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 蹄 子 面（散文）
·馬騰馳
前幾日，從上海來了一位雜志社的老編輯，他和我，是多年亦師亦友的關(guān)系。在我還懵懂年少時，他就在他供職的雜志發(fā)表了我的影評文章。
我記得，發(fā)表的影評文章不長，也就三、四百字的樣子吧。那是我在《法制周報》發(fā)表處女作之后的第二篇文章。
嗬嗬，上海，大上海的雜志能發(fā)表我的影評文章，你看厲害不厲害？接到雜志那一刻，我自己先夸開了自己，當時還年輕的我，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地狂喜了一陣子。也難怪，在那個年代，能把文章變成鉛字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發(fā)表一篇小文章，就可能改變一個人一生的命運。對我來說，那篇影評文章，緊隨著處女作發(fā)表出來，給我的寫作注入了強大的興奮劑！
許多年過去啦，我從內(nèi)心里感激這位亦師亦友的老編輯。是他給我加了一把火，助了一把力，提振鼓舞了我的士氣與精神。也使我認識到，只要不斷努力，我還能寫一點東西出來。他的提攜與扶持之情，直至今天我都是不會忘記的。
在這個北方的冬日，他從上海來西安辦完事，專程來咸陽看我，欣喜之極的我，當然要盡地主之誼，十二分熱情地招呼他。
沒想到，我定好的酒席，被他堅決推辭掉了，不容得你和他商量，你聽他是怎么說的：“到了咸陽，我有兩件事，一是來看看你。讓我好好吃一吃你們陜西有名的各種面食！你寫陜西面食的那些散文，把我看得口水直流，我這次來，要挨個兒把面食吃一遍！還有第二件事，我臨走時，你得把你的字給我送一幅！”
我笑著接他話：“兩件事都不算個事！面慢慢吃，有你吃的。到咸陽了，也讓我好好表現(xiàn)一下，你非要一碗一碗吃面，是不是為了給我省錢？你說的第二件事，要我的字，只要你不嫌棄，帶幾幅都行！”我跟他開起玩笑來，“你來咸陽光吃面，我弄明白了，以后我去你們上海，你肯定會頓頓叫我吃陽春面，拿陽春面把我就接待了！”
“哪里！哪里！是陜西的面食太誘人，太有故事！我這次來，你寫你們老家的《禮泉澆湯烙面》，《倔老漢的箸頭面》和《咸陽Biángbiáng面》一定要吃，其它的面也要一一品嘗！”看來，他這次來陜西，跟面杠上勁了。接著他又說：“再說你的字，別謙虛，我見的字多了，好壞我認得！不說了，我走時你就給我寫！”
話題還是離不開面，他又好奇地問我：“除過我說的那些面，陜西還有哪些好吃的面？”
“好吃的面太多太多！驢蹄子面、棍棍面、油潑扯面、干拌臊子面、岐山臊子面、楊凌蘸水面、武功旗花面、我老家禮泉北牌的刀劙（li）面，耀州咸湯面與窩窩面，還有陜北的羊肉面，我一下子還真給你說不完！”我回答他的問話。
“嘿喲，還有驢蹄子面？我只聽說過驢皮能熬成著名的阿膠，還沒聽說過驢蹄子能做成面？神奇，太神奇了，陜西人厲害！”他驚訝地叫出了聲。不愧是老編輯，知識面廣，接著就說開了：“驢蹄子，我記得《本草綱目》中說過，它也是一味中藥，解毒消腫，可以治療疔瘡腫痛！好，太好了，咱中午就先吃驢蹄子面！”
“行，中午就吃驢蹄子面！”他說上邊這些話時，我只是個笑。給他續(xù)上了茶水，說：“不急，不急，這驢蹄子面，你吃過就知道了，不光名字獨特，非常好吃，它是從唐代傳下來，名字還是唐太宗李世民給起的！”
“驢蹄子面是從唐代傳下來的？還是唐太宗起的名字？”他興趣更大了，想聽我說說驢蹄子面的來歷。
