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書法史上，能夠做到一天臨古，一天應酬（創(chuàng)作），而終其一生者，實不多見。王鐸便是這樣一位典型的有代表性的書法大家。
王鐸是明末清初的一位開宗立派的書法家，他精于文論、詩詞、繪畫，尤以書法成就最高，被后人尊之為“中興之主”、“四百年來第一人”、“神筆王鐸”，有著“小王（王鐸）勝大王（王羲之）”之美譽。
在數(shù)千年的中國書法史上，大凡有著突出成就的書法大家，都走過一條師承先賢而后自成面目的路子。王羲之師法衛(wèi)夫人、鐘繇，而鐘、衛(wèi)又師法秦漢時期的法書，在王羲之之后的獻之、歐、柳、顏、趙、米、黃、董無一不師之羲之。而王鐸又是一個師法“二王”最忠實的書家。臨帖成為千百年來書家取精用弘的法寶，如此也造就了歷代的書法大師。王鐸在臨古上是最為突出的書家，功夫下得最大，理解得也最深，收益也最為突出。在他的思想理念中，臨古是一生的必由之路。他在特殊的政治和生活環(huán)境中，于50歲以后完成了書法自化，形成了“尚態(tài)”、“尚力”的書法自我面貌，成為名揚全國的大書法家。然而，他臨古的信念一直沒有改變，臨古更勤于以往，可以說臨古貫通著他的一生。在王鐸存世的近千件作品（不含詩稿）中，臨古作品便占了40%。
從王鐸存世作品來看，他臨過近百家漢、晉、唐、宋名家的法帖，尤其是所臨的“二王”法帖，便占他所臨法帖的35%之多，由此也印證了他獨尊“羲、獻”的追求。
一、王鐸臨古的初始期（實臨階段）
王鐸出生時家境貧寒，讀書前或以水寫字，或在黃河灘上以樹枝“畫沙”練習書法。他上學比較晚，在13歲時得到王羲之的《圣教序》法帖，一種敬佩之情便油然而生。在完成學校所學內(nèi)容后，他便不分晝夜地臨摹《圣教序》，很快達到了“如燈取影”的程度。此時他不間斷地練習著，不厭其煩地反復分析和思考。王帖的結(jié)字、用筆和神韻使他入迷。三年以后，他能夠背臨《圣教序》法帖，可以達到亂真的地步。他后來在跋《圣教序》時，回憶當時臨帖的情況，寫下了“余年十五，鉆精習之”之語，當時他臨王帖的情況于此語可略見一斑。
當然，王鐸入學之后還要學習一些臺閣體，以便后來應試入仕之用。在當時的考卷上，是要求學生把字寫得規(guī)整，以顯其“功夫”。除此之外，對王羲之書法的熱愛已達到頂禮膜拜的程度，帶有十分虔誠的情感而不斷地求索，遠大的習書志向在少年的王鐸心中深深地扎下了根，一直延續(xù)到他生命的結(jié)束。
在少年和青年期（入仕之前），王鐸一方面崇尚王羲之的法書《圣教序》，日夜臨習，另一方面在學而優(yōu)則仕的道路上，又與館閣體分不開。這雖然存在著矛盾，但他還是理性地處理好兩者的關(guān)系，在讀書做學問中盡可能地做到統(tǒng)一。既要達到學業(yè)的優(yōu)秀，還要將心愛的書法堅持下去，這種志向王鐸一直沒有改變。在王鐸入仕之前，因社會動亂和收藏多方面的原因，并未留下他的作品，從民間傳說中得知，他已是當?shù)氐臅ǜ呤至恕?div style="height:15px;">
二、王鐸臨古的融合期（意臨階段）
（一）與名帖溝通的理念
臨習名碑名帖是王鐸一生放不下的要事。他一生與名帖相伴，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地讀帖、背帖、臨帖。王鐸31歲入仕之后，最早留下的臨帖便是王羲之的《采菊帖·增慨帖》（時年33歲），到他61歲時，他臨的帖可以說是堆積如山。他通臨漢、晉、唐、宋數(shù)百家名帖，有的反復多次。但留存于世的作品（紙、絹本）和刻帖大概在300件左右，多為優(yōu)秀的臨與創(chuàng)相結(jié)合的作品。我們從王鐸的臨古作品中，可以看到王鐸臨帖的第一步是保持與古人名帖的溝通。
