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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存我的話語” ——彼得堡詩歌記行

    ■王家新

    對我來說,圣彼得堡是普希金的彼得堡、果戈里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彼得堡,更是二十世紀俄羅斯白銀時代偉大詩人阿赫瑪托娃、曼德爾施塔姆的彼得堡。

    因此一到彼得堡,我就要去訪問阿赫瑪托娃紀念館。

    阿赫瑪托娃(1889-1966),生于敖德薩,十一歲時隨全家搬往彼得堡近郊,就讀于皇村中學。1910年,與詩人古米廖夫結(jié)婚,并在后來成為“阿克梅”詩派代表性詩人之一。詩人的早期詩以簡約克制的形式,坦露復雜而微妙的內(nèi)心情感,深受廣大讀者喜愛。有人說,即使在上世紀二十年代后阿赫瑪托娃不再寫作,她依然會是俄國二十世紀最優(yōu)秀的詩人之一。

    但阿赫瑪托娃卻不是那種曇花一現(xiàn)的詩人,她注定要被詩歌“留下來”,以完成一種更艱難、也更光輝的命運。阿赫瑪托娃紀念館就為人們展現(xiàn)了詩人中后期令人感嘆而又驚異的命運。

    詩人是在二十年代中期搬進這套被稱為“噴泉屋”的公寓并與藝術(shù)批評家尼古拉·普寧同居的。“噴泉屋”本為十八世紀舍列梅捷夫?qū)m的偏房,詩人的寓所就處在四層上。一踏上通向它的曲折樓道,我就想起了詩人的一節(jié)詩:“對你,俄語有點不夠,/而在所有其他語言中你最想/知道的,是上升與下降如何急轉(zhuǎn),/以及我們會為恐懼,還有良心/付出多少代價。”

    而這,不僅是這位“說俄語的但丁”一生的寫照,也是我們中國詩人為什么深受其吸引的最根本原因。正是在這里,詩人在沉默近十年后又開始了創(chuàng)作,詩風愈加簡練、凝重,開始承擔起歷史賦予的重量。1940年前后,她冒著巨大風險寫下以兒子被捕、監(jiān)禁為題材的長詩《安魂曲》(生前未能公開問世);1946受到粗暴批判,被開除出作協(xié);此后在艱難環(huán)境下默默寫作《沒有主人公的敘事詩》,成為她一生的藝術(shù)總結(jié)——據(jù)說索爾仁尼琴曾把這部長詩全部手抄了一遍!

    在詩人紀念館,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我滿懷著內(nèi)心的激動,靜靜地觀看著(間或從窗口眺望四樓下那個帶風景的花園)。從餐廳里一直擺放的普希金畫像,到起居室里那面綠色的大立鏡——那些“來自未來的客人”,如以賽亞·伯林、布羅茨基,等等,甚至《沒有主人公的敘事詩》中的那些亡靈,就曾一一出現(xiàn)在這面鏡子里。至于處在房間角落里那斜靠的沙發(fā)坐椅,帶老式臺燈的小書桌(正是在那里,她與來訪的伯林徹夜傾談),我則有點不敢輕易靠近,仿佛那搭在沙發(fā)椅上厚重的沙發(fā)布,也像是從詩人肩頭滑落下的大理石披巾!

    “哀泣的繆斯”,但同時也是最為美麗、優(yōu)雅、高貴的繆斯!參觀完畢,我買了一大冊《阿赫瑪托娃與她的同時代人》和一張詩人肖像,我要把它們帶回到北京。詩人的肖像為中年時期處在黒色背景下的側(cè)面頭像,端詳著它,我就不禁想起了詩人自己《北方的哀歌》(也即“彼得堡哀歌”)中的詩句:“而裙子窸窸窣窣,方格地毯,/胡桃木框的鏡子,/卡列尼娜式的美令人驚嘆……” 

    至于曼德爾施塔姆(1891-1938),雖然是出生在華沙的猶太人,但在圣彼得堡度過了他的童年和青少年,并成為一個詩人??梢哉f,比起很多人,他都是一位更為典型的“彼得堡詩人”。但是,因為他拒絕“圓柱旁的座位”而選擇了去做“游牧人”,其命運多舛,在彼得堡也無任何固定住所,所以在這里沒有一個像阿赫瑪托娃那樣的紀念館。

