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有話說
今天繼續(xù)搜集整理杜甫絕句。
和尚嘗試分析下杜甫詩之“力”。所謂力，思力、筆力、心力也。杜甫一生未嘗一飯忘君恩，可謂是忠愛填骨髓，仁厚貫心肝，故其詩蓬勃有堅韌不拔愈挫愈勇之心力。雖窮困漂泊，但心系長安，胸懷天下，其心從未消沉，其志從未折糜。故讀杜詩須從艱難中讀出強(qiáng)橫，從漂泊中讀出堅定，這才是杜甫一生立身之本。清醒者最痛苦，唯其清醒才憂心忡忡，家國社稷無一刻忘懷于心，上下求索終不能忘懷得失，遺世獨(dú)立；唯其清醒方能奮發(fā)掙扎之志向，沉郁蘊(yùn)藉其中而愈挫愈勇，榮枯了然于心而不可或忘。
有胸懷天下，憂心社稷之心，行諸筆下則筆力雄健，橫絕千古。杜甫之筆力乃是其人格精神之體現(xiàn)。杜甫寫詩之用力，在于一字一句皆迸發(fā)力量，或歌或詠皆催人涕下。因此，杜甫詩感情飽滿，氣象宏偉，筆力卓絕。因之，其詩用字狠，用語強(qiáng)，其心火熱，其胸博大，則其詩縱橫捭闔，無往不利。
筆力雄健來自于思力深厚。杜甫寫詩講究“語不驚人死不休”，故其詩多是搜腸刮膽，雕琢深刻。讀杜詩一定要知其用字，審其章法，求其心志，悟其人生。煉字講究穩(wěn)準(zhǔn)狠：穩(wěn)則工穩(wěn)妥帖，莊重練達(dá)；準(zhǔn)則一字難易，若合符契；狠則精神飽滿，感情充盈，并且突破前人窠臼，獨(dú)創(chuàng)一格。煉意則須深挖細(xì)刻，一起一跌，曲折回旋，猶如一腔悲憤郁結(jié)心中，一頓一挫，難以遏制。
但是，杜甫之思力、筆力和心力用在絕句上，卻不慎合適。絕句講究溫柔繾綣，含蓄蘊(yùn)藉，而杜甫之煉字精深，筆力之超絕，心力之繁復(fù)，非絕句能涵蓋，故其絕有硬、拙、露、浮之譏。盛唐詩講究含蓄輕靈，而杜詩不在其列。另，杜甫寫絕講究對仗，對仗多則顯得雕琢生硬，雖其意流暢練達(dá)，而其形卻顯出匠氣，故不若李白，王昌齡輩含蓄自然，充滿靈氣。杜甫是沉厚人，故其詩也顯得硬卻深邃，拙而有力，露卻沉穩(wěn)，浮而練達(dá)，不可不知。
《唐宋詩醇》有評曰：老杜七言絕句，在盛唐中獨(dú)創(chuàng)一格，論者多所訾議，云非正派，當(dāng)由其才力橫絕，偶為短韻。不免有蟠屈之象，正如騏驥驊騮，一日千里，捕鼠則不如貍狌，不足為甫病也。然其間無意求工而別有風(fēng)致，不特《花卿》、《龜年》數(shù)首久推絕唱；即此諸作，何嘗不風(fēng)調(diào)佳致乎？讀者故當(dāng)別具只眼，不為耳食。（六不和尚：midouwei）
江畔獨(dú)步尋花七絕句 其五
黃師塔前江水東，春光懶困倚微風(fēng)。
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
古人評注
《詩鏡總記》：深情淺趣，深則情，淺則趣矣。杜子美云：“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余以為深淺俱佳，惟是天然者可愛。
《唐詩鏡》：老性風(fēng)騷自別。
《杜臆》：“春光懶困倚微風(fēng)”，似不可解，而于惱、怕之外，別有領(lǐng)略，妙甚。桃花無主，可愛者深紅耶？淺紅耶？任人自擇而已。
《杜詩詳注》：吳論：此至黃師塔前而作。春時懶倦，故倚風(fēng)少憩。師亡無主，則深、淺紅花，亦任人自賞而已。朱注：疊用“愛”字，言愛深紅乎？抑愛淺紅乎？有令人應(yīng)接不暇意。
《讀杜心解》：兩“愛”字有致。
《杜詩鏡銓》：并傳出春光之神，綺語令人欲死（“春光懶困”二句下）。
江畔獨(dú)步尋花七絕句 其六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
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古人評注
《東坡題跋》：此詩雖不甚佳，可以見子美清狂野逸之態(tài)，故仆喜書之。
《杜臆》：其六之妙，在“留連”、“自在”，春光駘蕩，又覺惱人。
