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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么不寫，要么不乖

——訪第十七屆華語文學傳媒盛典“年度小說家”陳繼明

圖、文：劉明霞 / 版式設計：湛藍

（上圖為作者與陳繼明）

1、您以長篇小說《七步鎮(zhèn)》斬獲第十七屆華語文學傳媒盛典“年度小說家”,可喜可賀！2018年第1期《十月·長篇小說》發(fā)表了您的小說《七步鎮(zhèn)》時，就在文學界引起強烈反響，隨后有眾多評論推出，緊接著《十月》·微信專稿又推出《牛學智對話陳繼明》：《七步鎮(zhèn)》：關(guān)于“回憶”的百科全書。有評論認為《七步鎮(zhèn)》為當代小說提供了一個嶄新的閱讀角度：一個回憶癥患者以他的心理疼痛如何完成了當代精神史的構(gòu)造。這部小說與您之前的小說在創(chuàng)作上有什么不同？

《七步鎮(zhèn)》不想寫成一部乖小說。要么不寫，要么不乖，不能發(fā)表，不能出版，又有什么了不起。有了這樣的想法，《七步鎮(zhèn)》才得以寫下去。其實這個構(gòu)思在心里存在了很多年，一直動不了筆。原因是，原來的想法是一個考慮作者多于考慮作品的想法。想把一部作品變成枕頭——這個念頭成就了一些作家，肯定也害過不少作家，至少害了我。如果我一直打算寫一部能做枕頭的作品，可能現(xiàn)在還沒動筆。要說《七步鎮(zhèn)》和我以前的小說有何不同？我猜，主要不同是，很多乖讀者不喜歡這部小說。

2、近年來，您的作品屢被國內(nèi)知名大刊采用轉(zhuǎn)載或評介，短、中、長篇小說集也是接二連三地出版。長篇小說《墮落詩》出版后,連續(xù)半月位列搜狐點擊排行第一名。能做到這樣，除了作家駕馭文體的能力，還有精神上信念，何以保持這么旺盛的創(chuàng)作熱情？

我并不是一個很用功的人，但我不寫作的時間最多不會超過三個月。這三個月里，我總是一天比一天頹廢，頹廢到極點時才用一次新的寫作把自己救出來。我的每一部作品，都證明了我如何成功地逃離頹廢。我的創(chuàng)作史略等于我的頹廢史。謝天謝地，那些作品竟然能發(fā)表，能混到一些碎銀子，能有幾個人喜歡。

3、您的小說非常耐讀。特別是中篇小說《北京和尚》被多家選刊轉(zhuǎn)載。緊接著接連獲得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獎、《小說選刊》獎、《中篇小說選刊》獎等多個獎項，讀完這部小說感受到一種信仰的力量，讓人思考宗教領(lǐng)域，出世入世，我推薦給很多文友看。能談談這部小說創(chuàng)作背景嗎？

一個朋友對我講，一個東北籍的發(fā)廓女，來一座廟里問一個山東籍的和尚，自己懷孕了，如果做掉，算不算生殺？和尚說當然算，后來發(fā)廓女抱著孩子來廟里，要求和尚裝成自己的丈夫一同回老家過年，和尚竟真的跟著去了……“后來呢？”我問，朋友并不知道后來的真實情形。這“沒人知道”的部分正是我感興趣的，被我寫成《北京和尚》里的樣子。為了敘述的方便，兩個人物都成了我的老鄉(xiāng)，甘肅天水人。男主人公來自城市，而非鄉(xiāng)村，是為了躲開“底層寫作”的習慣范式，同時強調(diào)，此人削發(fā)為僧，的確是他的內(nèi)心沖動或文化沖動，和貧困、失戀、上當受騙等等沒關(guān)系。

4、你曾說“小說家是靠救命稻草求生的人”，如何理解這句話？

小說家寫作，危險是必備條件。危險是用來規(guī)避的，也是必需具備的。沒有危險，則不必寫作，正如一個泳者不必入水。正是危險的實際存在，才確保了此行的重要性。安全上岸也是必需的。但你事先并不知道如何才能安全上岸，這是寫作者和泳者的區(qū)別。總之，對于一個寫作者來說，危險是必需有的，是必備條件。不能把救命稻草換成別的，比如一塊木板。換成木板，甚至救生圈，就不再是寫作。

5、你曾說“小說是寫語氣的”，能不能多談談？

小說語言的基本特征是平和，勻稱，世俗、及物，詞語的大小、含義、色彩，要接受更復雜的修辭和意圖的制約。小說語言拒絕成為詩，拒絕像詩一樣精致、濃烈、箴言化。假如說，詩是寫語言的。那么，可以說，小說是寫語氣的。一部小說，或者說，一個小說家，不需要文采飛揚，只需要用一種準確的獨特的家常的富有魅力的語氣說話。小說，讓緊張的東西變得松弛?；蛘哒f，小說用松弛表達緊張。小說家的松弛，應該是故作松弛?！肮首鳌倍郑赡芫褪切≌f的最大秘密。比如魯迅的故作松弛。博爾赫斯的故作松弛。再比如《紅樓夢》的故作松弛，《百年孤獨》的故作松弛。

如果承認小說是由一個人講述出來的，那么，在持續(xù)講述的過程中，小說家除了使用了有形的語言，一定還使用了另一種語言，無形的語言。什么是無形的語言？我想到了一個詞：權(quán)衡。我認為“權(quán)衡”比“推敲”更準確，尤其用在小說語言上。小說有更多的字數(shù)，更大的容量，更復雜的語境，所以，小說中的任何一個單一的詞語和句子，必然要更多地接受篇章、語境、上下文和寫作意圖的規(guī)定和制約。

