。
七八十歲了，還這樣好看。
小小的臉盤，眉眼鼻嘴，恰到好處。雖說老了，但沒有因為歲月而變形。如同一個瓷盤，秀氣而又精致，屬于博物館，有歲月的沉浸，有瓷質(zhì)的升華。
遙想當(dāng)年，奶奶的相貌，才是真正的“清水出芙蓉”。
奶奶說，她住在離鎮(zhèn)上二十多里路的一個村子，家里有雞鴨，還有豬。她背著雞來賣，得花十元錢的車費。
圍著菜場轉(zhuǎn)了一圈，又忍不住回去看奶奶。她已經(jīng)走了，正好有顧客在買另一位老人的雞。
這個賣雞的老人在說漂亮奶奶的壞話。說她曾經(jīng)偷過她一只雞，后來調(diào)監(jiān)控才確認(rèn)。說她這么大年紀(jì)，不要臉。
我不會理會這位賣雞老人的話。沒有圈住的雞，長相又差不多，完全靠腦筋記著，難免錯認(rèn)。
有人的地方，特別是同行，就不會少了爭斗。只是語言太刻薄，顯得本人極沒有素養(yǎng)。
這位老人罵人的樣子咬牙切齒，顯得自己很生氣，顯得她們之間的積怨很深，也使她的相貌粗糙?？梢钥隙ǎR過后，那積怨也不會消散，反而是一種強化。怨氣更重，心情更不好。
而漂亮奶奶，什么也不知道。可見，背后謾罵別人的人，傷害的其實是自己。
山里的蔬菜可人，土生土養(yǎng)，不會特別大，也不會特別亮，但都有自己獨特的造型。
那冬瓜，一個個，像道士們的枕頭。上面一層白霜，如夏天撲一層痱子粉的孩子那般有趣。茄子，不是紫得泛著幽光，而是舊舊的紫，些許憔悴，是夏天所特有的蔬菜樣子。南瓜，磨盤型、葫蘆型，都不很大，但可人。一束束南瓜花，燦燦的黃，擺在蔬菜堆里，出類拔萃。那紅綠皮色的短豆角，剝出來的米，藍寶石一般，熠熠生輝。立秋多天了，黃瓜在老去，通體呈豐饒的金黃色。
南瓜里，另有一個品種，小小磨盤樣，很有特色。周身凹凸不平，色澤濃濃淡淡。虧得它，使出了怎樣的心力，把自己生得這樣美好。然而，本地人卻叫它“丑瓜”，也叫“板栗瓜”?！俺蠊稀保?dāng)然是說它外形丑?！鞍謇豕稀?，是它的質(zhì)地。蒸熟后，外皮如紙薄，吃起來板栗一樣甜粉。
可憐見的，這么好的食物，正經(jīng)名字也沒有一個。再一想，也不見得，人們叫它“丑瓜”或者“板栗瓜”時，面露欣喜之色，其實是喜歡它的。隨意地叫個名字，是把特別的愛給特別的它。
蔬菜，雖說是吃食，生命很短暫，但在生長過程中，也承擔(dān)著使命。長什么樣子？什么顏色？長到什么程度？有各自的宿命。
大媽大伯們，坐在自己的蔬菜旁邊，盯著來往的顧客。早晨出門早，夜涼如水，濕氣重，他們都穿著厚外套，有的還穿了毛衣，帶著編織的帽子。沒有炎熱過的身體，會特別寒涼。包裹嚴(yán)實，是一種保養(yǎng)。
這些蔬菜，我喜歡得很虔誠，看得很認(rèn)真，他們以為我會買，就殷勤地介紹，勸我買點。我很不好意思，就告訴他們，自己不是本地人，不做飯，不能買這些蔬菜。
地上堆著野味，獐子野雞之類，剝好了皮，散發(fā)出一種腥味?？傁胫鼈兓钪鴷r的樣子，瞪著大眼睛，在樹林里追逐奔跑，尋食玩耍。只一落入人手，就失去了自己。
有活野味，老鼠籠子關(guān)著。空間小，臥著，眼睛半閉半睜，不管不顧的樣子。
“這是什么？”有人過來問。
“野雞”。買野味的人一連說了三遍。
“你別只說野雞野雞的，多少錢？”
“120元?！?br>
“太貴噠。”
旁邊竄出來一個人說：“是不是真的野雞哦？”
我相信這是一只野雞。賣野雞的人，神態(tài)很疲憊，說話間還忍著一個哈欠。說不定昨夜里，為捉這只野雞，他守了幾個小時。
還是喜歡看植物，剛剛采摘的蘑菇，和黃土地一個色，小傘一樣。各種山里的藥材，不認(rèn)得，但一看就是藥材。藥材有藥材的模樣，你絕對不會說它是蔬菜，盡管它帶著泥巴，帶著露水，有枝有葉。
一個男人，挑了一擔(dān)山貨，銷得好快，有人沒買上，問他，明天來不來？
他說明天不來，后天一定來。還是在這里擺攤。
幾點來？
四點半到這里。
四點半到，不得三點多就出發(fā)？假如他家到集市需要一個小時的話。
我知道早，但沒想到這么早。
一對夫妻，一同來菜市場買菜，男人說要買魚，女人不買。男人說想吃，女人還是不買。
我總歸是佩服這樣的女人，很犟很自我，說話行事拿得下情面。
這里的特產(chǎn)是土家臘肉，吊在灶膛里熏得很黑。山里人家過年殺豬，肉這樣熏制，可以放很久。到了趕集的日子，提個一塊兩塊，帶一桿秤，換幾個錢，買點其它生活物資。
