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尾聲、后來的故事
再后來的故事似乎可以一筆帶過了。
村里值得說的事也不老少,先說何能能家,那年光洋芋就收了20來萬斤,在院子里堆積如山,院門口一時車馬擁塞,熙攘熱鬧。家里煙茶隨時預(yù)備著,幾個雇工的工錢是一天3塊錢。家里還養(yǎng)了只大狗護院,狗窩建在房頂上。還喂了七八頭豬,一群羊。一時豬嚎、羊叫、雞鳴、狗吠,生氣盎然,招惹得桃花尖家家都眼紅。桃花尖的洋芋被何能能家悉數(shù)收走,當了制造粉條的原料,雖說外人來收,不定給不下這么的價錢,但看著自家地里的洋芋變成了何能能家白花花的粉條,桃花尖的山民們心里還是不大舒展。
于是,何能能家很快失卻了往日的平靜,往往正睡到半夜里,聽得唿嗵一聲,磚頭瓦塊就隔墻扔進來了。要不就一是把沙子忽然沙啦地揚在窗戶上,唰啦一陣怪響,嚇人一身冷汗。趕緊出去一看,又不見有人……
第二年,洋芋的價格就由村里人先抬高了,桃花尖的山民們約好了統(tǒng)一行動,何能能若去別的村里收洋芋,一來二去,費工費時,加上運輸,自然是劃不來的。
結(jié)果,何能能還是收了本村的洋芋,只是每斤洋芋的收購價格提高了一毛三。但盡管如此,何能能家的粉條還是照做,做好的粉條還是照樣拉到城里去照賣。但又過了幾個月,情形就有了一點變化:何能能家突然把雇的工都打發(fā)回家去了。
村里人一打聽,原來是粉條擠壓在屋里賣不出去了,銷路成了當頭一個大問題。
高麗銅幸災(zāi)樂禍地說:“怕得拿粉條當柴禾燒呢。”
沒過多久,卻來了一輛大卡車,拉走了圪堆堆一車山一樣的粉條。原來是海棠子的男人何龍在蘭州替何能能聯(lián)系好了新的客戶,救了何能能一難。何能能家便再次響起了隆隆聲響,屋頂上又響起打鳥的汽槍聲。過年之前,何能能專門去了一趟蘭州,感謝那何龍的相幫。這當中出了一點枝節(jié):何能能在街上轉(zhuǎn)悠時,一萬四千塊錢叫賊偷了。何能能急得差點跳了黃河。得虧了何龍,當下打了個電話。沒過兩小時,派出所來了人說:案子破了。并將一萬四千塊錢物歸原主。何能能感激得差點給何龍磕頭。
何能能家的生意再度好起來,到他家借錢的人也多了,個人借還不算,二虎還打著村委會的旗號來借。老六爺整日里如落了魂兒一般,習(xí)慣動作是不停地關(guān)門,總覺隨時會有一幫人闖進來繩拿鎖捆。何能能傷感地想起了他那早死的哥。何希圣被打成右派就為一句話。何希圣十分后悔,跑到地委求見梁虎,一進辦公室就撲通跪在梁虎面前說:“我向共產(chǎn)黨保證,再不說話了,一輩子都不說話了。”說著,當著梁虎的面,掏出一只鋒利的保險刀片來,將自己的舌頭“嗤啦”一聲就割了下來了,噴了一地的血。綠林出身的梁虎盡管見過人頭滾滾,也禁不住大叫一聲,從椅子上彈跳起來……
就因這事,何希圣被定成了嚴重現(xiàn)反罪,押送青海勞改。何希圣在勞改農(nóng)場餓得招架不住,連看犯人的人都餓得吃不住伙,逃了。何希圣從勞改農(nóng)場活著逃出來,是因為他用藏在身邊的一塊羅馬表換了兩個黑面饅頭,要不然,高原的蒼狼也能吃了他,他好不容易逃回到自家門口,老婆卻不放他進門,轉(zhuǎn)身兒就報告了政府。這還能有別的結(jié)果?后來這人怎么死的,就誰也說不上了。至于把自家男人攆出家門的那女人,后來據(jù)說是得了乳腺癌死了。桃花尖的人覺得這就叫報應(yīng)。
