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太白純以氣象勝?!拔黠L殘照,漢家陵闕”,寥寥八字,遂關(guān)千古登臨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漁家傲》、夏英公之《喜遷鶯》,差足繼武,然氣象已不逮矣。
李白的詩詞純粹以氣象勝出?!拔黠L殘照,漢家陵闕”,寥寥八個字,就能讓千年以來登臨懷遠的詞人們閉口不言。后世詞人的作品也只有范仲淹的《漁家傲》、夏竦的《喜遷鶯》,勉強能夠接續(xù),但氣象已比不得李白的《憶秦娥》。
李白《憶秦娥》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樂游原上清秋節(jié),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范仲淹《漁家傲·秋思》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fā)征夫淚。
夏竦《喜遷鶯》
霞散綺,月垂鉤,簾卷未央樓。夜涼銀漢截天流,宮闕鎖清秋。瑤臺樹,金莖露,鳳髓香盤煙霧。三千珠翠擁宸游,水殿按涼州。
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講道:“詩之法(度)有五:曰體制,曰格力,曰氣象,曰興趣,曰音節(jié)?!蓖鯂S此則借“氣象”論詞,并認為李白的詞作《憶秦娥》極富氣象,后人所不及?!皻庀蟆敝傅氖鞘裁茨兀?strong>個人認為是指詩人作品中所充盈的氣勢和象限。李白的《憶秦娥》在時間和空間上切換多種畫面,場景開放,有很大的跨度和張力,氣勢逼人,雄渾蒼涼。
范仲淹的《漁家傲·秋思》將場景聚焦在塞外的秋營,場景相對局限,但尺幅并不小,立體感和流動感很強,不乏氣勢,意境蒼涼遼闊。但相比李白在氣象上確實稍遜一籌。而夏竦的《喜遷鶯》將場景選在宮殿,宮殿雖小,但宮殿上的夜空廣袤,綺霞、月鉤、銀漢在動靜之間自備風流。可以說這首詞的上闋在氣象上并不遜于李白的《憶秦娥》,只可惜下闋的意境較淺、氣勢較弱,在氣象上就比李白的《憶秦娥》差得遠了。
王國維此則不論“境界”,而論“氣象”,實則也是想要通過“氣象”來支持自己的“境界說”。
〔十一〕張皋文謂飛卿之詞“深美閎約”,余謂此四字唯馮正中足以當之。劉融齋謂“飛卿精艷絕人”,差近之耳。
張惠言說過溫庭筠的詞作“深美閎約”,我王國維則認為“深美閎約”只有馮延巳的詞作才有資格擔當。劉熙載說:“溫庭筠的詞作精艷絕人?!贝嗽挷琶銖娝阒锌?。
“深美閎約”指內(nèi)容精深、含義豐富,言詞美妙、形式簡煉。“精艷絕人”(精妙絕人,此處王國維筆誤)指形式語言精致美妙,人所不及。由王國維的評價可以看出,他內(nèi)心認同溫庭筠的詞作技藝,但不認同其詞作內(nèi)涵。
張惠言是清代常州詞派的開創(chuàng)者,此派主張詞作要有比興和寄托,溫庭筠又是詞這一體裁得以壯大和廣泛流傳的第一位宗主式人物,后人往往以溫韋為詞派正宗,所以張惠言為支持自己的學術(shù)主張必須要讓溫庭筠的詞有很深的意義或寄托。此處還是比較支持王國維的觀點的。溫庭筠的小令用詞精艷、音韻諧美,結(jié)構(gòu)和章法技巧純熟,兩宋罕有匹敵;但內(nèi)容上相對還是比較局限,多寫閨情和離思,這也是后世不少詞人以婉約為正宗的理由之一。
〔十二〕“畫屏金鷓鴣”,飛卿語也,其詞品似之。“弦上黃鶯語”,端己語也,其詞品亦似之。正中詞品,若欲于其詞句中求之,則“和淚試嚴妝”,殆近之歟。
“畫屏金鷓鴣”,是溫庭筠的詞句,他的詞品與這句詞近似?!跋疑宵S鶯語”,是韋莊的詞句,他的詞品與這句詞近似。馮延巳的詞品,如果想從他的詞句中找一句,那么“和淚試嚴妝”一句,差不多比較接近。
溫庭筠《更漏子》
柳絲長,春雨細。花外漏聲迢遞。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鷓鴣。香霧薄,透簾幕。惆悵謝家池閣。紅燭背,繡簾垂。夢長君不知。
韋莊《菩薩蠻》
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馮延巳《菩薩蠻》
嬌鬟堆枕釵橫鳳,溶溶春水楊花夢。紅燭淚闌干,翠屏煙浪寒。錦壺催畫箭,玉佩天涯遠。和淚試嚴妝,落梅飛曉霜。
王國維在此則用溫庭筠、韋莊、馮延巳三人三首詞中的三句話來概括他們的詞品,但沒有詳加解釋。從三句詞的含義來揣測,王國維應該是想講溫庭筠的詞雖然像畫屏上的金鷓鴣一樣精麗,但終究是虛假的;韋莊的詞雖然音韻婉轉(zhuǎn)美妙,但終究是弦上得來,比不得自然中禽鳥鳴叫;而馮延巳的詞像美人噙著眼淚打扮著嚴肅的妝容,有理有節(jié),真摯感人。可以看出王國維比較支持和贊賞馮延巳,這里面一個重要原因是馮詞有“真”境界,不隔一層,符合他一貫的“境界說”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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