土豆，他們叫洋芋。土家臘肉燉洋芋，是當(dāng)?shù)孛恕?br>
賣熏肉的攤子很多，也有加工廠專門制作這種土家臘肉，它的成色和質(zhì)地與農(nóng)家熏制的肉有很大的不同。若問怎么挑選，只可意會不能言說。
一位大媽，身旁堆著草藥，說是哪里癢，哪里長瘡，煮水洗一洗，就好了。她的懷里，抱著十字繡，趁空檔縫幾針。賣雞的婦女，還有兩只公雞，她想賣快些。背著空背簍，兩只雞夾在胳膊底下，在人群里叫賣。雞，受到了壓迫，雖說沒叫喚掙扎，但小眼睛流露出來的神色很慌張。賣工藝品的大伯，就著山里的樹根，雕出件件簡易工藝品，天人合一。
常去的那家飯館，老板娘和我同齡，她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在上海，去年買房時，她補貼七十萬。隨后結(jié)婚，她又拿出三十萬。眼下，她加緊忙碌著，小兒子買房成家時，至少得拿出同樣多的一份錢。
小吃店，從早晨三點忙到晚上十點，不足五小時的睡眠，很辛苦，很怨人。她弟弟說，開餐館的兩年間，姐姐看起來老了十歲。
告訴我這話時，她很惆悵。她在乎自己的容貌，也要為孩子們創(chuàng)造財富，有一種兩難在心里糾結(jié)。不過，只是一會。說完，她又愉快地忙開了。
其實所有的人生都是在兩難之中平衡。
小本生意，沒多大盈利，還有小兒子這個負(fù)擔(dān)，丈夫沒有在餐館幫忙，而是在建筑工地開挖土機，月薪上萬，這是小餐館無法比擬的一份收入。
本地人，千方百計，舉全家之力，把孩子送往大城市安家。而大城市里的人，耐不住炎熱，千里迢迢來到這里，置一套房，作避暑之用。
這個，其實沒什么想不通，而是人的需要。
避暑，百多年前，這是只有皇帝才有的生活方式，譬如承德避暑山莊。曾幾何時，老百姓們也能夠為自己置辦避暑山莊。還不僅如此，更高級，一種候鳥式的生活，南來北往。夏天山里避暑，冬天南方貓冬。
小小一個謀道鎮(zhèn)，結(jié)結(jié)實實地成為了避暑勝地。大多來自周圍的兩大火爐城—重慶和武漢。來人之眾，重慶人來了覺得都是重慶人，武漢人來了覺得都是武漢人。
順著山谷，修建很多個避暑小區(qū)，一條公路也應(yīng)運而生。操著各地方言的人，浩浩蕩蕩，拉著拖車，提著袋子，無一例外的，都是吃食。大路兩旁，賣菜的，賣水果的，賣干菜咸菜的，賣肉魚的，賣本地特色熏臘肉的……只要是吃的，都銷得出去。
因為發(fā)展避暑旅游，謀道古鎮(zhèn)不再是鄉(xiāng)村集鎮(zhèn)，而是一座小小的都市。
小鎮(zhèn)的街道兩邊，全是商店，其中有家棺材店，讓我多了一些關(guān)注。店鋪不算大，擺著三具棺材，一位老人坐在門口看店。賣這樣的東西，不太有人進門，老人面無表情地看著來來往往的人。人們從店鋪門前過，望一眼棺材，心想，還有這樣的喪葬方式，然后匆匆走過。
確實，這里的土家族，還沿襲著古老的棺木喪葬形式。
第二天，街對面的小巷子，有很大的動靜，原來是有位老人去世。再經(jīng)過棺材店門口，不由自主地張望，看里面的棺材有沒有少一口？
棺材店旁邊是一家喪葬用品店，賣花圈紙錢裝老衣。正逢七月半，生意好，一個上了年紀(jì)的老人，把紙錢包在白紙里，在封面上寫著什么。我來來去去，張望，他總在包，總在寫。
我住的這家鑫茂民俗，就在小街轉(zhuǎn)彎處，離車站近。老板娘的名字叫梅花，比我大一歲。她待人熱情，有舍心。我住的一間房，每天八十。按理，老板娘可以要求我在她家吃飯，加些費用。但是沒有，她隨意我?？山酉聛淼膸滋炖?，她經(jīng)常邀請我在她用餐，說不收錢。有幾個早晨，硬要我在她家喝南瓜粥。
來謀道古鎮(zhèn)避暑的重慶人和 武漢人均等，但你走在這里，體驗的常常是川味兒。利川屬于湖北，和重慶交界，是巴蜀文化的發(fā)源地，使得他們和重慶親熱，對于自己的行政管轄地湖北，沒有多少交情。
涼，是這個地方的特點。懸崖峭壁、深山老林，是這個地方的風(fēng)貌。人們趕來，又是乘涼又是看風(fēng)景。而我更喜歡關(guān)注人情之美。人情之美，最需要的特質(zhì)是理解。我愿意理解他們，覺得他們美，覺得他們好，覺得他們的生活有意思。而一并覺得，這地方實在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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