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時候,有多小記不得了,反正我還沒上學,我隨表哥去他奶奶家玩,我們穿過奶奶家的前院來到后院,我看到后院是被籬笆圈著的,透過籬笆,我看見一個四十來歲的漂亮阿姨,坐在竹子躺椅上,一只巨大的肥貓,趴在她的膝蓋上。秋天正午的陽光照耀著她,使她的眼睛瞇縫著,蓬亂的頭發(fā)有幾根白發(fā)在泛著銀光,她垂下手,拿起放在小竹櫈上的銀質(zhì)水煙,吹著火捻,叭噠叭噠抽了幾口,水煙壺里呼呼嚕嚕的聲音,仿佛來自深遠的地下。
她看見了我倆,友善的笑了笑,瘦臉上的兩個酒窩很好看,她極不經(jīng)意的向我們招招手,表哥害怕的向后退了一步,小聲的告訴我:別過去,她是瘋子,是我姑媽。
我也有姑媽,但我不知道什么是瘋子,并不象表哥那般害怕,我看見表哥姑媽膝蓋上的肥貓,嗖的一下躍下地,從籬笆上一個大洞里鉆了出來,象狗一樣的走過來,嗅嗅我們的褲腳,用它肥嘟嘟的身軀蹭了蹭,表哥姑媽又向我們招招手,表哥嚇的掉頭就跑,我從貓咪鉆出來的那個洞口鉆了進去。
表哥姑媽沒想到我會鉆進去,也許怕嚇著我,并沒有站起來,只是拍拍原來放水煙壺的那只竹子板凳,示意我坐下,我坐下靜靜的看她抽水煙,很好奇她是怎么吹著紙捻的,我伸手要過紙捻吹了幾下沒吹著,她接過去,卟的一下吹著了,得意的笑了,我也跟著笑了。
她問我:你姓什么?
我說:姓嚴。
她說:你爸爸在教會中學上學時和我弟是同桌,很聰明,他考上了上海華東紡織工學院,現(xiàn)在是不是在石家莊?你姑媽嫁給我弟弟,咱們是親戚,你得叫我姑媽。
我脆聲聲的叫了一聲:姑媽。
也許是從來沒有外面的孩子來過,更沒有孩子叫過她,她歡喜的不得了?;匚菽脕硪淮蟑B桂花云片糕,那天下午,我和新認識的姑媽,坐在秋天午后的陽光下,院子里桂花在怒放,香的匪夷所思。我吃著桂花云片糕,她給我講著我爸爸小時候的軼事。
許多年后,我跟爸爸提起他小時候的事,爸爸不加思索的說:是奶奶告訴你的吧?
爸爸說完突然反應過來:這些事你奶奶并不知道,你是從哪聽說的。
我說:表哥的姑媽告訴我的。
我爸說:不可能,她瘋的已經(jīng)不認人了,也從來不和別人說話交流,一直被關在后院。
我笑而不答。
爺爺奶奶一直認為我是天才,認為我看書識字是無師自通的。
在南京時訂閱的《小朋友》雜志,我得讓爺爺奶奶給我念,回海門縣沒有了《小朋友》雜志,我整天出去玩,實際我是去了瘋姑媽的小院里,聽瘋姑媽講故事,她有時候教我認字。
有一天我在家里,拿起表哥借來的《三國演義》小人書,看的津津有味,奶奶問我:你看的懂嗎?
我馬上給她念了河北名將顔良出場時配的那首詩:
驕驕顔良,
河北名揚,
軍圍白馬,
血染沙場。
奶奶大驚,馬上去問爺爺:你什么時候教會寧寧認字了。
爺爺說:我從來沒有教過。
爺爺過來考我。發(fā)現(xiàn)我認識絕大部分字,特別是許多繁體字,認的比簡體字還多。
爺爺問我:是誰教你認的字?
因為我對瘋姑媽有承諾,跟誰也不能說,是她教我看書識字。
我只能騙爺爺奶奶:書看多了,字自然就認識了。
我不知道這么幼稚的謊言,怎么能騙過了做學問的爺爺奶奶,反正爺爺奶奶驚嘆:這孩子是個天才。
我大了以后,我曾問過我父親:表哥的姑媽是怎么瘋的?
