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份的電影,期待賈樟柯《江湖兒女》的人不少。早年《三峽好人》與《滿城盡帶黃金甲》在一個檔期硬拼,死狀慘烈,歷歷在目。這些年,似乎從《天注定》《山河故人》起,賈樟柯文藝導演的名頭逐漸有了市場。大批文藝青年或偽文藝青年還會捧場去影院一觀。賈導應該很欣慰,文藝電影最慘淡的年代過去了。
《江湖兒女》到底講述了什么?我以為是一個浮生取義的故事。巧巧為了心愛的男人斌斌,一腔孤勇,頂罪坐牢,千里尋人。那個男人已經(jīng)落魄變心,不愿再見她,她孤獨地做了江湖上的女人。男人落難回來投奔,巧巧收留且照顧他。男人問:你恨我嗎?答:對你無情了,也就不恨了。再問:無情為什么還收留我?答:這是義,你不懂。趙濤濕了眼眶卻沒有滾落的淚極好。劇中還有一段插曲:巧巧隨著一個萍水相逢的男人去了烏魯木齊。男人得知她剛剛出獄退縮了,半夜她在路過的小站悄悄下了車。清冷的冬夜,濃厚的黑暗,偶爾有牧人打馬走過,像被遺忘的世界盡頭,無邊的寂寞。就在這時,一道奇異的光芒劃過天際,是飛碟?巧巧的臉龐被照亮了,逐漸由木然泛起狂喜與感激。
我非常喜歡這個場景。因為這道光芒,巧巧所有的深情付出及被辜負都不是毫無意義的。她的情義就如那飛碟的光芒,稀有,罕見,舉世無雙。大多數(shù)人不相信,亦從未有機會目睹或經(jīng)歷,但那是浮生中的光明。浮生取義,有了浮世的渾濁、不確定與無可奈何,映照出來的“情義”才更珍貴,催人淚下。
巧巧很長情,賈導也很長情。有人說他的影片是小鎮(zhèn)青年現(xiàn)實主義加一點趙濤??刹皇牵w濤是他系列電影鐵打的女主角。這份長情也許只有姜文對周韻可以約略比擬,但姜文的電影一般都是雙女主。趙濤長著一張城鄉(xiāng)結合部的臉,越演到后面越不加修飾的蒼老與憔悴。我想她的相貌平平也成全了賈的長情。好萊塢明星英格麗·褒曼傾慕意大利新現(xiàn)實主義才子羅西里尼,拋夫棄子私奔成功。結果,明眸皓齒熠熠發(fā)光的大明星,在羅西里尼刻意原生態(tài)處理的電影中根本就是異數(shù),完全無法融入。褒曼十年后回到好萊塢才重新煥發(fā)藝術生命。假如趙濤長得像褒曼般美若天仙,賈導也會面臨同樣的尷尬。她最大的好處就在于,她是賈樟柯的世界的原住民。
賈樟柯的世界是什么呢?是逝去的民間社會,是迅速現(xiàn)代化之后被視為累贅與落伍拋棄在后的那個世界。
幸虧,我們還有一位賈科長,鐘情于這些小鎮(zhèn)現(xiàn)實主義社會的白描。他幾乎以一己之力構建出中國的縣城生活影像世界。鄉(xiāng)村早已經(jīng)消失了,城市變成光怪陸離的折疊空間。那些三四線小城市滿面塵埃千篇一律地存在著,賈樟柯以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熱情,一直在書寫他的鄉(xiāng)愁、他的記憶。我有時候想,他如此執(zhí)著,也源于他是山西人。山西人惜物,才使得山西成為全國地面文物保存最多最好的省份。賈樟柯惜物,長情又念舊。他日復一日地書寫過往的中國,書寫被遮蔽的底層,也將最美好的愿景、情義的想象投射在巧巧們身上,投射在那些無望之中迸發(fā)人性之光的人物身上。
據(jù)說現(xiàn)場有影迷問賈樟柯:“有人說《江湖兒女》是寫給趙濤的情書,您認同嗎?”賈樟柯回應:“《江湖兒女》是寫給中國女性的情書,電影里的男性可能更多迷失在金錢等所謂世俗的成功里,越來越軟弱,但女性越來越堅強?!边@是賈樟柯本人的表白。除此之外,我覺得,《江湖兒女》一如既往,是寫給90年代中國的情書。
看一部電影,最有意味的不一定是主人公,而是那些群演。我經(jīng)常驚嘆不知道賈樟柯從哪里找到那么多原生態(tài)的非職業(yè)演員。他們在電影里的面孔,就像每一個街頭巷尾常見的普通人。影片開頭就是一段手持攝影的大巴內部場景,應該是隱藏拍攝?;蝿拥溺R頭下,那些面孔根本不是演員,而是最質樸的中國百姓。趙濤的臉出現(xiàn)在其中,毫無違和感。這是她最好的地方,她的氣質音容都是民間社會的,所以能夠激發(fā)我們最深層的共情與感喟。