《讀杜心解》：“黃四娘”自是妓人，用“戲蝶”、“嬌鶯”恰合，四更勝三。
《杜詩鏡銓》：劉須溪云：駘蕩稱情（“留連戲蝶”二句下）。
《唐詩箋注》：“時時舞”，故曰“留連”，“恰恰啼”，故曰“自在”。二語以鶯蝶起興，見黃四娘家花朵之宜人也。
《峴傭說詩》：“黃四娘家花滿蹊……。”詩并不佳，而音節(jié)夷宕可愛。東坡“陌下花開蝴蝶飛”，即此派也。
《詩境淺說續(xù)編》：此二詩在江畔行吟，不問花之有主、無主，逢花便看。黃師塔畔，評量深淺之紅，黃四娘家，遍賞萬千之朵。少陵詩雄視有唐，本不以絕句擅名，而絕句不事藻飾，有幅中獨(dú)步之概。
江畔獨(dú)步尋花七絕句 其七
不是愛花即欲死，只恐花盡老相催。
繁枝容易紛紛落，嫩蕊商量細(xì)細(xì)開。
古人評注
《唐詩歸》：鐘惺：此二語即是惱花怕春意（“不是愛花”二句下）。鐘云：此首又生轉(zhuǎn)一意。
《杜詩詳注》：遠(yuǎn)注：末章總結(jié)，乃惜花之詞。……繁枝易落，過時者將謝；嫩蕊細(xì)開，方來者有待：亦寓悲老惜少之意。
《讀杜心解》：向來無數(shù)惱花，得此起二語道破。
《杜詩鏡銓》：明明供出，又不肯承認(rèn)，妙（“不是愛花”二句下）。
絕句二首 其一
遲日江山麗，春風(fēng)花草香。
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
古人評注
《鶴林玉露》：杜少陵絕句云：“遲日江山麗……沙暖睡鴛鴦。”或謂此與兒童之屬對何以異。余曰：不然，上二句，見兩間莫非生意；下二句，見萬物莫不適性。于此而涵泳之，體認(rèn)之，豈不足以感發(fā)吾心之真樂乎？大抵古人好詩，在人如何看，在人把做甚么用。
《藝苑卮言》：謝茂榛論詩，五言絕以少陵“日出籬東水”作詩法。又宋人以“遲日江山麗”為法。此皆學(xué)究教小兒號嗄者。
《杜詩詳注》：揚(yáng)慎曰：絕句者，一句一絕，起于《四時詠》“春水滿四澤，夏云多奇峰。秋月?lián)P明輝，冬嶺秀孤松”是也。今按此詩，一章而四時皆備。杜詩“遲日江山麗，春風(fēng)花草香”四句似之。（五言絕句）大約散起散結(jié)者，一氣流注，自成首尾，此正法也。若四句皆對，似律詩中聯(lián)，則不見首尾呼應(yīng)之妙。必如王勃《贈李十四》詩：“亂竹開三徑，飛花滿四鄰。從來揚(yáng)子宅，別有尚玄人”，皆語對而意流，四句自成起訖，真佳作也?！^“遲日”一首，但似學(xué)堂對句也。
《讀杜心解》：只寫春景，未出意。
《唐詩箋注》：有惜春之意，有感物之情，卻含在二十字中，妙甚。
絕句二首 其二
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
今春看又過，何日是歸年？
古人評注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周珽曰：江山、花鳥、著眼易過，身在他鄉(xiāng)，歸莫有期，則所觸皆成悲思矣。
《杜詩詳注》：次章言春過可憂。杜詩如：“江碧鳥逾白……何日是歸年。”此即雙起單結(jié)體也。
《讀杜心解》：此則對景出情。
《詩式》：因江碧而覺之逾白，因山青而顯花之色紅，此十字中有多少層次，可悟煉句之法。而老杜因江山花鳥，感物思?xì)w，一種神理，已躍然于紙上。
絕句四首 其三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古人評注
《漫叟詩話》：詩中有拙句，不失為奇作。若……子美詩“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之類是也。
《高齋詩話》：子美詩云：“兩個黃鸝鳴翠柳，……門泊東吳萬里船?！睎|坡《題真州范氏溪堂詩》云：“白水滿時雙鷺下，綠槐高處一蟬吟。酒醒門外三竿日，臥看溪南十畝陰?！鄙w用杜老詩意也。
《艇齋詩話》：韓子蒼云，老杜“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古人用顏色字，亦須配得相當(dāng)方用，“翠”上方見得“黃”、“青”上方見得“白”、此說有理。