父親說:你表哥的姑媽和你姑媽是同學,年輕時候長的非常漂亮,她考上了金陵女子大學,金陵女子大學建校五十年只畢業(yè)了九百九十九人,號稱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表哥的姑媽剛畢業(yè)和一個木行伙計好上了,家里不同意,把她從學校接了回來,和她相好的木行伙計去了南洋,她知道后就瘋了,在家又打又砸,家里人只好把她關在后院,平時除了給她送大米和蔬菜,她要什么就給她買什么,讓她在后院自生自滅。
我突然想起了,有年冬天,瘋姑媽跟我發(fā)了一次火,是我看了她寫的信。
我那時性格孤僻,幾乎沒有朋友,常常一個人繞過前院到后院鉆進籬笆,找瘋姑媽,去她那里總有好吃的桂花云片糕,有許多好看的書。
在哪書籍潰乏的年代,爺爺奶奶的藏書都被紅衛(wèi)兵付之一炬了,只有瘋姑姑這里藏書多的驚人,她只許在那里看,不許帶走,即使這樣,這里也是我的世外桃源。
她推薦我讀的書都非常好看,看不懂你問她,她三言兩語就給你說明白了。
我那時就認為,瘋子就是和常人不同,是很有學問的人。
做晚飯前,瘋姑媽照例研好墨,用小楷筆寫上一篇,她寫著寫著開始自言自語,好像進入了另一個自己的世界。
她常常非常開心的和什么人細語,看表情羞澀的象個小姑娘,有時候憤怒的頭上青筋畢露,有時候傷心的淚流滿面。
我雖然有些好奇,但我也沉湎在書的世界里,很少顧及她的精神世界,到吃飯時候,我夾上書簽合上書,說聲:姑媽我走了。
她會露出平時難得見到的笑容,兩個酒窩使笑容非常好看。
有次瘋姑媽寫完一篇,就去做飯了,我正好讀完那本書,記得是《鏡花緣》,鏡花緣虛幻浪漫靜謐的萬般世相,對我的沖擊力很大,讓我了解生命的熱愛、執(zhí)著與死亡的敬畏、疑惑。
我把書放回書架,一時不知道下一本該讀什么書,看見瘋姑媽桌上放著的那篇紙,順手拿起看了起來,里面出現(xiàn)了許多“愛情”這個詞,我并不知道“愛情”是什么意思,正想拿著去問瘋姑媽,瘋姑媽進來劈手奪過那篇文字,一把推倒了我,力量奇大,我的頭重重撞到后面的墻上,我頭疼又受到了驚嚇,哇哇的哭了起來。
瘋姑媽不知所措,嘴里嘟囔著:“乖,不哭,不哭”,手象做錯事的孩子,拉扯著自己的衣角,看看我,看看她手里那篇紙,突然她大哭起來,邊哭邊喊: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去了南洋,甩下我,再也沒有了音信,我每天給你寫信,但我不知道往哪寄,你能不能給我來封信啊,即使不見面,我也知道往哪給你寄信。
她走到院子里,邊喊邊把撕碎了的信,揚向天空。
天空開始下雪,雪花伴著碎紙片,象漫天飛舞的白色蝴蝶。
我被她推倒后有幾天沒去,沒有書看的日子很難熬,我忍不住晃到了瘋姑媽的院子籬笆外,遲疑著不知道是不是該進去,我看見瘋姑媽焦急圍著院里無花果樹轉(zhuǎn),那只胖貓被困在樹上,樹枝被胖貓壓彎了,枝條在不停的簌簌晃動,貓兒弓著身子想跳到對面的房頂上,但感覺距離太遠,只得放棄。
瘋姑媽看見了我,急切的招手讓我進去,我進去后,她告訴我:這只笨貓已經(jīng)在樹上困了兩天了,我也陪著它兩天,你上樹把它弄下來,我好去睡覺。