怎么會有人說賈樟柯沒有價值呢?他捕捉到那么多一晃即逝的時代符號,以及生活在其中的活生生的人。賈樟柯的長情因故鄉(xiāng)而起,卻不局限在故鄉(xiāng)。他的視野漸漸闊大,投射向整個中國。內陸國營廠礦的破敗與凋敝,那些坐在街頭和麻將館里消磨余生的老年男人,衣著花花綠綠滿臉陶醉在街頭跳著廣場舞的大媽們;奉節(jié)碼頭上面容呆滯的移民即將永別故土,一地倉皇,被長江帶往不可知的命運;光怪陸離的迪廳中群魔亂舞的社會青年,現(xiàn)在連“迪廳”這個字眼都成了歷史名詞;像吉普賽大篷車一樣的山寨歌舞團,滿頭殺馬特黃發(fā)的歌手,唱著走調的粵語老歌,轟炸著銀屏內外的耳膜;那個起早貪黑謀生的摩的司機,與妻子長期分居兩地,起了色心卻令人一點恨不起來;看到二勇哥的葬禮上出現(xiàn)的國標雙人舞,我駭極而笑。嘈雜的鄉(xiāng)野葬禮,突然兩個人鄭重其事地鞠躬致哀,濃妝艷抹半裸著跳起了國標舞,旁邊一群鄉(xiāng)鎮(zhèn)青年圍觀。那種土洋結合的沖擊力,就像《立春》中小鎮(zhèn)街頭演出的芭蕾舞與歌劇,也像《鋼的琴》中在葬禮上演奏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與東北二人轉……這些在賈樟柯電影中一再出現(xiàn)的符號,是因為急遽的現(xiàn)代化進程而被壓縮成一團的民間圖景。荒謬的存在,有著深沉隱痛的復雜肌理,讓人大腦短路而靈魂出竅,嫌棄、難以置信而又不自覺地熱淚盈眶。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鄉(xiāng)土與城市、過去與未來,以一種猝不及防的喜感的方式疊加在一起,這是所謂疊加的現(xiàn)代性。
對我個人而言,最有沖擊力的是江輪的場景。巧巧出獄后,溯江逆流而上去奉節(jié)找尋斌斌。我少年時上學,就常常乘江輪在長江中下游來來回回。那時的客輪有江申號江漢號,緩慢沉重,客艙里人多語雜,環(huán)境也不甚干凈。約幾個同學好友,一路吹著江風,看兩岸風景。那是我最初認知路上的中國。依稀記得有一處,兩岸壁立千仞,江闊水深。正是“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之處。年少輕狂的我經(jīng)常在某些時候驀然失語。面對這條沉默寥廓的大江,與無數(shù)熟記于心的地名,感覺是與古人劈面相逢。如此失重,漂浮在歷史的虛空中,以至于脈脈不得語。隨著高鐵的興起,這種緩慢的過時的交通工具退出了歷史舞臺。客輪紛紛改成游輪,即使如此,游客估計也是以中老年為主。我?guī)缀跻呀?jīng)從不想起坐江輪了,覺得像是前世的場景。影片中那個一模一樣的舷窗,和狹小的內部客艙一下子擊中我,似乎都能感覺到一股潮濕的帶著鐵銹味的氣息撲面而來?!督号纷屛以俅胃杏X失重,與歷史中的自己,與少年時光劈面相逢。
感謝賈導的長情,使得這些被遮蔽被遺忘的記憶,以一種鮮明的回環(huán)反復的方式保存在他的電影中。同時,也藉由他的影響力,使得這些空間符號再次被激活,進入公眾視野,映照我們每個人的來路。我以為,這樣的電影,比單純進影院買到兩個小時的歡愉更有意義。
江湖和愛情的敘事都是假的,不變的是賈導對于一切逝去之物的長情。摧枯拉朽的城市變遷,文化拔根的移民,物是人非的江湖。那些粗糲的民間符號令我眼眶發(fā)熱。人類學家格爾茲說:解釋人類學的根本使命并不是回答我們那些最深刻的問題,而是使我們得以接近別人,從而完善人類社會的整體圖景。在某種意義上,賈樟柯也是一位影像人類學家,賈樟柯的電影實踐也是在浮生取義,藉由影像,記錄浮生世相百態(tài),記錄幾代中國人置身其中的時代更迭,記錄歷史無情之中的有情。
那些詬病賈樟柯一成不變的人,不理解一個作者導演浮生取義的生命印記,也不理解這些記錄下來的他者生活,對整體人類生活的文化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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