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莊子》內(nèi)篇中，以“孔子”為主角的寓言頗多，這些與孔子相關(guān)的論述，多集中于《人間世》、《德充符》以及《大宗師》等篇章。

內(nèi)篇中的孔子，時而受到譏諷，時而論大道，看來形象并不一致。因此，莊子對孔子的態(tài)度究竟如何，一直是論者熱衷探討的問題。

在玲瓏看來，內(nèi)篇中孔子的形象，是莊子最具原創(chuàng)性的孔子詮釋，也是后世道家闡述孔子之濫觴。它不但影響后代頗深，更是后世爭辯莊子究竟是“詆訾孔子之徒”還是“陽擠而陰助之”的原因。

是以，玲瓏試圖回歸原點，逐步探求莊子如何塑造孔子形象，詮釋孔子境界。在內(nèi)篇中，以孔子為主角的預言首先現(xiàn)身于《人間世》。孔子寓言不出現(xiàn)于《逍遙游》、《齊物論》，而出現(xiàn)于《人間世》，想來也是饒富趣味的。這并非是說孔子不能逍遙，無法齊物，而是說孔子就像多數(shù)平凡人一樣——身處人間世，必須面對人間的事。

安之若命，乘物游心

人間的事復雜難解，平凡人卻無可逃避，莊子常常借用孔子之口，說明人事之復雜、處世之艱難。在《人間世》中，就記載著一則“葉公子高將使于齊”的事例。

葉公子高出使齊國之前的恐懼，很能說明人處于紛亂塵世的無奈。事如果不成，將有人道之患；事如果成了，則有陰陽之患。無論如何，似乎都避免不了禍患降臨。這樣的困境并非是自己招致的，只能說是時、命使然，但人們卻必須時常面對它所帶來的災禍。

“若成若不成而后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

葉公子高向孔子請教如何才能免除其患，可見在他心中，孔子正是善于處事的“有德者”，而這也正是孔子在此寓言中的角色定位。

孔子的人生取向畢竟與“避世之士”不同，他認為“子之愛親”、“臣之事君”皆是人無可逃避的責任。親子之情是與生而來的本性，既不可解也無需解；君臣之義是屢見不鮮的社會秩序，既不可逃也無需逃。對于父母、君主，要使其“不擇地而安”、“不擇事而安”；對于自己，則要內(nèi)修以上，以臻“安之若命”之境。因為唯有“安之”，才不會受到哀樂之情的干擾糾纏，而能夠“安時而處順”。

當災禍無可避免地來臨之時，負面情緒不免隨之而生，如何能“安之”？“安之若命”的背后，其實蘊含著極高的修養(yǎng)境界，或許我們還可以往上推論，能有這樣的修養(yǎng)境界者，恐怕曾在生命中遭遇不少逆境，在一次次的反觀自省、去累化執(zhí)之后，才能“安之”。

對此，為人臣者只能去除私意造作，順應自然情勢而行事，哪有時間去貪生怕死、自尋煩惱呢？而且當人臣致力于求生避禍之時，“悅生而惡死”的念頭，反而會讓他因為過度執(zhí)著而無法判斷當下的形勢，更遑論順勢而為、因勢利導，災禍反而因此臨頭。

那么，處世的“實戰(zhàn)技巧”為何？“交近則必相靡以信，遠則必忠之以言”、“始乎諒，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無遷令，無勸成，過度益也”，字字句句都是入世已久的“孔子”的肺腑之言。這些看來瑣碎的老生常談，正是明哲保身的指導原則。只有深諳人世間事務運作的復雜多變、難以預料，才能歸納出諸多處世之理。

莊子借孔子之口，說出“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闭f明莊子也認同親子之情是天性表現(xiàn)；而君臣之義是社會倫理。正是這些，構(gòu)成了人倫規(guī)范，而此規(guī)范架構(gòu)了人間秩序，社會因此而井然有序。

然而，個體也因此隱沒于群體之中。人作為一個存在于世的個體，幾乎不可能置身于人際關(guān)系網(wǎng)絡之外，所以也幾乎無法避免“兩難”的困境。莊子借孔子之口說出，這些人世的牽絆、責任，是無所逃避、也不必逃避的。