范季隨《陵陽先生室中語》：杜少陵詩云：“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蓖蹙S詩云：“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睒O盡寫物之工。
《升庵詩話》：絕句四句皆對，杜工部“兩個黃鸝”一首是也，然不相連屬，即是律中四句也。絕句者，一句一絕，起于《四時詠》："春水滿四澤，夏云多奇峰。秋月?lián)P明輝，冬嶺秀孤松”是也?；蛞詾樘諟Y明詩，非。杜詩“兩個黃鸝鳴翠柳”實(shí)祖之。
《詩藪》：杜之律，李之絕，皆天授神詣。然杜以律為絕，如“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等句，本七言律壯語，而以為絕句，則斷錦裂繒類也。李以絕為律，如“十月吳山曉，梅花落敬亭”等句，本五言絕妙境，而以為律詩，則駢拇枝指類也。
《夷白齋詩話》：長江萬里，人言出于岷山，而不知元從雪山萬壑中來。山亙?nèi)в嗬?，特起三峰。其上高寒多積雪，朝日曜之，遠(yuǎn)望日光若銀海。杜子美草堂正當(dāng)其勝處。其詩曰：“窗含西嶺千秋雪”。
《杜臆》：此四詩蓋作于入居草堂之后，擬客居此以終老，而自敘情事如此。其三，是自適語。草堂多竹樹，境亦超曠，故鳥鳴鷺飛，與物俱適，窗對西山，古雪相映，對之不厭，此與拄笏看爽氣者同趣。門泊吳船，即公詩“平生江海心，夙昔具扁舟”是也。公蓋嘗思吳，今安則可居，亂則可去，去亦不惡，何適如之！
《唐宋詩醇》：雖非正格，自是絕唱。
八陣圖（唐·杜甫）
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
江流石不轉(zhuǎn)，遺恨失吞吳。
古人評注
《東坡志林》：仆嘗夢見人，云是杜子美，謂仆曰：“世人多誤解吾詩?！栋岁噲D》詩云：‘江流石不轉(zhuǎn)，遣恨失吞吳’，人皆以為‘先主、武侯，皆欲與關(guān)羽復(fù)仇，故恨其不能滅吳’，非也。我本意謂吳、蜀唇齒之國，不當(dāng)相圖；晉之所以能取蜀者，以蜀有吞吳之意；此為恨耳?！贝死砩蹰L。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周珽曰：灑英雄之淚，唾壺?zé)o不碎者矣。
《杜工部集》：錢謙益箋：按先主征吳敗績，還至魚腹，孔明嘆曰：“法孝直若在，必能制主上東行，不至危傾矣。”公詩意亦如此。
《杜詩詳注》：下句（按指“遺恨失吞吳”）有四說：以不能滅吳為恨，此舊說也；以先主之征吳為恨，此東坡說也；不能制主東行，而自以為恨，此《杜臆》、朱注說也；以不能用陣法而致吞吳失師，此劉達(dá)之說也。
《唐宋詩醇》：遂使諸葛精神，炳然千古，讀之殷殷有金石聲。
《讀杜心解》：說是詩者，言人人殊……拋卻“石不轉(zhuǎn)”二字，致全詩走作。豈知“遺恨”從“石不轉(zhuǎn)”生出耶？蓋陣圖正當(dāng)控扼東吳之口，故假石以寄其婉惜。云此石不為江水所轉(zhuǎn)，天若欲為千載留遺此恨跡耳。如此才是詠陣圖之詩。
《詩法易簡錄》：前題《武侯廟》，故寫出武侯全部精神，此題《八陣圖》，故只就陣圖一節(jié)寫其遺恨，作詩切題之法有如是。
《詩境淺說續(xù)編》：武侯之志，征吳非所急也：乃北伐未成，而先主猇亭挫敗，強(qiáng)鄰未滅，剩有陣圖遺石，動悲壯之江聲。故少陵低徊江浦，感遺恨于吞吳，千載下如聞嘆息聲也。
《唐人絕句精華》：“江流”句，從句面看似寫聚石不為水所沖激，實(shí)已含末句“恨”字之意?！笆晦D(zhuǎn)”有恨不消之意，知此五字亦非空設(shè)。杜甫運(yùn)思之細(xì)，命意之高，于此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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