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誓中》
惟戊午，王次于河朔，群后以師畢會，王乃徇師而誓。曰：“嗚呼！西土有眾，咸聽朕言。我聞吉人為善，惟日不足；兇人為不善，亦惟日不足。今商王紂，力行無度，播棄犁老，昵比罪人。淫酗肆虐，臣下化之，朋家作仇，脅權相滅。無辜吁天，穢德彰聞。
惟天惠民，惟辟奉天。有夏桀弗克若天，流毒下國。天乃佑命成湯，降黜夏命。惟紂罪浮于桀。剝喪元良，賊虐諫輔。謂己有天命，謂敬不足行，謂祭無益，謂暴無傷。厥監(jiān)惟不遠，在彼夏王。
天其以予乂民，朕夢協(xié)朕卜，襲于休祥，戎商必克。紂有億兆夷人，離心離德；予有亂臣十人，同心同德。雖有周親，不如仁人。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百姓有過，在予一人，今朕必往！
我武維揚，侵于之疆，取彼兇殘。我伐用張，于湯有光。勖哉夫子！罔或無畏，寧執(zhí)非敵。百姓懔懔，若崩厥角。
嗚呼！乃一德一心，立定厥功，惟克永世！”
【原文】
惟戊午1，王次于河朔2，群后以師畢會3，王乃徇師而誓4。曰：“嗚呼！西土有眾5，咸聽朕言6。我聞吉人為善7，惟日不足8；兇人為不善9，亦惟日不足。今商王紂10，力行無度11，播棄犁老12，昵比罪人13。淫酗肆虐14，臣下化之15，朋家作仇16，脅權相滅17。無辜吁天18，穢德彰聞19。
【注釋】
1.戊午：一月戊午日。
2.王：周武王。次：師止曰次。《左傳》“凡師一宿為舍，再宿為信，過信為次。”河：黃河也。朔：北方也。
3.群后：諸侯也。猶言群辟?！渡袝ぶ芄佟贰傲罕伲璨怀械??！睅煟?/span>軍之通稱。《詩》“六師及之”。畢：盡也。會：諸侯相見曰會，會盟也。（會盟：古者諸侯之交際，以維持和平者也，春秋時盛行之?！蹲髠鳌?/span>“有事而會，不協(xié)而盟。”）
4.徇：巡也，行示也。謂巡行其地而誓令之也。誓：約束也，集將士而戒之曰誓。
5.西土有眾：西土，武王居治于西，故有是稱。有眾，即西方諸侯之各路兵馬。
6.咸：悉也，皆也。
7.聞：知道也，耳官之感覺曰聞?！洞髮W》“聽而不聞”。吉人：善人也?！对姟贰疤@藹王多吉人”。善：惡之反，心正行修曰善?！吨杏埂贰半[惡而揚善”。
8.惟日不足：天天都耽心做得不夠。日，每日曰日?！洞髮W》“又日新”。不足，不充足，不滿。《老子》“為學日益，為道日損。”
9.兇人：惡人也。《左傳》“作兇事為兇人”。
10.商紂：殷帝辛，帝乙之子，嗣立。焚炙忠良，刳剔孕婦，暴虐無道，故天下謂殘忍捐義為紂。
11.力：盡其力曰力。行無度：行為無法度也，即為惡事無善德也。
12.播棄：舍棄也。播，放也，棄也。犁老：老人面色黧黑，故稱犁老。
13.昵比：昵近朋比。罪人：有罪之人也?！渡袝そ鹂g》“罪人斯得”。
14.淫：溢也，過也?！渡袝ご笥碇儭贰柏枰跇贰?。凡過甚者皆曰淫。酗：醉而怒也。肆：極也，放恣也。虐：苛酷殘暴也。
15.臣下：臣庶也?！渡袝ご笥碇儭贰拔┢澇际薄；恨D移民俗曰化，如教化、德化。這一句話的意思是：商紂的大臣們紛紛效尤，德化為之而損也。
16.朋家：《尚書·益稷》“朋淫于家”。群聚而為荒淫之事也。朋，朋友也。同門曰朋，同志曰友。家：居也。仇：仇敵也?！对姟贰胺匆晕覟槌稹?。
17.脅權：以權力相迫也。脅，以威力逼人也。相滅：盡滅也。相互仇殺以致滅絕。相，共也，交互也。滅，盡也，絕其類也。
18.無辜吁天：言無罪而吁告于天也。吁，呼也。