體現(xiàn)在作者的寫作行為上，就是權(quán)衡。權(quán)衡每一個詞，權(quán)衡每一句話。不僅權(quán)衡此處，更要權(quán)衡彼處。此處用什么詞，常常由彼處決定。明處用什么詞，常常由暗處決定。一個詞一句話不再單單是它自己，更是它和別的詞與句的微妙關(guān)系、潛在關(guān)系和隱秘關(guān)系。一個詞一句話不再只是原有的意思和字面意思，更是新生的意思，待定的意思，相加的意思，相減的意思，有時還是殘缺的意思或者相反的意思。

權(quán)衡的副產(chǎn)品，是語氣。

6、在您的寫作中，有哪些作家影響過您，對您的寫作有什么的意義？

影響過我的作家有很多，我最早閱讀過的外國作家是川端康成和海明威，這兩個人是我的啟蒙老師。我最早閱讀過的中國作家是張賢亮、張承志，這兩個人也是我的啟蒙老師。后來的閱讀越來越雜，實際影響就難以說清了。

7、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屢屢推出佳作的同時，您的書法修煉也達到了很高的境界。怎么做到的？文學與書法在您的創(chuàng)作中如何交融？寫作與書法對您來說各自意味著什么？

魯迅年輕時字很一般，四十歲以后才變好。這個發(fā)現(xiàn)給了我寫好字的信心，我從小就跟隨家父練字，后來中斷了一段時間，最近十多年應該說下了些功夫，每日臨池至少二三小時。有時甚至想，如果有宣紙和毛筆，連坐牢都不用怕。常常不愿出遠門，原因是，出門在外，不方便做日課。練字時，有個體會，傻人才能寫好字，而我傻得很不夠，呆得也很不夠。什么都不管，成為什么是狗屁，只用手，用夠手。一有時間就站在桌前練。寫兩樣東西，一樣是白，字中所有白的地方，空的地方，要看得見，要走心。黑的地方，字形，線條，要練，沒問題，但不是唯一重要的。有白，黑才有用。有黑，白才有用。古代書生都寫字，但那幾位書法家，一定是所有書生中用功最勤的。

寫作對書法的影響不言而喻。書法被稱作雕蟲小技的前提是，說這個話的人，早已經(jīng)是政治家或文學家。小人物沒資格用“雕蟲小技”這個詞。書法是小技，又是神藝，胸中有丘壑，字中才可能有云中雷霆、山間清氣。

上圖為作者與陳繼明（左）——在作者家可園

紀事：

劉明霞發(fā)的朋友圈;

2013.10.2

今年的中秋國慶，注定跟朋友過。十一前接到作家陳繼明電話，他說節(jié)日期間赴惠。十一當天繼明來，中午他的朋友約請我們。下午我作東約請身邊文朋詩友聚，飯后我倆與詩人江湖海、畫家寶姑到我家飲茶。

繼明和他的朋友唐江陵帶來好幾本兩人的大作。繼明是一個才華橫溢的作家，他去年發(fā)表在《人民文學》入選《小說選刊》的中篇小說《北京和尚》，是我近年讀到的最好小說之一，不夸張地說真是令人拍案叫絕，甚至興奮得當即打電話推薦朋友讀。江湖海一個晚在都在分析評論和尚，我建議他寫篇評論。和尚現(xiàn)在出了單行本，還獲小說和中篇兩個選刊年度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獎，廣東魯迅文藝獎。喜歡小說的作家及讀者，應該讀讀這和尚，當然，這與獲獎無關(guān)，與可讀有關(guān)。2013年10月1日拍攝

2015.6.2

那天,在圈中推薦陳繼明老師的小說《北京和尚》給大家,作家吳小軍說馬上去買來讀。果然。

這是小軍今早發(fā)的朋友圈:

和尚 妓女 北京 

  ——陳繼明《和尚》讀后有記

     和尚，出世之人；妓女，紅塵滾滾。和尚和妓女，在北京混生活。這題材必是極香艷而爛俗的。然而讓某些哥們失望了。正如陳繼明自己說的，這個故事是關(guān)于“和尚和妓女”的，但是，他的筆調(diào)是鄭重的。他沒有調(diào)侃，沒勁嘲弄，他的贊許和懷疑都不失赤子之心。

劉這個故事有原型。據(jù)陳繼明說，是一個東北籍的發(fā)廊女，來一座廟里問一個山東籍的和尚，自己懷孕了，如果做掉，算不算殺生？和尚說當然算。后來發(fā)廊女抱著孩子來廟里，要求和尚裝成自己的丈夫一同回老家過年。和尚竟真的跟著去了……后來呢？后來怎么樣了？沒人知道！于是陳繼明就將這個“后來”寫成了這篇小說。

軍：看了你的友情推送當天下午買的，第二天晚上就讀了。只是事多沒將想法寫出來。我也上班了

軍：小軍說：這個故事其實很好寫，但又實在不好寫。里面的和尚，有三種寫法，神、鬼、魔。爛俗讀者更眾。然而，陳繼明選擇做一個痛苦的思考者。于是這個故事就被賦予了更加樸素的溫暖，和尚被他寫成了人。

陳：小軍的表述是最準確的。

一個痛苦的思考者，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