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晏凌羊
講到宗族，想分享一個老家的故事。
我小學(xué)同學(xué)的媽，是一個命運多舛的人，好在她并不具備傳統(tǒng)農(nóng)村婦女的品質(zhì)，在農(nóng)村婦女們中間屬于相對比較自我的那一類。
早些年，她嫁了第一個丈夫，在那個小山村里生了個一個兒子、一個女兒，但因為丈夫總是打她，她就跟丈夫離婚了，帶著女兒（我小學(xué)同學(xué)）從山村嫁到了我們村，嫁給了我鄰居大叔，成為了我的鄰居大嬸。
那個年代的農(nóng)村，敢于離婚的女人是很少的。有些女的寧肯被丈夫打死，也堅決不離婚，就是因為當(dāng)時那種輿論環(huán)境下，對離異女性的羞辱太嚴重了。
她嫁來我們村后，她和前夫生的兒子實在太想媽媽了，走了很遠的山路來找媽媽，但是，見大叔看這個兒子來，面色有些不悅，她只讓兒子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就把兒子趕回自己家去了。
這個事情過后，全村婦女（包括我媽）都說她有點狠，沒有一個人說她的前夫和現(xiàn)夫狠。
嫁給大叔后，大嬸又跟大叔生了一個兒子。
大叔這個人，挺好高騖遠的，老想著要出去做生意、發(fā)大財，不喜歡干農(nóng)活，因此，家里七八畝地里的農(nóng)活，幾乎都是她干完的。
我們家四口人，所有農(nóng)田加起來也只有三畝，而大叔家之所以有那么多地，是因為他是結(jié)婚最晚的幺兒子，父母歸他贍養(yǎng)。大叔的父母去世后，他父母的田地份額也都給了他。
這是我們那兒的傳統(tǒng)：大的兒子成家后，父母就跟他分家，把房子、田地分給他自立門戶。小的、結(jié)婚晚的兒子則負責(zé)贍養(yǎng)父母，父母的遺產(chǎn)一般也歸最小的兒子繼承。
大叔沒法吃干農(nóng)活的苦，就出去“做生意”。而所謂的“做生意”，不過就是跟一堆啥也不會、吹牛最厲害的人混在一起吃吃喝喝，他們談生意、談項目、談藍圖，可就是不行動。
有一年，他去隔壁鎮(zhèn)某個人家喝酒，當(dāng)晚也睡在那戶人家，但第二天一大早，他死在了那戶人家的床上，身上被捅了十幾個窟窿。那戶人家趕緊報了案，但是，現(xiàn)在將近三十年過去了，這個案件一直沒能偵破。
大叔的尸體被拉回了我們村的時候，是一個傍晚。
那時候，我正在上小學(xué)。某天吃完晚飯后，我正在做作業(yè)，忽然聽到隔壁傳來一陣震天響的哭聲，是大嬸發(fā)出來的。我媽跑去看熱鬧，不讓我去，我也不敢去看尸體，就豎著耳朵聽著那邊的動靜。
大嬸哭得特別凄厲，邊哭邊喊“你死了以后，讓我們怎么辦”，聽得我心里發(fā)毛。
現(xiàn)在想來，大嬸之所以哭，不是因為死了一個對家庭沒啥貢獻的老公，而是“今后怎么辦”。
大叔很快入土為安，可“頭七”還沒過呢，大叔家族里其他成員就鬧起來了。
跟大嬸家住得近，我完整地圍觀了整個過程。
大叔的大哥、二哥站出來跟大嬸說：“父母給你們的那部分田地、祖宅，現(xiàn)在只有我們兩個哥哥有資格拿。小弟的那份，只有你的小兒子有資格繼承，在他成年之前我們可以幫著代管。你和你女兒，哪兒來的滾回哪兒去。”
大叔的大哥、二哥糾集了整個宗族的人過來，給自己的主張撐腰。
一群人圍著大嬸，要求她交出祖宅、田地，哪兒來的滾回哪兒去。
女兒和兒子還很小，看到這陣仗，只是抱著大嬸的腿嗷嗷大哭。
大嬸一開始也哭，后來看到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以及宗族里其他人開始搶奪他們家的大米，她干脆跑進廚房，拎了一把菜刀出來，沖著一群宗親大喊：“都不要活了！誰敢過來？我先剁了你！我們娘兒仨也不活了，要死一起死！”
有人不信邪，嬉笑著上前，大嬸直接一刀砍過去，幸虧對方躲得及時，沒被砍到。
就這樣，大嬸以一己之力， 逼退了整個宗族的勢力。
那之后，這些宗親時不時上她家門找她的麻煩，甚至要求村委會出面去給大嬸施壓。
大嬸那段時間的日子，應(yīng)該蠻不好過的，她隔三差五就跟我媽她們傾訴，那些宗親是如何欺負孤兒寡母的。
當(dāng)然了，村里除了他們家宗親之外的人，也只是看個熱鬧。大家并不想介入這個事情，給自己惹來麻煩。慢慢的，這個事情就平息了。
大嬸依舊住著丈夫的祖宅，依舊耕種著公婆以及丈夫留下的土地。家里田地多，大嬸又是一把干農(nóng)活的好手，就這樣，她攢了一點積蓄，還起了一套新房。
一個寡婦在農(nóng)村生活，又要做家務(wù)，又要干農(nóng)戶，她實在管不過來兩個孩子，倆孩子學(xué)習(xí)成績都不大好。就拿我小學(xué)同學(xué)來說，她不大喜歡學(xué)習(xí)，虛榮心還挺強。她弟也好不到哪兒去，有時候甚至?xí)龀鲆恍╇u鳴狗盜之事。
現(xiàn)在想來，我覺得她也很難。白天在田地里耕種，晚上回到家伺候一堆豬雞鴨鵝，兩個孩子的某些壞習(xí)慣在丈夫在世時就已經(jīng)養(yǎng)成，她可能也有些無能為力。
大嬸起新房的時候，認識了一個來自四川的男的，對方是出來“賣工”的。即，每天幫大嬸砌墻、蓋瓦房，然后按天收費。
一來二去，兩人就好上了，住在了一起。村里人對大嬸和男人指指點點，個個都在說大嬸騷，說男人是想吃她的軟飯。