19.穢德：惡德也。彰聞：商紂因其昏庸暴虐而惡德彰顯、臭名昭著。彰，著明之也?！渡袝じ尢罩儭贰罢秘视谐！?。聞，名譽也。這里指商紂暴虐無道，惡名廣布于天下。
【譯文】
一月戊午日，武王駐軍于黃河北岸，各路諸侯率軍在孟津集合會盟。武王檢閱六軍，集將士而戒，說道：“??！西方諸侯的將士們，都聽我的告誡之言。我聽說善人做好事，天天都耽心做得不夠；惡人做壞事，也是天天都耽心做得不夠。如今商王暴虐無道，為惡無度，遺棄尊長，親近惡人并與他們朋比為奸。無節(jié)制地酗酒鬧事，并以苛酷殘暴的手段加害于人，商紂的大臣們紛紛效尤，以至于德政敗壞，他們群聚而為荒淫之事，還彼此仇視，以權力脅迫他人，甚至將對手仇殺滅門。無辜受罪者因此苦不堪言、哭天無路，商紂也因其昏庸暴虐而惡德彰顯、臭名昭著。
【原文】
惟天惠民1，惟辟奉天2。有夏桀弗克若天3，流毒下國4。天乃佑命成湯5，降黜夏命6。惟紂罪浮于桀7。剝喪元良8，賊虐諫輔9。謂己有天命10，謂敬不足行11，謂祭無益12，謂暴無傷13。厥監(jiān)惟不遠14，在彼夏王15。
【注釋】
1.惠民：施恩于民也?；荩饕?；仁愛也?！墩撜Z》“其養(yǎng)民也惠”。
2.辟：君也。天子諸侯通稱辟?！对姟贰盎释蹙S辟”。奉天：受命于天也。奉，受也。如奉命、奉天承運?！兑矮@編》“太祖奉天二字，千古獨見。故祖訓中云，皇帝所執(zhí)大圭上鏤‘奉天法祖’四字，臣下誥敕命中，必首云奉天承運皇帝?！?/span>
3.夏桀：夏末世之君，名癸，有殊力，能生裂兕虎，負恃其勇，暴虐無道。湯率師伐之，走死鳴條。弗克：不能也。弗，不也?？?，能也?！渡袝?/span>·咸有一德》“克享天心，受天明命?！比籼欤喉樚煲病Ｈ?，順也。
4.流毒：謂貽害也。下國：謂諸侯之國。《詩》“命于下國，封建厥福?！?/span>
5.佑：助也?！渡袝a》“上天孚佑下民”。命：天所賦之命也。成湯：商開國之君，契之后，名履。始居于亳，夏桀無道，湯伐之，放于南巢，遂有天下，國號商，在位三十年。
6.降：貶抑也。黜：貶也，退也；廢也；擯去也。《莊子》“君將黜嗜欲”。命：國運也。舊稱王者受命于天以有天下，故翊輔開國曰“佐命”，推翻政府曰“革命”。《易》“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
7.?。阂缫玻^也。
8.剝喪元良：謂以割剝之刑殘害大善之臣，取比干之心以視之。元良，大善之人也。《尚書·太甲下》“一人元良，萬邦以貞?！痹埔??！兑住贰霸呱浦L也”。良，善也。
9.賊：殺害也。虐：苛酷殘暴也。諫輔：爭臣也。（爭臣：爭，諫諍也。《孝經》“昔者天子有爭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其天下；諸侯有爭臣五人，雖無道不失其國；大夫有爭臣三人，雖無道不失其家；士有爭友，則身不離于令名；父有爭子，則身不陷于不義?！保┲G，正也，謂以直言正人之非也。《孟子》“君有過則諫”。輔，官名，師、保、疑、丞，謂之“四輔”。后世通稱宰相曰輔。
10.天命：天道之流行而賦于物者，有物必有則，如命令也。《論語》“五十而知天命”。言所學者，皆知其所當然，而極其精也。俗以為窮達得喪，皆有造物之主宰，謂之天命。
11.敬：恭也。在貌為恭，在心為敬。不足行：謂以恭敬之心善待尊長，不足以施行。行，德行也。在心為德，施之為行。《易》“君子以果行育德”。