臨帖，是作者對帖的初步認識和理解。認識中包括能讀帖，認知其帖的結(jié)字、用筆、章法、墨法、神韻等幾個方面的特點，認識和理解得越深刻，越能體會出所臨之帖的奧妙。我們據(jù)王鐸33歲至45歲這十余年的時段臨帖中，針對他對帖的理解、溝通、交融的過程作一分析。
在第一時段可被認為是王鐸臨古的融合期，也是王鐸為之打基本功的重要階段。王鐸31歲入京，作為“進士文學優(yōu)等及善書者”，奉職翰林院。這一時期，可以說天下才子匯聚一堂，同與其進入庶吉士行列的還有黃道周、倪元璐。他們都有著志向遠大、報效國家的宏愿，為興邦安國做出了應有的貢獻。他們與王鐸也是政治上最好的朋友，而且在書法上互相影響，各樹一幟，極力追求書法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個性，時人稱其為“三株樹”和“三狂人”。當然，入翰林院不僅僅是為了寫字，去全身心地練書法，他們每天還有一些政務要完成。在當時，朝廷內(nèi)部矛盾日益尖銳，加上天災、人禍、社會動蕩不安等因素，使得王鐸身處一個亂世時代。王鐸雖然憂心于民、憂慮于國，但作為翰林院檢討的小官，也不能妙手回春。他在政治上無能為力，只能把自己對民對國的抱負寄寓于詩文、書畫之中。
（二）與名帖交融的作為
王鐸從入仕的31歲到36歲的幾年間，仍然是寫“二王”的法帖。從存世的臨王羲之《采菊帖·增慨帖》（33歲臨）（圖A1），與臨王羲之《宋淳化閣帖》（圖B1）相對照，我們認為：王鐸一是追求青春氣象，筆底生機勃發(fā)；二是追求連綿草的柔性，使之一筆貫通多字。在用筆的使轉(zhuǎn)上追求筆筆連接，但缺少剛性。而王羲之此帖是筆斷意連，剛果中含柔性。當然王羲之書是手札式的帖，字比較小，易于把控。而王鐸將其放大成縱達235.8cm×48.8cm的大幅豎式，這樣是有區(qū)別的，做到這種放大，也是實屬不易的。王鐸在他34歲《臨古帖》（圖A2）和《臨閣帖》（部分也是羲之的《采菊帖》）（圖A3），與之33歲時的作品比較，已有著明顯的進步，時間雖短，僅一年之差，但從用筆到結(jié)體和行氣上顯得有生氣多了，且草法更熟練一些。而《臨閣帖》中其連綿草的筆法飽含力度，行氣更為暢達，上下、左右、字與字之間、行與行之間，安排得頗顯法度，較他33歲的作品有質(zhì)的升華。寫這件作品時，王鐸應在35歲左右的年齡段。他在臨王羲之《瞻近帖》（36歲時）（圖A4），所臨的內(nèi)容只取中間一句文字，但上下不知何帖的內(nèi)容，大概都為王羲之之帖，是他在背臨時隨機而為的結(jié)果。他在熟練羲之帖時，追求的是行氣上的行云流水，布白的開合自然，字法的變幻得體，領悟的是帖之法則，并沒有記起何之帖的內(nèi)容。王鐸又一臨王羲之《遠嘉興帖》（A5）也是取此帖中一句（圖B2），此作行速較快，自由度把控得很好，虛實變化有致，章法照應合理，墨法濃淡干濕相宜，使作品具有一種生命律動感，充滿著自然之美。
“二王”所創(chuàng)造的妍美流便的行草書，遒媚勁健，千變?nèi)f化，純出自然。王鐸獨尊羲、獻是從13歲臨《圣教序》開始，每個時期他對“二王”的書法都有新的認識，“二王”書法的神韻和風范深深地印在他的腦海里。學習“二王”正合乎王鐸臨習書法的正道，這條正道一直延續(xù)到他60歲，他把“二王”范帖爛熟于心，遂出機杼。
