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
■三顧茅廬,諸葛亮出山,為《三國演義》的重要章節(jié),羅貫中從三十六回“薦諸葛”起,至三十八回“定三分”止,用這樣大篇幅著力描寫,不僅僅是構(gòu)置懸念吸引注意力,緊鑼密鼓地突出人物,更是一種張揚正氣的政治取向,一種道德高度的價值宣示。
諸葛亮在歷史上,是個偉人。他幾乎毫無瑕疵的人格力量,他隆中決策的英明正確,他奠定魏蜀吳三國鼎立的功績,他在劉備死后輔佐阿斗的忠心耿耿,使他一直被世人視為中華民族的賢相榜樣。到過四川成都的人,少不了要去武侯祠,在那個名勝逗留的同時,肯定還會涌上來唐代詩人杜甫的一首七律:“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p>
這首詩,精準地總結(jié)了諸葛亮的一生,尤其結(jié)尾那句“出師未捷身先死”,感人肺腑,動人心魄,千古傳唱,感念不已。這首詩,和古典文學名著《三國演義》里羅貫中筆下的諸葛亮,更是起到了深入人心、家喻戶曉的宣傳作用,以致形成一種定論,在中國,只要提到“丞相”二字,首先想到的必是諸葛亮無疑。因為在封建王朝的最高統(tǒng)治架構(gòu)中,“百官之長”的丞相,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事關(guān)整個國家命運的關(guān)鍵人物。中國人太明白了,皇帝好,丞相好,國家就會欣欣向榮。若是庸君或是昏君,再趕上“奸相”或是“佞相”,必定天下大亂,民不聊生。
杜甫之所以能寫出來這首詩,也是有他深切的感受,才有感而發(fā),才訴之以詩。
唐朝由鼎盛期轉(zhuǎn)向衰敗期的“安史之亂”,就是這位唐玄宗腐敗墮落,相信了兩個絕對的壞人,一為李林甫,一為楊國忠。結(jié)果,爆發(fā)全面內(nèi)戰(zhàn),杜甫因此顛沛流離,遠走甘肅,近十年艱難逃亡生活,窮愁潦倒,直到公元759年,得“節(jié)度使”嚴武聘用,才到成都任幕僚,才有可能在浣花溪畔,筑了一座草堂定居下來。
第二年春天,他探訪了武侯祠,感慨萬分,寫下這首七律《蜀相》。杜甫寫這首詩時,“安史之亂”尚未平息。國無能相,戰(zhàn)火蔓延,大局仍在動亂,世間很不太平。
讀唐玄宗一生的歷史,“開元”時期,他的左右是姚崇、宋璟、張九齡與張說等正直之輩,在好人堆里,在君子中間,他想做壞人,想做小人,也未必成;“天寶”時期,他身邊是李林甫、安祿山、楊國忠和高力士等奸佞之流,在惡水缸里,在化糞池中,他想出污泥而不染,也難,即使他想好,也好不了。所以,詩人杜甫參觀武侯祠后,對開創(chuàng)基業(yè)、挽救時局的諸葛亮,仰慕、敬重之至,而且,更期望之至。
諸葛亮的“定三分隆中決策”,等于為劉備創(chuàng)造了“第二次生命”。如果說,三顧茅廬之前,劉備只是一個不自覺的亂世英雄,沒有奮斗方向,沒有發(fā)展目標,如沒頭蒼蠅,瞎碰亂撞;那么,三顧茅廬以后,則是有了明確的目的,有了真切的遠景,能夠自覺地知道自己應該做什么和不應該做什么了。
劉備不是一個很有智慧的領(lǐng)導人,當時,北方已在曹操掌握之中,江東是孫氏三世經(jīng)營的基業(yè),要不是諸葛亮的輔佐,決策,參謀,加以指點,他對客觀形勢根本不知道怎么駕馭?!奥≈袑Α钡木A,就是曹操得天時,孫吳得地利。劉備想成事,唯跨有荊、益,踞守險阻,徐圖進取,才是正道;從政治地理角度,選擇這塊地盤,既無天時,又無地利,只有依靠人和來治蜀,以此立國,養(yǎng)精蓄銳,徐圖來日。這就突顯出“大政治家”和“普通政治家”的區(qū)別了。雖然劉備資質(zhì)一般,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但他排除關(guān)羽、張飛的干擾,三請諸葛的虔誠,以及此后對孔明的絕對信任,言聽計從,為實現(xiàn)“隆中對”的政治目標,不打折扣的努力,還是可圈可點的。
劉備智商較低,可并不傻,回顧這么多年來,狼突豕奔,東投西靠,無家可歸,難以存身。雖以“剿黃巾”起家,但他的行止,從小沛到新野,輾轉(zhuǎn)千里,其盲動程度,實質(zhì)與流寇手段也無大差別,光有雄心壯志,并無通盤的立國立本的戰(zhàn)略決策。倘無諸葛亮的輔弼,他的下場和袁紹、袁術(shù)、呂布和公孫瓚之流,應該是差不多的。諸葛亮提供的這些新思維,新想法,對于劉備及其部屬,是聞所未聞的。在此以前,他們像浮萍一樣漂泊不定,直到諸葛亮出山,他們才知道不一定非要過寄人籬下,仰人鼻息的日子。自己可以當主子,自己可以成立國家,于是,劉備豁然開朗,有奔頭兒,也有干勁兒了。
中國的知識分子,與這塊災難深重的土地,有著如同母體臍帶相連而息息相關(guān)的命運。憂國憂民,是知識分子心靈中,一份永遠推拭不掉的感情負擔。無論干預也好,隱遁也好,都有每個人自己表示關(guān)注的方式。入世,是一種關(guān)注;出世,也未必不是一種關(guān)注。諸葛亮身在茅廬,心系寰內(nèi)。雖耕讀自娛,但曹操在冀州作玄武池以練水軍這樣一個動向,他也牽掛在心。說明他躬耕垅畝,世間的一切,仍時刻縈系在腦海里。
三顧茅廬,諸葛亮出山,為《三國演義》的重要章節(jié),羅貫中從三十六回“薦諸葛”起,至三十八回“定三分”止,用這樣大篇幅著力描寫,不僅僅是構(gòu)置懸念吸引注意力,緊鑼密鼓地突出人物,更是一種張揚正氣的政治取向,一種道德高度的價值宣示。
如果說《三國演義》是一部講權(quán)謀的書,那么在善于弄權(quán)方面,當數(shù)曹操為第一好手,無人能以過之;同樣,在精于用謀方面,當數(shù)諸葛亮為第一謀士,無人能出其右。這兩位,善惡對峙,正邪較量,貫穿全書,一以“寧人負我,我毋負人”的殺戮開場,滿紙血腥;一以“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忠誠終結(jié),萬世流芳。在中國封建王朝的全部歷史中,最完美的丞相形象,莫過諸葛亮。他剛一出山,立刻奠定魏、蜀、吳三足鼎立狀態(tài),改變了整個局面,謀士之謀,產(chǎn)生如此巨大能量,真是何其了得。從《三國演義》的早期《說三分》群體創(chuàng)作,到羅貫中最后成書,后又經(jīng)毛宗崗父子校正,所以要對劉玄德三顧茅廬,諸葛亮第一次出場,如此繪聲繪色,不怕重復,濃墨重彩,就是要將中國人心目中“千古一相”的形象樹立起來。
話說回來,其實那位“白臉曹操”,倒成了漢獻帝名副其實的丞相。從古至今,沒有一位讀者將“奸雄”這個特殊身份當回事兒,可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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