12.祭：祀也。祀神、祀祖皆謂之祭。（祭祀：在中國古代是最高統(tǒng)治者告天、告地、告神、告祖的一項重要活動，被稱作“吉禮”。有非常豐富的人文內涵，與宗教的祭祀活動有本質的不同?！缎W紺珠》稱禘、郊、宗、祖、報為“五祀”。祀神、祀祖皆曰祭，卿、大夫、士及有地位者皆有祭祀活動，后傳至民間，遂風行全國?！凹捞臁?、“祭地”，各為大祭之一，古惟天子得行之。王者有大事，遣官致祭，而以其事告于神曰祭告。一說宮廟謂之奏告，馀皆謂之祭告。見《夢溪筆談》。）益：利益也。《易·益》“損上益下，民說無疆?！?/span>
13.暴：謂暴客。盜賊也。無傷：無損也。傷，損也；憂思也。
14.厥：其也。監(jiān)：通作“鑑”、“鑒”。鏡也；照也；誡也?？加^古今成敗為法戒者，皆曰鑑，司馬光有《資治通鑒》、張居正有《帝鑒圖說》。）
15.彼：對比之稱。言紂罪甚于夏王，周取代殷商乃天命攸歸。
【譯文】
上天施恩于民，君王受命于天以仁愛養(yǎng)民。夏桀不能敬順上天，并貽害全國人民。上天于是佑助下民，命令成湯推翻其政府、終止其國運。商紂的罪孽與夏桀比較起來卻有過之無不及，他用割剝之刑殘害大善之臣，用苛酷殘暴的手段殺害爭臣。還說自己有天命護佑，稱以恭敬之心善待尊長是行不通的事，又說祭祀祖先無益于后人，稱暴客行竊也無傷于國家。前事不忘，后事之師。考觀古今成敗就可以知道，商紂滅亡的時間不遠了，周取代殷商乃人心所向，就像成湯取代夏王一樣。
【原文】
天其以予乂民1，朕夢協(xié)朕卜2，襲于休祥3，戎商必克4。紂有億兆夷人5，離心離德6；予有亂臣十人7，同心同德8。雖有周親9，不如仁人10。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11。百姓有過，在予一人12，今朕必往！
【注釋】
1.予：我，武王自稱。乂：治也。
2.協(xié)：合也。卜：問龜曰卜。謂欲知事之吉兇，灼龜以取兆也。
3.襲：合也?！痘茨献印贰疤斓刂u精為陰陽”。休祥：吉兆也。休，美善也，慶也?！渡袝ぬ字小贰叭f世無疆之休”。祥，福也，善也；凡吉兇之兆皆曰祥。今多以吉兆為祥，兇兆為不祥。
4.戎商：與殷商交戰(zhàn)。戎，戰(zhàn)爭曰戎?！渡袝ふf命中》“惟甲胄起戎”。必克：必勝也?？?，勝也。
5.億兆：極言其多也；猶言萬民。[劉攽文]“億兆仰德而不窮”。夷人：平民百姓。
6.離心離德：指思想、行為各自分離，不團結一致。德，行道而有得于心也。
7.亂臣：治亂之臣。十人：亦稱“十亂”。馬融曰：“亂，治也。治官者十人。謂周公旦、召公奭、太公望、畢公、榮公、太顛、閎夭、散宜生、南宮適，其一人謂文母?！敝祆湓唬骸白訜o臣母之義，蓋邑姜也?！?/span>
8.同心同德：指思想認識一致，為共同的目標而團結奮斗。
9.周親：至親也。周，至也。
10.仁人：成德之人也?！墩撜Z》“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生以成仁?！比?，人所以為人之理也。愛人無私者謂之仁。
11.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言上天之視聽均來自百姓，天子當敬天順民也。天視、天聽，言上天之視聽也；舊時稱天子之視聽，亦曰“天覽天聽”。
12.百姓有過，在予一人：百姓有過失，責任在我一人。古者稱天子為一人，天子自稱曰“予一人”。《尚書·太甲下》“一人元良，萬邦以貞。”《白虎通》“王者自謂一人者，謙也，欲言己材能當一人耳?！惫省墩撜Z》曰“百姓有過，在予一人?！?/span>