大叔家的宗族勢力一看大嬸家來了一個外姓男人，頓時怒不可遏。
他們覺得，自己的小弟遭受到 了背叛，大嬸的行為對不起自己家族的列祖列宗，紛紛站出來指責(zé)大嬸敗壞門風(fēng)、行為不檢、淫蕩無恥，有人甚至給那個四川男人下了最后通牒：你不走，那我們請你走？
我現(xiàn)在覺得，他們其實是打了自己的算盤的：大嬸不找男人，那么，等大嬸死了或是怎樣，那些宅基地、土地，自己家可能還有份。大嬸若是收了這個男人，大嬸連同那些宅基地、土地都是那個男人的了。
宗親這么一鬧，大嬸也很是生氣，但那段時間，她還是咬牙扛住了壓力。
我估摸著，大嬸是憋了一口氣的：你們不是說我騷嗎？你們不是說我找野男人嗎？我偏要跟他黏在一起！
以前，大嬸還有點怕風(fēng)言風(fēng)語，從不跟四川男人一起出街。那段時間，村里人經(jīng)?？吹侥械谋持鴤€籃子和大嬸一起去田里背玉米、背青蠶豆，兩人成雙成對地出門、干農(nóng)活、趕集。
一時間，大嬸名揚全鎮(zhèn)，全鎮(zhèn)人都知道她耐不住寂寞、找了個野男人。
不過，大嬸最后沒跟四川男人結(jié)婚，最終兩人也沒在一起。
沒在一起的原因，不是受不了宗族施加的壓力，而是：男人不舉。
這事兒是后來我媽講出來的。
我媽跟大嬸都是從山村嫁到壩區(qū)的，都曾被壩區(qū)人歧視、被他們罵“山啰啰”。兩人的關(guān)系一直還不錯，有時候會跟彼此說一些貼己話。
大嬸想過性生活，但四川男人陽痿。
大嬸覺得男人除了能幫自己干點雜活之外，也沒啥用，就把他趕走了。
時間嘩嘩嘩向前流淌，后來我上了高中、上了大學(xué)、來了廣州，就沒法再近距離圍觀老家人的生活了，只是時不時回老家的時候，才聽說一些老家人的情況。
大嬸的女兒（我小學(xué)同學(xué)）嫁給了同村一個小伙子，生了兩個女兒，大女兒現(xiàn)在都上大學(xué)了，去年這個女兒填報高考志愿，還請教過我來著。
大嬸的兒子也娶了妻，在另外一鎮(zhèn)開了一間小雜鋪，大嬸幫著兒子帶孩子。
大嬸已經(jīng)老了，她的生活中再不可能有什么驚心動魄的故事發(fā)生。上次我見著她，她只是羨慕地望著我媽，給我媽說：“我們都是從山上嫁下來的，但你命比我好?！?br style="font-family: Arial, "PingFang SC", "Hiragino Sans GB", "Microsoft YaHei", "WenQuanYi Micro Hei", sans-serif;font-size: 14px;text-align: start;background-color: rgb(255, 255, 255);">
大嬸跟第一個丈夫生的那個兒子，跟他再無交集，像是她沒生過這個孩子一樣。
當(dāng)初逼她帶著女兒滾蛋的那些宗親，大嬸跟他們再無來往。
我時常想起當(dāng)初她拎著菜刀要跟那些宗親拼命的情形，時常在想：如果她跟大叔生的也是個女兒，如果大嬸的性子稍微溫順點，她還能不能繼續(xù)在村里待下去呢？
這個問題，留給每一個讀者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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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族故事（外公家以前是原始部落，爺爺燒了地主家房子到云南隱姓埋名生活，我爸媽受盡村里宗族的欺辱），決定了我們?nèi)覍Α肮谛諜?quán)”都是持無所謂態(tài)度的。
冠姓權(quán)作為一個公共議題的時候，我尊重女人們爭取冠姓權(quán)的行為和行動。但對我個人而言，我是真無所謂，真不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我希望自己的這種無所謂的態(tài)度，也能得到尊重。
在我，“把一個人應(yīng)該擁有的權(quán)利跟姓氏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的制度，就該連根拔起。皮之不存，毛就不能附。姓氏就是這個“毛”，“姓氏與權(quán)益捆綁”才是應(yīng)該徹底被扒下來的“皮”。
現(xiàn)代社會，應(yīng)該以“人”為本，而不是以“姓”為本。
再說一遍：我對“冠姓權(quán)”持“完全無所謂”的態(tài)度，但尊重你們?nèi)タ範(fàn)?、去爭取這項權(quán)利。我的話，只覺得打繼承權(quán)官司比打冠姓權(quán)官司更有社會意義。而且，我向往的時代是：“宗姓制度”連根被拔起，所有人有名無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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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的時間，我們相約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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