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的那年，第一次看《紅樓夢》，那“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嫻靜如嬌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的林黛玉立時成為我的女神，那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都讓我心動不已。那時正是青春懵懂的時候，她仙子般的超凡脫俗和小女兒嬌柔靈動的神情都令我神往。她喜歡竹子，珍愛落花，閑來無事，看書、喝茶、撫琴、作詩，偶爾也做女紅。她不僅有清新脫俗的容貌，更是大觀園一等一的才女，填詞作詩時被稱為“堪憐詠絮才”。那首《葬花吟》，如今讀來，仍讓我淚流滿面。她的生活是詩意的，情趣是高雅的。雖然有些小性子，敏感多疑，并因此受到很多詬病，而在我看來都是小女兒之態(tài)，也是可愛、真性情的體現(xiàn)。她就像我心目中“白月光”，那么皎潔，迷人。
多年后，再次品讀《紅樓夢》，黛玉仍像天上那一輪明月，可望而不可及?？蓪氣O、鳳姐、賈母等一個個熟悉人物，隨著年歲的增長，生活的磨礪，實實在在走進了我的心里。先是鳳姐“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稍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朱唇未啟笑先聞”。一出場就吸住了人們的眼球，賈母笑道“她就是我們這里有名的一個潑皮破落戶兒，南省俗做'辣子’，你只叫他'鳳辣子’就是了”。從那張揚的笑聲和賈母那慈愛的揶揄中，就能感覺得到鳳姐在賈家的地位和賈母對她的寵愛。她確實是能干，從辦寧國府秦氏的喪禮就可見一斑。也是潑辣、能言善辯的。她不怕得罪人，敢于擔當，賈家的一切大小事務(wù)，她都能管理得井井有條。能在寒夜里聽見“一夜北方緊”，說明她真是個操心的人 ，只有心里裝著家庭生計的人，夜里才聽得風聲。鳳姐也是善良的，對劉姥姥能憐貧惜老，對邢岫煙一個窮親戚關(guān)愛有加。要治理一個大家族，不免會要求得嚴苛了一點，因此落得狠毒、苛刻的名聲。我很為鳳姐鳴不平，在現(xiàn)代社會中，鳳姐一定是成為一位杰出的企業(yè)家。
從“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到鳳姐的“人未到聲先至”。寶釵出場則就低調(diào)很多，書中只是這樣描述，“品格端方，容貌豐美”。她雖出生于名門望族，但為人卻很謙和，無論賈母、王夫人還是奴婢婆子都喜歡她，連林黛玉這個一直以她為情敵的人，居然也把她當作知心姐姐，可見寶釵的處事圓滑隱忍，藏愚守拙。她是個世俗的人文主義者，懂得仕途經(jīng)濟之道，又會詩歌曲賦，進知蕓蕓眾生，退則詩書田園。知理知禮，明辨是非。她到什么環(huán)境都能游刃有余，在家媽媽把她當主心骨，到賈府也經(jīng)常幫著料理家事，為王夫人排憂解難。但寶釵還有另一面“冷”。如對金釧和尤二姐的死，表現(xiàn)的那么冷酷，讓人費解，就連吃的藥都叫“冷香丸”，自己的閨房也布置得如“雪洞”一樣。有種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覺。也因此，我一直認為寶釵太過冷漠，不近人情，也太攻于心計。其實我錯了，她雖出身富貴，但幼年喪父，哥哥又是個“呆霸王”，小小年紀就幫著母親扛起家庭的重擔，承受了她那個年齡段不該承受的壓力，她表面看起來很強大，也很懂事，但沒有人知道她的孤獨，沒有人能了解她內(nèi)心。她的老成持重遠遠超過她那個年齡段。但畢竟她還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也需要人去呵護。讀到書中寶釵勸寶玉學些仕途經(jīng)濟之類的話，寶玉竟拂袖而去，登時羞得她滿臉通紅。我就覺得寶釵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這次重讀《紅樓夢》， 賈母在眾多栩栩如生的人物中走出來。她是賈家最高的統(tǒng)治者，也是最最仁慈和寬厚的老太太。她出場“只是兩個人攙著一位鬢發(fā)如銀的老母迎上來”，不似黛玉一顰一笑一下抓住人的眼球，也不像鳳姐，人未到聲先至的先聲奪人。而是隨著劇情的不斷發(fā)展，這位老者漸漸走進人的視野、人的內(nèi)心。她品味高雅，吃穿用度之精細不需累牘。就連對音樂戲曲，也有自己獨特的審美，她囑咐鳳姐，“把樂器放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著水音更好聽”，八月十五賞月，賈母說，“這么好的月色，不能不聽笛子”。這個老太太不僅會玩，而且玩得很氣派，玩得很雅致。她經(jīng)常和兒孫們一起猜謎語、喝酒、賞雪吟詩。俗話說，人生耐貧賤易，耐富貴難。她放下大權(quán)，面對兒孫們的紈绔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遇到大事，當機立斷，毫不留情，懲治賭博，對賈赦覬覦鴛鴦，當面斥責。對劉姥姥這個窮親戚不僅不嫌棄，見了面還叫“老親家”。臨走又送了許多銀錢和布匹等生活用品。最讓人刮目相看的是，當賈府遭遇元妃暴亡，賈府被抄，賈赦、賈珍被流放，從不管事的賈母又站出來了，她先去佛堂跪拜，“合家罪孽，情愿一人承當，只求饒恕兒孫”。然后打起精神，把自己積攢幾十年的積蓄，一一分派，賈赦三千，賈珍三千，鳳姐三千，最后留一點自己身后用，余的給服侍的丫頭用。這個老太太深明大義，臨危不懼。在最危難之際，撐起了賈家的天。這個老太太也是最公道的，喜歡不喜歡都一視同仁。連賈珍也和親孫子一樣看待。也是最仁義寬厚的，對侍奉過自己的丫頭也一樣憐惜。在賈府敗落后，老太太依然能笑呵呵地面對每一天，知道寶釵的生日后，在賈家最低落時，又熱熱鬧鬧地操持了她的生日。這個老太太真是令人可敬可佩。她說大凡一個人，有也罷沒也罷，總要受得富貴耐得貧賤才好。這些話真正表現(xiàn)出賈母那大家閨秀的氣魄和經(jīng)歷了風風雨雨后的豁達和通透。無論過去和現(xiàn)在，賈母的所作所為和對生活態(tài)度都是令人敬佩和感動的。
年輕時，我們都是愛情至上的，愛情是婚姻的唯一。不理解賈母，甚至憎恨賈母，覺得她是寶黛悲劇的罪人。她雖然也疼愛林黛玉，但也是害死黛玉的人。是徹底的封建禮教執(zhí)行者，典型的“衛(wèi)道士”。隨著年歲的增長，才漸漸明白婚姻真的不是那么單純的，人都有不得已的事情。不是她心狠，而是她作為賈家的大家長，她要為賈家的將來負責。在權(quán)衡利弊之后選擇了寶釵。這些年積聚在我心頭的陰霾一掃而光。這位老太太有血有肉，有情有趣。有時如鄰家的婆婆，和藹可親；有時卻如霸道總裁，讓人有敬又怕。
隨著寶玉的出走，《紅樓夢》中所發(fā)生的一切都落下了帷幕，一個個鮮活的生命都漸行漸遠。黛玉花落，鳳姐病死，寶釵獨守空房，賈母升天。正所謂“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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