我麻利的爬上樹,我去救它,這傻貓肚子里咕嚕咕嚕發(fā)出憤怒的聲響,弓起身體向我發(fā)威,就在我一把抓住它的同時,胖貓撓了我一爪子,我手一痛失去了平衡,我和胖貓一起從樹上掉了下來,這時我覺得時間變的很慢,在空中我看著胖貓象個跳水運動員似的優(yōu)美的翻著滾,把自己調(diào)整到四腳落地的狀態(tài),我也想學著胖貓翻滾,但是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可我已經(jīng)看見瘋姑媽伸出的雙手,她接著我的同時,我砸倒了她,貓輕松的四腳著地,喵嗚叫了一聲跑了,瘋姑媽倒在地上痛苦的呻吟著告訴我:去請個郞中,恐怕我的胳膊斷了,我爬起來從籬笆墻洞里鉆出去,找到鄰里的一個土郞中,把他帶過去,瘋姑媽把手從籬笆洞口伸出來,郎中看了看回家拿來夾板,綁帶,給她接骨固定好手臂,瘋姑媽伸出白晰的左手,手心里放著幾塊銀元,郞中笑著說:現(xiàn)在早就是新中國了,不興用銀元了,你自己留著吧。
那天,我生平第一次學著做飯,瘋姑媽指導我淘米,燜好米飯,教我炒了個雞毛菜,蒸了幾條酒醩黃花魚,我頭一次沒有回家在外面吃飯,自己做的飯就是好吃,瘋姑媽邊吃邊心滿意足的看著我吃,眼神里露出慈愛的光芒。我被她看的不好意思了,但內(nèi)心多了一層親近。
我媽把我生在南京后,就回去抓革命促生產(chǎn)了,三歲時看過我一次,但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媽媽的模樣了,我仔細想著媽媽的模樣,但無法想起,即使有那么一點印象,也和瘋姑媽的形象重疊在一起。
吃完飯我洗碗時說:姑媽,明天下學后我來給你做飯,家里有許多鄉(xiāng)下親戚送來的香芋和咸魚,我給你帶來,你教我做。
我抬頭,看見瘋姑媽兩行熱淚流下,她轉(zhuǎn)過臉用手帕擦拭著眼淚說:乖孩子,你早點回家吧,你喜歡看什么書就帶回去看吧。
我隨便拿了一本《姑妄言》,瘋姑媽說:這本書不適合你看。
她拿出一套《三言二拍》,我把那五本書裝進一個書包帶了回家。這是我第一次從瘋姑媽那把書帶出去看。
我常去瘋姑媽家的事終于被爺爺奶奶發(fā)現(xiàn)了,在他們眼里,瘋姑媽是個非常危險的人物,發(fā)起瘋來是會傷人的,為了我的安全絕對不允許我再去瘋姑媽那里,對于我喜歡看書,還是寬容和支持的,畢竟爺爺奶奶都是讀書人,但借書的事由我爺爺來辦,正好那年我得了急性腎炎,休學在家,需要臥床休息,能讓我老老實實躺著的唯有書,可爺爺?shù)凸懒宋易x書的能力,通過縣圖書館里工作的親戚,拿出來了許多小人書,都是一些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的故事,這種充滿暴力殺戮的故事激發(fā)了我天性里的暴力傾向,讓我覺得用大刀、紅纓槍殺人是件非常痛快淋漓的事,我讓爺爺給我做了一把木刀,偶爾讓我下床,就在院里砍殺想象中的日本鬼子。
其間我偷偷跑到瘋姑媽那去了幾次,瘋姑媽家的籬笆墻已經(jīng)變成青磚墻,高高的墻上還有許多尖銳的碎玻璃,墻下只有一個排水的小洞,我在墻外喊姑媽,里面沒應聲,只有胖貓從小洞口擠出來,看見我歡快的搖頭晃腦,用它肥碩的腦袋擦著我的褲腳。
休學一年后我終于能上學了,實驗小學在縣城的叧一邊,我常常和一群同學穿過小縣城去上學,我現(xiàn)在還能記起的就是賣開水的老虎灶,那家里的小子屎鴨蛋無惡不作,專門喜歡欺負我們這些弱小的同學。
還有一座被紅衛(wèi)兵搗毀的龍王廟,廟里面的和尚被紅衛(wèi)兵打死了,泡在河里真到臭了才被人發(fā)現(xiàn),瘦小的和尚被泡發(fā)成黑色的巨人。