    但是,因為他的詩,對我來說,整個彼得堡仍處處響徹著他的聲音。一進入彼得堡市中心,前方出現(xiàn)彼得大帝時期“海軍部”高聳的鍍金尖塔頂部,我馬上就想起了詩人后來在流放地沃羅涅日所寫下的一節(jié)詩:

    我的國家扭擰著我

    糟蹋我,責罵我,從不聽我。

    她注意到我,只是在我長大

    并以我的眼來見證的時候。

    然后突然間,像一只透鏡,她把我放在火苗上

    以一道來自海軍部錐形體的光束。

    因此,在圣彼得堡大學“遠東文學國際研討會”的演講中,我講到了詩人中后期“詩人與帝國對立”的原型困境。說它是“原型困境”,因為它源自奧維德、但丁,也源自普希金。而二十世紀俄國的殘酷歷史,再一次選中了他來擔當詩人的這一命運。在演講中,我特意講到《列寧格勒》(1930)這首名詩。該詩是曼氏從亞美尼亞回到列寧格勒時寫的。從任何意義上講,彼得堡都是他的搖籃和家鄉(xiāng)。但是,自1928年起,因受到列寧格勒文壇排斥,詩人不得不遷居莫斯科——如同羅馬之于奧維德,圣彼得堡已成為他永遠失掉的帝國和故鄉(xiāng):

    我又回到我的城市。它曾是我的淚,

    我的脈搏,我童年時腫脹的腮腺炎。

    在翻譯該詩時,一個“腫脹的腮腺炎”,使我自己年輕時的記憶也全回來了!而接下來:“然后睜開眼,你是否還熟悉這十二月的白晝?/在那里面,蛋黃攪入了死一般的瀝青?!边@一節(jié)詩太厲害了!它令人驚異地道出了一個覺悟的瞬間,一個啟示錄般的災難天空的意象!它意味的,是故鄉(xiāng)的變異和毀滅,而這對歸來的詩人才是最致命的。

    因而接下來詩人會發(fā)出呼喊:“彼得堡!我還不想死!”請注意,詩的題目是“列寧格勒”(圣彼得堡1924年更名為列寧格勒),但是現(xiàn)在,詩人卻轉(zhuǎn)而對他童年的彼得堡直接講話。詩人無法不采用“列寧格勒”這個新名字,但他卻可以向他記憶中的永恒故鄉(xiāng)發(fā)出哀求,哪怕這是一種絕望的哀求!而接下來的一句“彼得堡!我還有那些地址:/可以查尋死者的聲音”,不僅傳達了詩人內(nèi)心的顫栗,也驟然間打通了生與死的界限……

    因此,當我們乘坐游船在彼得堡市區(qū)游覽,那縱橫于河道、橋梁和街區(qū)上空的電線,對我來說,仿佛仍在傳遞著這令人顫栗的聲音。因為對命運先知般的洞悉,因為預感到一個正在到來的大恐怖年代的深重陰影,在1931年給阿赫瑪托娃的一首詩中,曼氏一開始就發(fā)出了這樣的聲音:

    請永遠保存我的詞語,為它們不幸和冒煙的余味,

    它們相互折磨的焦油,作品誠實的焦油。

    作為一個“未亡人”,一個似乎生來即是為了唱挽歌的詩人,阿赫瑪托娃接受了這種神圣的委托。她不僅在曼氏流放在沃羅涅日期間曾千里迢迢前去看望,還在晚年寫下了多篇回憶曼的文字:“在記憶里,猶如在一只鏤花箱柜里:/是先知的嘴唇灰色的微笑,/是下葬者頭巾上高貴的皺褶,/和忠誠的小矮人——一簇石榴樹叢”——她在四十年代中期寫下的這首名詩,難道不也正是獻給曼德尓施塔姆的?