“是的，沒錯！驢蹄子面是從我老家那里叫起來的！”我肯定地回答他?！笆菑哪憷霞夷抢锝衅饋淼模渴茄?，我從資料上看過，陜西每一種面都是有故事的！”他興致更高了?！疤铺诶钍烂裨谖恍藿ㄗ约旱膶嬃暾蚜陼r，一日，他領(lǐng)著一干隨從，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視察完昭陵建設(shè)工地，從九嵕山上下來。又餓又渴的他們，來到山底一個長滿杏樹的村子，走進了一戶人家?；噬想S從對這家主人說：‘屋里有啥好吃的，就趕緊做啥！飯要做出新花樣，好吃，還要快，銀兩少不了你的！’
“你聽聽，隨從跟著皇上出來也不白吃飯，挺清廉的吧！恰巧，這家的男主人是一位鄉(xiāng)間廚師，來了這么多的人，這么大的陣勢，他還是第一次經(jīng)見。有一手做面食好手藝的他，立即進廚房，去給皇上和隨從做吃的，做的飯就是后來的驢蹄子面！唐太宗吃完，連聲說，好面，好面！朕在宮里，也沒吃過這么好吃的面！這個鄉(xiāng)間廚師，后來被招進皇宮當上御廚，專門給皇上做驢蹄子面去了！”
“還有這樣的故事！走，咱走，到了咸陽，第一頓先吃驢蹄子面！”聽我這么一說，他坐不住了。在去吃驢蹄子面的路上，他還津津有味地和我說著陜西面食的話題。
到了驢蹄子面館，高個子，大眼睛的老板跟我是熟人，就問：“你還是老吃法，我知道要油潑的。這位老先生吃啥？”我說：“他是從上海來的客人，我的老朋友，他沒吃過咱的驢蹄子面，我專門領(lǐng)他到你這兒吃面來了！跟我一樣，也上油潑的！”
我特別叮嚀老板：“面一定要給咱弄好，不要讓人家上海人吃完后說，吹得美很，吃了一般般，也不咋樣嘛！讓人家笑話了，那就不美了！”老板接我話：“哥，你放心，我不讓廚師上手，我親自去做，絕對丟不了鄉(xiāng)黨你的人！”“你‘親自’去做，那肯定沒問題！”我跟老板打著趣。
兩大老碗的驢蹄子面端上桌，老編輯先是一愣，而后笑著問我：“這是驢蹄子面？我還真以為是拿驢蹄子怎么樣做出來的？哎，我問一下，為什么把這種面叫驢蹄子面？”“你先吃面，嘗嘗味道再說！”我繞開他的問話，給他教怎么個攪面法：“吃面一定要把面攪勻，攪好！讓每一根面都要和空氣接觸上，把面里裹著的熱氣要放了，面才會挺括，才會有筋骨，各種調(diào)味品的味道才會入到面里去，面吃起來才香！”
碗內(nèi)的驢蹄子面，是長約十公分，寬約一公分、厚約半公分的四方楞子，如玉一樣晶瑩剔透，溫潤可人。夾一筷子送進嘴里，有了靈性的每一根面，咀嚼起來如驢蹄筋一樣筋道而富有彈性。面碗里，下有鮮綠鮮綠的青菜與黃頭白桿兒的嫩豆芽。紅紅的辣子面，還有翠綠的香蔥，剛被滾燙滾燙的菜子油潑過，鮮香撲鼻的辣香味，爨香爨香的蔥花味兒升騰著，跳躍著。味蕾的閘門“呼啦”一下子被撞開了，不由得人立馬要端起大老碗，美美的，解饞地吃上一碗。
老編輯被這一大老碗驢蹄子面徹底地吸引住了，低著頭，自顧自地吃著。不吃辣椒的他，被辣得嘴里不停地吸溜著，頭上已有熱汗冒出，手中的筷子卻不曾停下來。
他一邊吃著面，一邊感嘆著：“這驢蹄子面真好！筋道有味！味道不一般！味道不一般！”他摘下眼鏡，用餐巾紙擦了擦臉上的汗，笑呵呵地夸開了，“開眼界啦！驢蹄子面，這么好的面！香，辣，香得過癮，辣得痛快！”看來，我沒征求他意見，就讓面里放了辣子是對的，吃面不放辣子，哪吃個啥勁呀！
他把眼鏡重新戴上，猛地想起來了，問我：“你還沒告訴我，這面為什么叫作驢蹄子面？”
“要問為啥叫驢蹄子面，那還得接著飯前的那個話題。唐太宗那次去九嵕山，隨從要那位鄉(xiāng)廚迅速做出好吃的飯來。鄉(xiāng)廚想，關(guān)中道上招待人，就是一碗好面。搟面太慢，來不急，他就把和好的面，搓成粗壯的條子，一蛋一蛋地用手撕拽下來，下入鍋內(nèi)。盛到碗里的面，形狀像驢蹄子，放了青菜、辣子、和蔥花等等的佐料，用熱油潑過就端了上去。