我生平第一次打架就在龍王廟里。那是個冬天,我下學路過龍王廟,看見廟里有個蓬頭垢面的婦人在用鐵皮罐頭燒水,老虎灶家的屎鴨蛋正領著一群孩子喊著:
神經(jīng)病 有毛病
帶著寧寧去看病
醫(yī)生說 沒有病
原來是你這個神經(jīng)病。
他們用磚頭丟那個瘋子,我走近一看,是瘋姑媽,我喊了她一聲,她漠然的抬起頭,搜索著曾經(jīng)的記憶,她突然站起來向我走來,屎鴨蛋他們一哄而散,我呆呆的站在哪,瘋姑媽走到了我面前,身上的腥臭味令人窒息,她眼睛空洞的象兩口枯井,沒有一絲慈愛只有燃燒著的瘋狂,她突然給了我一巴掌,我愣住了,當我挨了幾巴掌后才想起了逃避,我哭著跑回家,我恨那些欺負瘋姑媽的孩子們,又委屈又憤怒,想拿菜刀,去剁了他們,看見奶奶正在切菜,只好順手操起一把改錐,哭著跑了出去,路過老虎灶,屎鴨蛋領著小孩子們正準備磚頭,去龍王廟丟瘋姑媽,我一肚子火,就是想遷怒于他,屎鴨蛋喊:老瘋子打了小瘋子,活該、活該。
我沖過去扎了他肚子上一改錐,他捂著肚子掉頭就跑,我緊追不舍,屎鴨蛋在龍王廟門口被瘋姑媽攔住,一巴掌扇倒,我撲上去沖他肚子亂捅,因為他穿的厚,雖然沒有捅破他肚子,但被捅爛的棉襖,棉絮亂飛。
奶奶從后面追過來抱住了我。奪下了我的改錐,屎鴨蛋乘機逃脫了。
瘋姑媽終于認出來我,空洞的眼神里燃起了慈愛的光芒,喊我:寧寧。
奶奶圈著我往回走,我回頭,看見瘋姑媽呆立在廟門口,風吹散了她凌亂的長發(fā),她嘴里一直單調(diào)的喊:寧寧、寧寧。
從那次扎了屎鴨蛋,我暴虐的天性被激發(fā),開始動不動就打仗,象一頭獨行的狼,有人多看我一眼我就覺得是在向我挑釁,一群孩子們在一起說話,見到我一哄而散,我覺得他們是在背后議論我,說我的壞話,我的反應就是追打他們,我的兇狠瘋狂,彌補了我身體的瘦弱,我惹事太多了,爺爺奶奶無力監(jiān)管我,讓父母把我接回了石家莊。
幾年后,我回縣城參加奶奶的葬禮,遇見了表哥,問起了瘋姑媽,
表哥冷漠的說:她早就死了,凍死在龍王廟里。她死后,我們?nèi)ニ豪?,那些書都被她取暖燒了,只留下許多沒有寄出去的信,嗯,永遠寄不出去的信,都是寫給她初戀情人的,就是害得她神經(jīng)的那個人的,那些信我們整整裝了幾麻袋,拉到墳地燒給她了,可她在書桌上放著一封寫給你的信,我留了下來。
表哥拿出一張紙,那是從書上撕下來的空白頁,我想當時瘋姑媽的信紙可能早已經(jīng)用完了,我記得她曾指著書柜上的信紙說:用完這些信紙,我的生命就走到盡頭了。
我接過信裝進口袋,那天晚上,風雨交加停了電,我點燃蠟燭,雙手顫抖的打開了瘋姑媽寫給我的信。
吾侄寧寧:
你看到信時,我已經(jīng)走在了尋找自己靈魂的路上,我的靈魂在遙遠的天國,活著無法接近,無法探訪。
我知道你喜歡讀書,本想把那些書都留給你,但我認為,書是慢性毒藥,讀多了會讓你沉溺在一個虛幻的世界里,可以讓人銬上鎖鏈,墜入地獄。所以我把它們都燒了。
侄兒,我和你雖然沒有血緣關系,當年你從籬笆洞里鉆進院里時,我就認定,你是上帝派來的小天使,是上帝賜予我的兒子,是你讓我的一生變得完整。姑媽非常珍愛你,姑媽更想跟你做個朋友,做你最親密最要好的朋友。
在我一生漫長寂寞的歲月中,只有你的出現(xiàn),給我?guī)砹嗽S多快樂,即使你不再來姑媽這里了,那時暫短的快樂也夠姑媽回味一生,姑媽感謝你,真心的感謝你,愿上帝保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