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讀過高中,成為此生此世最大的遺憾,但我參加過升高中考試。天剛蒙蒙亮,窗外傳來布谷鳥的鳴唱。那一聲聲鳴唱悠遠而清晰。時值芒種,正是農(nóng)村最繁忙的季節(jié),既要搶收成熟的麥子,又要播種秋收的玉米、大豆等作物,農(nóng)忙不等人,要與節(jié)氣爭分奪秒,需要一家老少齊上陣,不知疲倦在田地里揮汗勞作。1980年,土地包產(chǎn)到戶,國家號召,讓一部分農(nóng)民先富起來。我家分得十三半畝責任田。父親母親由衷地欣喜都寫在了臉上,侍弄莊稼比養(yǎng)育我們兄弟姐妹六個還仔細,從早到晚泡在農(nóng)田里。那幾年,我在蔡崗村里上小學、讀初中,老師都是一邊教學,一邊干農(nóng)活。我們也是半日上課,半日幫父母種田。每到麥收時節(jié)學校都要放農(nóng)忙假,從小就習慣幫大人干農(nóng)活,這已成為了雷打不動的慣例。清楚記得那是一九八四年六月的一天,放假回到家時,正是麥忙的季節(jié)。左鄰右舍的鄉(xiāng)親們,有的蹲在門口磨著鐮刀,有的坐在一起說著今年的麥收。我還沒有到家門口,身強力壯的父親,遠遠地就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笑著臉問道:“又放麥忙假了”。我“嗯”了一聲,就隨父親進了農(nóng)家小院。父親又追問了一句:“啥時候考?”我不冷不熱地回答:“還有半個月吧!”當生產(chǎn)隊長的父親不容商量命令:“明天就下地割麥?!?o:p>天剛蒙蒙亮就被母親叫醒,伴著布谷鳥的催促聲,趕到自家的麥田,父親已經(jīng)割完了幾壟。趁一大早涼快,趕緊彎腰收割。我手握鐮刀,彎下腰,摟起一捆麥子,就聽到嘩啦嘩啦的割麥聲。時常抬起頭,站一會兒,一望無際黃橙橙的麥子,無言無語,召示著今年的豐收。麥芒如針似刺,不得不穿長衣長褲,手腕還得用手絹層層纏上,不然手臂會被扎得生疼。隨著太陽漸漸升起,麥地如蒸籠一般,溫度很快升上來,讓人汗流浹背,衣褲濕了又干,干了又濕。特別是臨近中午,驕陽似火,炙烤大地,曬在背上熱辣辣的疼痛。麥子得搶收,龍口奪糧,沒辦法,仍得頂著白太陽埋頭割麥,汗水流進眼里,煞得眼睛睜不開,汗水和淚水流進嘴角,真是又苦又咸。好容易割到地頭,慢慢直起腰來,躲進樹蔭下,咕咚咕咚喝下兩海碗水,摘掉草帽,微風吹拂,那一刻,從頭到腳頓感涼爽、愜意。用鐮刀的木柄硌著疼痛難忍的腰,實在不愿再走進下火一般的麥田。磨磨蹭蹭不到一刻鐘,麥田里的父親便會直起腰來,用一只手遮住頭頂?shù)亩咎?,高聲呵斥:“涼快夠了吧!別偷懶了,再割一耬就吃飯。” 又熱又累,渾身疼痛,心里委屈,鼻子一酸,眼淚快流下來。牙一咬,心一橫,再次跨進田壟,一望無際的麥子還得一把一把地割。午后兩點多鐘,母親和麗姐把飯送到地頭。一家人蹲在樹蔭下吃飯。由于苦夏,我常常食欲不振,看著飯不想吃,勉強喝一碗黃面糊糊,吃一個咸雞蛋。父親就會數(shù)落我嬌氣,不是塊種莊稼的料,硬逼著我吃黃面饃,把自己的那個咸雞蛋偷偷塞給我。母親總是變戲法似的,再給父親兩個咸雞蛋,苦口婆心地勸我說:“人是鐵,飯是鋼,干這么重的活不吃飯怎么能行?這才是個開始,沒有十天半個月,麥收、夏種忙不利索,身體要扛得?。 ?我淚窩子淺,趕緊轉(zhuǎn)過身去,就著眼淚咽下一口黃饃。吃完飯,掃一片凈地,鋪開涼席,在樹蔭下躺一會兒。等我醒來,父親母親已經(jīng)把上午割倒的麥子捆成一個個麥捆。從半下午開始,就要把麥捆裝上架子車,垛得結結實實像個小山包,一家人齊心協(xié)力,把一車麥子拽出松軟的田地,運到打麥場堆放起來。麗姐湊到我身邊小聲地問:“能考上嗎?”我答:“考不上回家種田,天底下種田人多的是?!丙惤阈χf:“我還是希望你考上,離開這鬼地方?!?/span>太陽終于落下去,月牙兒慢慢升上來,干到晚上九點多鐘,總算把割好的麥子一車車拉完。割麥還不算最苦的。最苦的是用脫粒機打麥,那簡直就是一場緊張的集體戰(zhàn)斗。想不明白為什么,那時的農(nóng)村總是拉閘斷電,常常是半夜三更里才給送電?!皝黼娎?!來電啦!” 有人興奮地在村里大聲喊。睡在打麥場的雙仁爺、父親、母親、大娘、賓哥紛紛起來,拉開攤子,用電輥子帶動脫粒機開始打麥。打麥需要集體協(xié)作,男勞力站在脫粒機前往里面續(xù)麥子,婦女用手臂抱、用木叉子挑,保障供給。雙仁爺手持木锨,扒脫下來的麥粒,我和運鋒負責挑吐出來的麥秸,踩成結實的麥秸垛 ……一連幾個小時不停歇,直到把小山一般的麥堆脫完。機器停止轟鳴,我們也停止了忙碌。麥銹和灰塵把每個人的臉都變成了“黑包公”,連鼻腔、耳朵里都是黑的。又困又乏的我,順勢躺在麥秸窩里,立馬就能進入夢鄉(xiāng),任憑大人生拉硬拽,一寸也不愿挪窩,真是困乏到了極限。迷迷糊糊夢見自己回到學校,平心靜氣備戰(zhàn)考試。那時候,沒有老師指點,更沒有復習資料。只有語文、數(shù)學、政治、歷史課本,還有班主任常講的“黑貓白貓,考上大學就是好貓”的人生哲理。那時候,關系近的幾家會自愿結成互助組,互助組共用一個打麥場。最初的兩三年,打麥要用牛拉石磙碾壓,后來才兌錢購買了脫粒機。父親是生產(chǎn)隊長,互助組都聽他的。打麥要排好順序,先打雙仁爺?shù)?,因為他是長輩;再打蘭亭叔家的,他在遂平縣城上班,蘭亭嬸一人在家?guī)Ш⒆觿趧印H缓蟠蛸e哥家的,因為賓哥家孩子小。我們家總是排在最后。對此,母親沒少生悶氣,但是父親總是說:“今年就這樣,明年先打咱的?!?span style="font-family: Calibri;"> 麥收季節(jié)天氣變化無常,刮風下雨是常有的事,只有把麥子打好、曬干、儲進屋里,才算是自家的收成。如果趕上雷雨大風,正在晾曬的麥子得趕緊垛起來,先用塑料布蓋上,再用木棍壓住,等天晴了再攤開了曬,不僅要多出許多力,麥子還極容易損毀。1989年的麥收就趕上了連陰天,我們家的麥子沒能及時脫粒,眼看著一個個麥穗生芽。那一年,我們家吃了一整年的酸面饃餅?,F(xiàn)在我真盼望老天爺睜開眼,刮大風,下大雨,這樣可以不用下地干活,呆在家里看書學習。在麥收麥季,我時常背出:“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的詩句。天快黑時,我還想再割一趟。父親說:“回家吧!等明天你弟弟妹妹放假了,一起割?!被氐郊?,母親煮飯,我添柴燒火。母親問我:“咋樣,明天能考上嗎?”我半天沒有回答,母親笑著說:“如果你能考上大學,娘睡著都要笑醒?!