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春首先是一種酒。以春來指酒,是古時的說法。那時候釀造技術有限,釀出的酒,色澤泛綠,如春天草色初新,所以才有“綠蟻”的形容。又因為釀造總在上一年的收獲后,一冬酒曲發(fā)酵,到了來年春天,新酒剛好入口,所以將春與酒并列,成了詩經(jīng)里的“十月獲稻,為此春酒”。春酒是新酒的意思,但橫添一老字,成了“老春”,酒中歲月無情過,酒也就成了老酒。老酒沉碧,性濃易醉,在古時候算稀有品了,為酒客所賞。李白就曾為一個釀造“老春”的酒翁寫了首悼亡詩:
紀叟黃泉里,還應釀老春。
夜臺無李白,沽酒與何人。
春來酒老,沽酒人來到酒幡前,釀酒人卻無復相見了。無人釀酒也無處沽酒,酒中仙和釀酒翁,成了酒中的高山流水,即使松葉堪為酒,也無人春來釀幾多。
“老春”有了蕭索之感,這是詩里的意境。放到現(xiàn)實中,就有些言過其實。春老了,無非是春盡到夏,陽光更烈,花影更濃,風雨雷電都更加肆意,沒有什么真的老去,反而熱鬧得很,春天有的,夏天差不多都有,沒什么好感傷。所謂老春,就有了第二層意思:春來時驚心動魄,春去時春情正濃,恰如老酒一甕,如稠如漿。
有一首采蓮曲,說的正是老春景象。
采蓮女,
采蓮舟,
春日春江碧水流。
蓮衣承玉釧,
蓮刺罥銀鉤。
薄暮斂容歌一曲,氛氳香氣滿汀洲。
采蓮是夏時的事,但詩作者依然說著春日春江,可見春老后與夏無異,只是更濃烈罷了。詩人寫景畫意,如春陽照體,說的是“老春”時人間的喜悅。施蟄存曾經(jīng)評價過這首詩,他不是很喜歡,覺得采蓮明明是勞動婦女做的事,詩人卻偏偏又是“玉釧”又是“銀鉤”,寫成了貴族小姐的游戲,浪漫妨礙了真實。但讀著詩,仿佛就聽見了小姐們的環(huán)佩叮當,我也覺得不能算一件壞事。最喜歡后一句,薄暮歌一曲,香氣就滿了汀洲,仿佛香的不是蓮花,而是歌女的歌喉。
春去夏來,一派欣欣,有什么非得在春天老去呢?豈非有些死心眼。但這樣的事物總是有的,最先想到的是櫻花,櫻花在老春綻放,如霞似錦,卻不過十數(shù)日,就在夏前凋零。有一部日漫《秒速五厘米》,據(jù)說就是指的櫻花下落的速度。日本發(fā)展出“物哀”的文化,以之成就一種盛極而衰的悲劇美。“物哀”的,是櫻花,金閣寺,濺血的武士,也可以是人之少年,他們都在春時毀去。于是“物哀”成了“老春”的底色,春老時世界也老了,其間的事物不幸的同時,也因毀滅的痛苦成就美。
對錯與否,無從討論,也不是每個人都做得來。我想說的是,所以“老春”也有字面的含義:等不及夏天到來,就在春天衰老,衰而不吉。不同于日式的“物哀”,我們的文化中,“物哀”者沒有心甘情愿,只是身不由己。承載這一宿命的,也不是櫻花,而是桃花。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
洛陽女兒惜顏色,坐見落花長嘆息。
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
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
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半死白頭翁。
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
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祿池臺文錦繡,將軍樓閣畫神仙。
一朝臥病無相識,三春行樂在誰邊。
宛轉蛾眉能幾時,須臾鶴發(fā)亂如絲。
但看古來歌舞地,惟有黃昏鳥雀悲。
詩人劉希夷,寫成此詩時只有二十六歲,前一年剛剛進士及第,正是意氣風發(fā)的時候。古人說他“美姿容,好談笑,善彈琵琶,飲酒至數(shù)斗不醉,落魄不拘常檢?!笔莻€大帥哥,還不負文人風流。照理說人生得意時,不該有這樣悲涼的詩意,大概是天生“物哀”之人。寫出此詩后,傳說劉希夷渭然而嘆,覺得自己不經(jīng)意間以詩為讖,寫出這樣的句子,下場大概不會很好。
詩中的名句是人人熟知的,“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唐才子傳》中說,當時的大詩人宋之問看上了這一句,知道劉希夷的詩還沒有流傳出去,就讓他把這一句讓給自己。宋之問是當朝大詩人,還是劉希夷的舅舅。劉希夷一開始答應后來卻后悔了,宋之問一怒之下讓家奴用壓土袋之法殺死了他。少年詩人當春老,詩人就這么在春天毀去了,只有“物哀”的詩留存了下來。這大概就屬于“老春”殘酷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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