【譯文】
上天用我來治理天下萬民，我的夢想與卜筮的結果完全一致，符合于吉兆，與殷商的戰(zhàn)爭，我們必勝。商紂有億萬的老百姓，但他們都離心離德；我有治亂之臣十人，他們卻同心同德。雖然商紂有至親無數(shù)，卻不如我有愛人無私的一顆赤誠之心。上天的視聽均來自百姓，天子應當敬天順民。老百姓有過失，責任由我一人承擔，今天我一定要帶領大家前往征討！
【原文】
我武維揚1，侵于之疆2，取彼兇殘3。我伐用張4，于湯有光5。勖哉夫子6！罔或無畏7，寧執(zhí)非敵8。百姓懔懔9，若崩厥角10。
嗚呼！乃一德一心11，立定厥功12，惟克永世13！”
【注釋】
1.我武維揚：我以威武之師維新變革、宏揚天威。武，凡以武力服人者皆曰武?！渡袝ご笥碇儭贰澳宋淠宋摹?。維，維新也?！对姟贰爸茈m舊邦，其命維新。”今人謂改革舊法而行新政，曰維新。揚，發(fā)也，顯也。
2.侵：潛師掠境曰侵。之：至也。疆：界。邊界也?！读簳贰皟|兆離心，疆徼侵弱?！?/span>
3.?。阂u取也?？艘夭挥脦熗皆蝗??！蹲髠鳌贰胺矔?，言易也。”兇殘：商紂焚炙忠良，刳剔孕婦，暴虐無道，故天下謂殘忍捐義的惡人為紂。
4.我伐：我用天命討伐。用：以也。張：伸張正義。凡擴而大之曰張。
5.于：如也。湯：成湯。有光：有德政施于光天化日之下也。《尚書·益稷》“光天之下”。[孔疏]釋光為充，謂充滿大天之下。[蔡傳]解為帝德光耀，達于天下。[北魏孝文帝歌]“白日光天兮無不曜”。蓋尋?！肮馓臁倍?，多取此義。
6.勖（xù）：勉也。夫子：猶言先生長者也。本為尊卑貴賤之通稱，惟魯論所指，多屬師門，故遂相沿為師之專稱。
7.罔或：無有也。無畏：沒有畏懼；不知害怕。
8.寧：愿詞。執(zhí)：持，持一也，謂一以貫之地堅持。非敵：無敵也。這兩句話的意思是：沒有誰可以說面對戰(zhàn)爭而毫無畏懼之心，但我們寧可拋棄恐懼，一以貫之地保持無敵于天下的斗志。
9.百姓：上古惟貴族有姓，故謂百官之族曰百姓。《尚書·堯典》“平章百姓”。懔（lǐn）懔：危懼也。
10.若：如也。崩厥角：牲口毀壞了頭角。
11.乃：爾、汝之稱。一德一心：謂君臣合德之意。一德，純一之德也?！渡袝は逃幸坏隆贰拔┮皽逃幸坏??！币恍模囊?。《泰誓上》“予有臣三千，惟一心。”
12.立定厥功：立安定天下之大功也。立功，《左傳》“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盵疏]“立德，謂創(chuàng)制垂法，博施濟眾。如伏羲、神農、黃帝、堯、舜；立功，謂振厄除難，功濟于時。如禹、稷；立言，謂言得其要，理足可傳。如老莊、荀孟、管晏、楊墨、屈宋、馬班，制作子書，撰集史傳文章皆是?！倍?，安也。
13.惟克永世：長治久安也。克，制也。永，久遠也。
【譯文】
我以威武之師維新變革、宏揚天威，盟軍要潛師掠境至于邊界之地，出其不意地襲取那殘忍捐義的惡人商紂。我用天命討伐罪孽，為老百姓伸張正義，就如同我的先祖成湯那樣，有德政施于光天化日之下。勉勵我的將士吧，先生長者們！沒有誰可以說面對戰(zhàn)爭而毫無畏懼之心，但我們寧可拋棄恐懼，一以貫之地保持無敵于天下的斗志。商紂的百官和他們的親信早已危懼不安，就像牲口毀壞了頭角。
??！你們一定要同心同德，一道去建立安定天下的功勛吧，惟有如此，你們才能夠在自己的祖國長久地享受尊榮！”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