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棘(音及)子成曰:“君子質而已矣,何以文為(音圍)?”子貢曰:“惜乎,夫(音扶)子之說(音碩一聲)君子也,駟(音四)不及舌。文猶質也,質猶文也,虎豹之鞟(音擴)猶犬羊之鞟。”}
【1】棘子成,衛(wèi)國之大夫,其詳情已不可考。棘子成之意為:“君子者,但有其質即可,何必以文修飾也?”世人有此意者,不在少數(shù)。固然,“君子”必以“質”為先,無“質”則必非君子,無“質”則其“文”成偽矣。
世俗之所謂“質文”,或如畫龍點睛,或如繪畫加彩,或如錦上添花,或如畫蛇添足,無非人為添加者。據棘子成之意,畫龍點睛尚可,繪畫則無須加彩,錦上不必添花,畫蛇更無需添足;譬如禮義,據棘子成之意,人但有誠敬之心即可,不必有禮儀、禮節(jié)、禮貌。
推其意而廣之,人之衣裳,但能御寒防暑即可,不必分男女、國別、民族,更不必講究色彩之諧調、形制之美觀;人之食物,但能飽腹即可,不必顧及色香味;君子但有誠敬、仁德,則不必讀經學習,更不必顧忌五常五倫、法律禮俗。如此如此,豈是“君子”哉?
倘若據棘子成之意,凡禮儀、禮節(jié)、禮貌皆不必學習,亦不必制訂,凡語言、文字,皆不必學習,亦不必制訂矣?!墩撜Z·八佾(音意)》之中,夫子有“繪事后素”之言,子夏復問曰:“禮后乎?”夫子對此既未肯定,亦未否定,蓋有深意焉。
朱子曰:棘子成“疾時人文勝,故為此言。”謂春秋之時,禮崩樂壞,欲稱霸者假借仁義之名號,挾(音斜)天子而令諸侯卻自稱尊天子,言違其心而多偽飾,行本無實而虛張聲勢,是故,棘子成憂之忿之,故而欲滅“虛偽之文”,竟至于憤激欲滅“文”也。
【2】子貢聞棘子成之言,曰:“惜乎!夫子之說君子也,駟不及舌。”其意謂:棘子成之言令人惋惜,因其所言之“君子”,實非“君子”也;棘子成口舌一動,言已出口,既已出口,則縱有四馬所駕之車,亦難以追回,實乃誤己誤人之言也。
棘子成之言,何以誤己誤人?因其“矯枉過正”?!吧匈|”尚可,“去文”則不可?!队阂病酚蟹蜃又栽唬骸?/span>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若“文勝質”則是一偏,“文無質”更是偏頗;若“質勝文”則“文”不足,豈可“有質而無文”?
“君子”之“質文”,析言之則二,總言之則一而已?!罢\于中而形于外”,由“質”而“文”也,如《中庸》所謂“誠則明”也;“學而時習之”,“習慣成自然”,由“文”而“質”也,如《中庸》所謂“明則誠”也。“君子”必由內美外修而至于內外通貫。
《雍也》在前十篇,側重于“修身”;《顏淵》在后十篇,側重于“為政”。是故,兩章之義雖相通,但不盡相同。何也?“修身”須“自正”,“為政”則須兼顧“自正”與“正人”。“君子”須“文質彬彬”,方可謂之既已“成德”,學習修養(yǎng)卻須有“文”可遵循。
【3】繼之,子貢又曰:“文猶質也,質猶文也,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但言“文”,則有“天文”,有“人文”,圣人明“天文”而言“人文”,載之于經典,此外之所謂“文”者,未必是“經典”之“文”,而是“世俗”之“文”,乃至“虛偽”之“文”。
若從“成德”之“君子”而言,子貢所言“文猶質也,質猶文也”,并無不可。何也?以虎豹犬羊為譬,其所屬類為質,其皮毛之貌為文,既有虎豹犬羊之質,則必有與之相應之文,是故,可以從其文而知其屬類,從其屬類亦可斷言其文如何。
成德之君子,仁義禮智信俱全矣,則其內在之心性為其質,外在之言行舉止為其文;其心性,則人之正心、善性也,其言行舉止亦無不符合人之正心、善性。然而,如若是學習君子之道者,則其德尚未成全,其學習與修養(yǎng)有所未達,其言行舉止亦必與其心性有所出入。
是故,惟“成德”之“君子”,可謂其“文”與其“質”無不一致,由此而方可謂之“文猶質也,質猶文也”;尚未“成德”而學習“君子之道”者,其“文質”有未諧之處,不可謂之“文猶質也,質猶文也”;至若“偽君子”,則其“文”雖美,而其“質”則反之。
【4】何謂“鞟”?皮之有毛者謂之皮,皮之去毛者謂之革?!墩f文解字》曰:“鞟,去毛皮也。從革,郭聲。”凡是去毛之皮,皆可謂之革,但不可皆謂之鞟。何也?從其以“郭”為表音之象而知之。城墻之外側謂之郭,則皮革之外表謂之鞟矣。
所謂“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謂虎豹之皮革外表,與犬羊之皮革外表,相似而難以辨別,故用“猶”字。然而,虎豹犬羊之皮革外表,眾人難以辨別之,專業(yè)之行家必能辨別之;況且,無論是否能辨別,虎豹犬羊之鞟終究是虎豹犬羊之鞟,不可混淆。
子貢是以“鞟”言“質”,而以“毛色”言文。若以“文猶質也,質猶文也,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為一句,則其意或謂:“若謂君子有質即可,不必有文,文與質可以等量齊觀,以質即可辨別屬類之不同,則虎豹與犬羊之鞟相似,豈可謂之虎豹與犬羊亦相似乎?”
眾人辨別虎豹與犬羊之皮,往往據其皮毛之不同;專業(yè)行家辨別之,則非惟據其皮毛,且須據其革鞟之不同。眾人辨別君子與野人,往往據其言行舉止之不同;為政者辨別之,則非惟據其言行舉止,且須據其心性修養(yǎng);君子則文質兼善,野人則質勝于文。
【5】子貢謂棘子成之言有失誤,然而,須知棘子成乃是欲“矯當時之弊”,故而“矯枉過正”,設若不然,必不至于斷然否決“文”。然世人有否決“文”而惟存“質”者,其失誤尤甚。倘若不知不修“人性”而“去文”,則其所謂“自然”乃泯滅人獸之別矣。
圣人以經典載道,經典傳于人間,以立人道也。天地之間,人類與萬物共生共存,然而,人類須知自別于萬物;人類之中,亦必有圣人、賢人、君子、善人、小人之不同,圣人勉之“下學而上達”,而為政者固須一視同仁,亦必不可同而任之,必選賢任能方可。
何晏先生注、邢昺先生疏之《論語注疏》,陳祥道先生《論語全解》,江希張先生《論語白話解說》,錢穆先生《論語新解》,皆未言子貢所言有失誤,惟朱子《論語集注》謂之亦有失誤,何也?因朱子以“文猶質也,質猶文也”、“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為兩句。
然而,朱子以為“文質”不可無“本末輕重”,并無差錯。王船山先生曰:“同此一虎豹,毛原不害于皮,但須有皮而后有毛;同此一君子,文原非以賊質,但須既盡其質,而后聽生氣文。別以質,固可又別以文,別以文,非遂無別以質,不得竟以質而無文者為同于犬羊耳?!?/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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