鼻趧谏屏嫉哪赣H不知道中考和高考的差別。吃過晚飯,本想看一會兒語文書,但是一道數(shù)學題還沒有答完,就睡著了。第二天,天不亮,母親就煮六個雞蛋叫醒我,讓我?guī)е飞铣?。我問:“您這么舍得煮雞蛋,不換錢了。”母親一聲嘆息,“想了一夜,還是我兒前程當緊?!睅е赣H煮的雞蛋和黃饃饃,準備出征中考時,父親走過來,遞給我五塊錢說:“拿著,考試時,吃些好東西?!蔽医舆^父母的血汗錢,鼻子酸酸地,一句話也說不出。考場在遂平縣城,小縣城離我們二十多公里,都是騎車去考試,我和同村的同學約好了,我坐他的自行車一起考試。路上又遇到幾位參加中考的同學,說說笑笑,打打鬧鬧,一點壓力也沒有,更沒有什么思想包袱。到了縣城,沒費多長時間就找到考場。考試鈴響過,試卷發(fā)下來時,一下子緊張起來,滿腦子都是金黃的麥子,從耕耘、播種到出苗,根系在貧瘠的泥土中生長,白雪覆蓋身上,寒風打在田野上,經(jīng)過200多個日日夜夜的孕育,從寒冷的冬季到初夏的時光,由淺淺的青色到奪目的黃金。麥子的一生,像父老鄉(xiāng)親們一樣,從種子走向成熟,從苦難走向輝煌。兩天的中考結束了,走在密密麻麻的考生中間,突然遇到同學蘇立和張冬梅,她問我考得怎么樣?我說:“數(shù)學沒有做完,語文還行”。麥子打好、曬好,還沒有進家門,公社的干部就下到村里來催公糧?!叭嵛褰y(tǒng)”加起來數(shù)量不小,并且年年遞增。一大早,我和父親就拉著滿滿一車小麥,步行十二里路,到常莊公社上交公糧。公社糧所門口的馬路上已經(jīng)排起了長龍,大家一點一點往前移,糧所的工作人員用一根帶凹槽的鋼管,隨機插進裝滿糧食的編織袋,拔出來一臉認真嚴肅。用鋒利的牙咬幾粒小麥,隨口說個價,不容商量不容爭辯。等過完磅,把一袋袋小麥倒進糧倉,然后到結算處領取一張蓋著鮮紅印章的收據(jù),算是完成了今年的公糧征收任務。坐在樹蔭下嚼著早晨從家里帶來的干饃,我腦子里像放電影一樣,從去年秋天耕地、播種,到今年開春澆水、施肥、鋤草,再到仲夏收割、脫粒、晾曬,一幕幕就在眼前,辛苦勞作了大半年,拉來一千多斤小麥竟然沒給一分錢,父親連個燒餅也不舍得買,我越想心里越不平,便問父親為什么會是這樣。父親平靜地說: “哎,咱農(nóng)民能吃上白面饃就得知足,幾百年了,交公糧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誰叫咱是農(nóng)民哎!” 聽了父親的解釋,我還是憤憤不平。在回家的路上,父親邊拉車邊教導我: “你要是想不出苦力,還能吃好的穿好的,就下苦功夫讀書,考上大學,吃國庫糧,就像糧管所的干部,坐在風扇底下?lián)芾惚P、打白條?!?o:p>從此,我記住了父親的話,發(fā)奮讀書,每當懈怠動搖的時候,就會想起烈日下割麥、半夜里打麥的辛苦,那種苦讓人一個麥季脫三層皮,一輩子也不能忘,更不會忘卻我的中考與麥收。作者簡介:
墨江濤,安陽市作協(xié)副主席,河南省作協(xié)會員,出版發(fā)行有散文集《槍聲如夢》《溫暖記憶》和詩集《父母是故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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