王鐸在內(nèi)府里供職，位居七品小官，在大府內(nèi)從事，雜事少不了，但他還是利用余時學習文學、詩文、書畫。府內(nèi)各種典藏應有盡有，歷朝歷代的書畫真跡和刻帖他都有機會借閱或親自觀賞。這一機會使他有幸見到米芾和晉、唐、宋多位大家的經(jīng)典作品。這種得天獨厚的條件，是王鐸的福氣。特別是見到米芾的作品后，更是一見鐘情。米芾曾任北宋書畫學博士、禮部員外郎，能詩文，擅繪事，創(chuàng)米家山水，為書法“宋四家”之一。米芾書法從唐代諸家入手，直入魏晉，上溯秦漢，筆勢俊邁，欹側(cè)靈動，傳統(tǒng)功夫極深。蘇軾評其書法：“風檣陣馬，沉著痛快，當與鐘王并行非但不愧而已。”［1］
王鐸曾言：“米芾書本羲、獻，縱橫飄忽，飛仙哉。深得《蘭亭》法，不規(guī)矩摹擬，予為焚香寢臥其下?！保ㄍ蹊I跋《米芾吳江舟中詩卷》）米書與蘇、黃合力完成“尚意”的書法妙境，使王鐸深為敬佩。
而王鐸寫米芾之后也特別順手，他的部分行草書在50歲之前盡顯米芾字法的風采，在他的行書創(chuàng)作和臨帖中多是應用米芾的用筆和取勢，但留下的臨米芾的作品是他50歲以后的作品。下面我們將他39歲臨《宋儋帖》（圖A6）作一分析?！端钨偬罚▓DB3）為行楷書，而顯得字字清純，雅逸十足。而王鐸臨之為行草書，可以被認作是臨米法用筆，其用筆有偃、有仰、有欹、有側(cè)，妙趣橫生，筆力強健。清梁巘在《評書帖》中說：“王鐸書得執(zhí)筆法，學米南宮，蒼老勁健。全以力勝，然體格近怪?！保?］
王鐸在44歲時臨的兩件作品，各顯不同的風采，他在有意地嘗試其筆法、結(jié)體、墨法的變幻。王獻之的《省前書》（集聚帖）（圖B4），手札形式橫式，草法精熟，逸情橫貫，直追其父（羲之）。王鐸從其取書為3行，幅式擴大，縱189cm，橫為46cm（圖A7），前兩行如同扶搖羊角產(chǎn)生一種動態(tài)的力量和變幻的美感。另一件是臨唐《徐嶠之春首帖》（圖A8、圖B5）。徐嶠書為楷行和行書間之，嶠之書師其父徐師道，又得歐體之風。王鐸臨此帖，則以鐵線為之，有錐畫沙之力，并間有漲墨用筆，這幅作品應該說是王鐸在嘗試著線條果斷與連綿相結(jié)合的味道，但有些字的用筆取“二王”和米法。王鐸這件臨書的落款與之整個的幅式構(gòu)圖形成動感，使整幅作品情趣盎然。
王鐸45歲前的臨帖，多是匯入古法，與名帖交融，用傅山的話說：“王鐸四十年前字極力造作，四十年后無意合拍，遂能大家（《霜紅龕字訓》）?！保?］自從王鐸學米之后，他在思考如何將“二王”書法神髓化為自家風貌，他有意和無意地在運筆和使轉(zhuǎn)的點畫中加強夸張的形質(zhì)，并極力彰顯力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這也是王鐸嘗試用“二王”之法和米字之法，并結(jié)合朱熹新儒學思想中“理”和“氣”的思維觀念進行大膽思考，對于臨古最終的目的還是變體、革新，創(chuàng)自我之風貌。王鐸的好友黃道周早年曾經(jīng)斷言：“行草近推王覺斯，覺斯方盛年，看五十自化?！保?］
（三）與名帖匯流的追求