“唐太宗吃完面，覺得味道特別好，就差隨從去問，這是什么面？這種面，是鄉(xiāng)廚靈機一動做出來的，他也不知道該叫什么面，總不能胡亂叫個疙瘩面之類的名字吧？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院子里的毛驢，似乎聞著了面香，蹄子在地上“咚咚咚”、“咚咚咚”地刨著，響聲很大。鄉(xiāng)廚急得喊出了聲：“驢，蹄子！”他的意思是，讓家人快去照看毛驢，不要讓毛驢蹄子在地上胡亂刨了。沒想到，那隨從以為這面叫驢蹄子，轉(zhuǎn)過身就給皇上去稟報，說這面叫驢蹄子面。皇上聽后，‘哈哈哈’地笑出了聲，說道，我看面的形狀就像驢蹄子么，這驢蹄子面不單好吃，你們看看，這名字叫得多么好，多么生動！”
我給他講著傳說中的驢蹄子面故事，他聽得認真，完后，又問起驢蹄子面的制作方法來。這時，忙完了的老板走過來，問我：“客人吃了面，感覺咋樣？”這正好解了我的圍，我對老板說：“不停地說你的面香，面做得好，他正問我驢蹄子面怎么個制作法，你是做驢蹄子面的專家，你給他說！”
要選關(guān)中道上挑梢的好麥子磨成面粉，和面時，要加適量的鹽。怎么樣醒面，醒多長時間，把面和成怎么個硬度，如何揉到位，還有，驢蹄子面從先前的搓條、拽撕成一疙瘩一疙瘩，到后來不斷改良，就成今天的這個模樣。老板把制作方法細祥地講了一遍。最后又特別說，潑油用的辣子面，一定要用陜西的線線辣子，線線辣子皮厚肉多，辣而香，出味，跟驢蹄子面才能搭配。
老編輯聽完，笑著說：“嗬喲喲，我明白，我明白啦！魚香肉絲里并沒有魚，螞蟻上樹里不光沒有螞蟻，也沒有螞蟻要上的樹。這驢蹄子面里也沒有驢蹄子，但我覺得，驢蹄子面有的是嚼頭與筋道，有的是陜西人的樸實大氣，有的是深厚的文化！太好啦，太好啦！”
離開驢蹄子面館，他喜滋滋說：“驢蹄子面真是好吃！我這次來，把陜西的面食吃一遍，回去后，我要寫一寫，在陜西吃面時那個酣暢淋漓地感受與體會，搞個系列的散文出來！”
“好，你寫，你以一個南方人的眼光來看，來吃，來寫陜西的面食，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新的觀點，更會出彩的！我等著你的系列散文出來，也讓我好好學習學習！”我說。
2020年01月06日于馳風軒
作者簡介：馬騰馳，陜西禮泉人。出版有雜文集《跋涉者的足跡》，散文集《山的呼喚》，也獲得報刊多種獎項，不值一提。喜愛文字，閑來寫寫一樂，而已，而已。
散文《背饃》，網(wǎng)上十天時間，點擊閱讀量超過百萬余人次，其后，各類網(wǎng)絡平臺迅速跟進大量轉(zhuǎn)發(fā)，讀者人數(shù)難以統(tǒng)計。擁有四億用戶，“最大的有聲圖書館一一喜馬拉雅FM聽書社”，普通話與陜西方言版多版本誦讀了該作品。網(wǎng)上其它單位制作的《背饃》音頻作品版本眾多，聽眾甚廣。
其后，散文《母親做的棉窩窩》《我的老父親》《土布包袱》《姨親》《那些年，我們過年的滋味》《燒娃》《下鍋菜》《鍋塌塌》《豆腐腦吔》《坐席》《交公糧》《打鐵花》《感念玉米》《背娃》與《背糧》等作品在網(wǎng)上亦受熱切關(guān)注，創(chuàng)閱讀量新高?！洞蜩F花》獲2019年1月21日《今日頭條》“青云計劃”獎。
作者的散文集《背饃記》即將出版，該書由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陜西省作協(xié)主席、著名作家賈平凹先生題寫書名并作序：《馬騰馳和他的散文》。
https://mp.weixin.qq.com/s/ueAsDR8hrPlnrWioFbiKqA《馳風軒文化tch》2020年1月日6首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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