這呈現(xiàn)出莊子與避世之士有所差異，莊子并非一般“與鳥獸同群”的隱士。莊子想要傳達的處世技巧，也說明了莊子確實是經(jīng)過世事歷練的入世之人。然而，“無所逃”一語卻也明確表達了莊子曾有想“逃”之心。

就孔子而言，“郁郁乎文哉”的人倫秩序、克己復禮的生命追求，是仁心的實現(xiàn)；然而，對莊子來說，這卻也可能是人與自然的破裂之始。

但是，就多數(shù)人而言，不可能免除生而為人的責任，人非入世不可，那么如何才能達到逍遙之境？如何才能在群體之中保有個體的自由？在莊子眼中，了解人情世故、理解人性之常，才有可能順勢而為，但這只是外在處事原則而已，要在變動不居的人間世悠游自得，不能只是死記生存法則，而是要靈活運用、見機行事，而這，必須依賴心靈的平靜中和。

德蕩乎名，先存諸己

《人間世》中還有一則“顏回見仲尼”的記載。故事起源于顏回希望到衛(wèi)國去，遂向孔子辭行。顏回一開始秉持著儒家一貫的信念，認為唯有感化衛(wèi)君才能救濟衛(wèi)國百姓?？鬃觿t警告顏回，不可過于輕忽自身的危險性，否則將招來殺身之禍。

“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后存諸人?！?

如果連自己的生命都無法保全，又如何能談救人呢？顏回自身的修養(yǎng)境界還未成熟，就急著“濟世救民”，這種不顧己身、一意孤行的行為，只是為了求取美名罷了。

“德蕩乎名，知出乎爭?！?

人們?yōu)榱藸幟?、爭勝，是以“崇德”、“尚智”，此謂“德蕩于外”，因而導致互相傾軋、禍亂不斷。顏回只看到衛(wèi)君的罪惡，卻未能意識到自己“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術(shù)暴人之前”，其實也是一種想要凸顯自我、貪圖美名的罪惡。

談仁義道德，把自己當成“善”的一方，事實上，也就是把對方視為“惡”的一方；認為對方需要“痛改前非”，在這樣的主觀心態(tài)下，對方能平和地接受“感化”嗎？更要警覺的是，對方是操控生殺大權(quán)的一國之君，自己如何能不忘初衷、全身而退？

“目將熒之，色將平之，口將營之，容將形之，心且成之。”

這一段描述，何其生動！多少原本奮不顧身的士人，在實際面對君王時，正是如此畏縮地敗下陣來。這更說明了莊子非常了解士人在政治中的困境。

儒家這種“以天下為己任”的熱忱，其實正是“至己身于不顧”的悲哀。況且，這種熱情，背后是否完全沒有“私心”存在？儒者口中所標舉之“仁義”，是否真的是普世恒存之價值？儒者眼中的是非，又是否真為不可改動之判斷？這些都令人存疑。

顏回提出“端而虛、勉而一”的辦法，想以端莊謙虛、勤勉專一的態(tài)度感化衛(wèi)君，也遭到駁斥。玲瓏認為，顏回的辦法仍然是源于“成心”，即由“成心”而發(fā)，自是而非彼。謙虛勤勉出于畏懼，僅為表象，并非由真心而出，當然不足以化人。唯有真切地反省生存的困境，才有扭轉(zhuǎn)“成心”、脫離困局的可能。顏回既不能克服自己求名的欲望，也不能感化衛(wèi)君，最后的結(jié)果不是表面妥協(xié)，就是因為多言勸誡而被衛(wèi)君殺掉。

根據(jù)《史記》的記載，莊子曾為“漆園吏”，這樣的經(jīng)歷想必讓莊子對于政治生態(tài)有了進一步的了解。莊子并不著眼于帝王之治道，而是努力為平凡人找出解脫之路。

既然不可能完成復歸小國寡民的理想，人們就必須思考如何在現(xiàn)實社會中找到生存之法？又如何在君臣關(guān)系中找到平衡之道？

在《人間世》中，莊子屢屢借著孔子之口，說明處世的艱難。在他心中，孔子入世最深；因為入世最深，所以最能了解君臣關(guān)系的緊張對立，亦最能了解要上臻“乘物游心”之境困難重重。所以，借孔子來說明《人間世》，是再恰當不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