    阿赫瑪托娃回憶曼德爾施塔姆的文字及許多晚期作品,都是在科馬羅沃寫的。在彼得堡期間,我也專門去了科馬羅沃。嚴格說來,阿赫瑪托娃一生并沒有真正屬于自己的家,即使陸續(xù)生活了三十年的“噴泉屋”,也屬于“寄寓”。五十年代末期,當時的文化狀況有所好轉(zhuǎn),列寧格勒文學基金會在距彼得堡四十公里外的科馬羅沃作家療養(yǎng)地分給了她一處住房,這個木板小屋距海邊不遠,處在一大片松林之中,屬于簡易房,被她戲稱為“崗亭”,木床還缺一條腿,不得不用磚頭支撐著。但詩人卻在這里獲得了安寧,她生命的最后七八年大都在這里度過。

    詩人在這里并不寂寞,布羅茨基、耐曼等“小伙子”常坐火車帶著鮮花到這里“朝圣”(“你是在和一個用她的語調(diào)就改變了你的人在一起。阿赫瑪托娃改變你,僅憑她的發(fā)音或是一揚頭……”——布羅茨基語),親朋好友、傳記作者和刊物編輯也常常來,并幫著她照料在這里的生活。但是,從內(nèi)里看,這位飽經(jīng)滄桑的女詩人已活到“沒有人可以伴哭,沒有人可以一起回憶”的境地,沒有誰可以幫她抹去她詩中的那種悲涼。正是在科馬羅沃,她寫下了一首詩,詩前引用了茨維塔耶娃的一句詩“啊,哀泣的繆斯”:

    ……我在這里放棄一切,

    放棄所有來自塵世的祝福。

    讓樹林里殘存的軀干化為

    幽靈,留在“這里”守護。

    我們都是生命的小小過客,

    活著——不過是習慣。

    但是我似乎聽到在空氣中

    有兩個聲音在交談。

    兩個?但是在靠東的墻邊,

    在一簇懸鉤子嫩芽的糾纏中,

    有一枝新鮮、黑暗的接骨木探出

    那是——來自瑪麗娜的信!

    這“兩個聲音”,指曼德爾施塔姆和帕斯捷爾納克。1961年,在寂寞的暮年,在曼氏、瑪麗娜·茨維塔耶娃、帕氏已相繼離開人世的巨大荒涼中,阿赫瑪托娃寫下了這首詩,她不僅以她的哀歌來為她那一代一個個光輝的靈魂送別,也意識到注定要由他們四個(因此有的英譯本把該詩譯為“我們四個”)來承擔俄羅斯詩歌又一個苦難而光榮的時代。在晚年致曼德爾施塔姆遺孀娜杰日達的信中,她就這樣不無悲痛地寫道:“我們都曾經(jīng)想到我們一定要活著看到那一天——那哭泣和光榮的一天。”

    1966年3月5日,詩人走完了人世的最后一程。據(jù)傳記材料,這是她寫于當年2月的最后的詩句:

    必然性最終也屈服了,

    猶豫地,她自己退閃到一旁。

    阿赫瑪托娃,這位“哀泣的繆斯”,以她苦痛而偉大的一生,以她自身的驚人耐力,在最后甚至讓命運的“必然性”也“退閃到一旁”。詩人耐曼在回憶錄中這樣說:仿佛她一轉(zhuǎn)身關(guān)上門,便化為永恒的大理石雕像。

    遵照阿赫瑪托娃的生前遺愿,她永遠安葬在科馬羅沃。帶著最輕微的腳步,我們在寂靜的松林間找到了詩人墓地。她沒有葬在彼得堡著名的公墓里,與那些王公貴族為伴,而是選擇了讓她所喜愛、信任的科馬羅沃的松樹來“守護”(“只有鏡子能夢見鏡子/只有寂靜能維護寂靜……”)。在黑色的金屬十字架下,是詩人的墓碑,上面居然沒有生卒年月,只有詩人的名字,(還需要標注嗎?她已屬于永恒?。┠箞@的紀念墻上,則有一個以詩人年輕時代的肖像為原型的側(cè)面頭像浮雕,遠遠即可看出——那就是人們心目中的“俄羅斯的薩?!?!

    幾乎要抑制住淚水,我在詩人墓地待了近二十分鐘。臨別時,又回頭深深鞠了一躬:再見,哀泣的繆斯!我們要永遠保存你的詞語,不,是你的詞語會永遠伴隨著我們,如空氣,如寂靜,如遠海濺起的濤聲,如這些筆直松樹的幽靈。我只能借布羅茨基悼阿赫瑪托娃的詩句來表達我自己:“偉大的靈魂啊,你找到了那詞語,/一個跨越海洋的鞠躬,向你,/也向那熟睡在故土的易腐的部分,/是你讓聾啞的宇宙有了聽說的能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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