王鐸在45歲到50歲的尚古臨古，是他書法生命中的關(guān)鍵時段。他臨漢張芝、崔子玉，魏鐘繇，以及晉人名帖多家（除“二王”為重點外），即使謝安、王凝之、王徽之、王坦之、王操之等名人法帖，也無不臨??；所臨的還有南北朝的宋武帝、明帝、元帝、羊欣、王慈等；所臨的唐代書家更多，如歐、禇、虞、顏、柳、張旭、懷素、懷仁、陸柬之、唐太宗等；臨宋代的主要取之米芾、黃庭堅。他如此投入大量的時間去臨古，是把重點提高到對帖的取神而不取形的認識高度上來了。他以自己雄厚的詩文和繪畫的功底，加上他多年來公差游遍江南名山大川，及自己省親往返故里與京師，途經(jīng)太行和黃河兩岸所看到、所體會到的萬事萬物，自然界的奇?zhèn)ヅc變幻也啟發(fā)著他的思想理念，各地的名勝古跡注入了他的藝術(shù)營養(yǎng)。王鐸不是個書奴，他博學廣收名帖之營養(yǎng)，目的是集流匯入，將萬壑之水匯成大江大河。王鐸在50歲的書作《瑯華館帖》結(jié)尾中寫道：“書不師古，便落野俗一路，如作詩文，有法而后合。所謂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也。如琴棋之有譜。然詩之《風》、《雅》、《頌》，文之夏、商、周、秦、漢，亦可知矣。故善師古者不離古，不泥古。必置古不言者，不過文其不學耳?！保?］我們從王鐸《臨閣帖卷》（圖A9）中看到，他是將晉代謝璠伯、王徽之、謝莊、劉懷、王坦之、王操之、王凝之等帖匯入一爐而冶煉之。他在臨懷素《千字文》（圖A10）時寫懷素，分明以《自敘帖》（圖B6、B7）為之，可見他追求大草，臨懷素也不止一次兩次了，他對懷素大草是下過很大的功夫的。懷素的中鋒用筆，從篆所為。也如王鐸自己在《草書頌》詩中所云：“草書之始，本篆所為。寫跡穗象，施張有宜。簡安飛揚，規(guī)動萬隨?！保?］由此可見他臨懷素大草，胸懷萬象，筆有曲鐵之力也。
王鐸的臨古，主要體現(xiàn)在他50歲之后脫去古法，由此裂變，并形成自我的面貌。從王鐸臨王羲之的《圣教序》和《〈蘭亭序〉及跋》等帖中，就可以看出他已經(jīng)是一個有思想的書法家了。他以后的千萬紙的臨帖，都是為了繼承與發(fā)揚光大書法藝術(shù)在做不懈的努力，只有這種精神才能創(chuàng)造出中國書法史上的奇跡。
崇禎十三年（1640年）九月，王鐸被授南京禮部尚書，在極為困難的環(huán)境中，仍不忘記他的書法創(chuàng)新大業(yè)，他在《再跋自書瓊?cè)飶]帖》中寫道：“此予四十六歲筆，五十以后，更加淬礪，仍安于斯乎？譬如登山，所躋愈進，愈峻以曠。已經(jīng)崇峰，頓俯于下。凡畫以自足，皆為河伯一流?！保?］他提醒自己不要做目光短淺之人，要達到崇峰以曠，他正是有如此的信心和作為，才有后來的驚世之書作。雖然我們所講的是王鐸的臨帖作品，但他的臨書也同他的創(chuàng)作一樣行進在他的變法的道路上。他在崇禎十五年（1642年）的暮春三月，與懷州的地方官張抱一一起游當?shù)氐纳酱?，飲酒后乘興寫下了《草書七律五首詩卷》，贈抱翁公祖教正。另一件是《行草書五律五首詩卷》，題“壬午春暮書于懷州公署，抱一張公祖招飲舟中”。這兩件作品書寫的時間間隔不長，是王鐸“新變”后的代表佳作，他把力之美提到了一個制高點，其氣勢和力量如神斧劈山，天崩地裂。又似閃電雷鳴、急風驟雨，一瀉千里，淋漓盡致地發(fā)揮了筆墨的效果，在章法上突破性地將原有的崇“二王”、顏真卿和米之法變成真正的王覺斯之法。王鐸取法高古，筆力洞達，蒼老勁健，全以力勝。他大膽創(chuàng)新，開一代雄強書風?！顿洀埍б徊輹怼烦蔀槔^張芝的《冠軍帖》、王獻之的《鴨頭丸帖》、張旭的《草書四帖》、懷素的《自敘帖》、黃庭堅的《諸上座帖》等名帖后的又一驚世名作（圖A11、A12）。
在王鐸的心里，臨帖的目的是什么？就是繼承，就是革新，就是推動書法藝術(shù)的發(fā)展，就是為那千秋永駐的中華文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