何能能以前進城看過他哥一回,回來對村里人說,那女人臉上像掛了一層寒霜。
桃花尖的人說:“城里人都心瞎得很。”
但話說回來了,鄉(xiāng)下的人心就好嗎?有天,不知哪個壞了良心的把個包花紙的水果糖丟在何能能家門口,娃娃撿了,差一碼吃了,幸虧何能能一把奪下,丟給家里的狗,不到一一會兒,狗便嗚嗚兩聲倒地死了。何能能魂魄都嚇飛了,一氣之下,將自己親手制造的那臺粉條機乒乒乓乓砸了個稀巴爛。
桃花尖眾人聽說之后,反倒都像好人似的埋怨說:“這是咋了嘛?放著好好的事情……”
何能能親手破壞了自己制造的粉條機之后,村里的洋芋賣不出去了,眾人才多少有些后悔了。我還專門就這件事寫了篇報道,針對流行的“紅眼病”,批判農(nóng)民的劣根性。
后來,我聽說縣上的廠子里制造出了比何能能的粉條機先進的粉條機。體積小到只一只烤箱那么大,出的粉條比何能能的粉條機多出兩成。比之何能能用汽車廢輪箍、小電機、粗糙的皮帶輪子,角鐵,手工敲打而成的機器一眼既可見出優(yōu)劣。不過,原理據(jù)說還是何能能發(fā)明的粉條機的原理。
二虎的腐竹廠靠了縣里的那一筆扶貧貸款,終究是辦起來了,卻沒能維持多久,生產(chǎn)出來的腐竹像屎橛子一般,根本沒銷路。最后的結(jié)局是高麗銅一幫人翻墻進去,把機器啥的隔墻扔了出來,拉去賣了。至于縣里給的那筆扶貧貸款,自然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
倒是二虎的弟弟三豹身上還有一些可說的故事。
三豹是某一天從桃花尖突然失蹤的。那天,二虎正張羅腐竹廠的事,玉兒匆匆跑來對二虎說:“二虎你見三豹來沒有,三豹不見了!”
二虎就沒當一回事:“一個大活人,他能跑到哪里去?”
玉兒說:“家里的灰毛驢子也不見了。你大哥四處找了個遍,可沒找見。”
二虎這才急了,一伙人四處找,連窟圈里都找了,還是沒找見三豹的影子,也沒找見那頭灰毛驢兒。
大龍早先就對小弟就十分擔(dān)憂,對玉兒說過:“我咋看三豹的腦子越不對勁了,仰仰昏昏的,實在叫人操心。”
三豹外表的一個顯著特征是一顆碩大無比的腦袋,活像腦積水。三豹的一只耳朵小時候被耗子咬過一口,看上去像是卷曲的木耳。三豹的娘是生三豹時難產(chǎn)死了的,等于被三豹謀殺的,三豹生下來,也被那顆大腦袋卡得沒了呼吸,他爹以為他死了,用破席子都卷到野地里要埋了,三豹卻哇喇一聲哭活過來。所以說,三豹的出世便帶了幾分不吉利。大龍和二虎三豹并不怎么關(guān)照,到吃飯的時候,說:吃。到了睡覺的時候,說:睡。情形一貫就這樣。
三豹的腦瓜里總有很多不切實際的東西,小時候念書,總愛向老師提些哭笑不得的問題:“老師,國旗為啥是紅顏色的,不是藍顏色的?”
老師說:“因為國旗是用革命先烈的鮮血染紅的。”
三豹問:“是誰染的?”
老師說:“不是誰染紅的,只是個比喻,說明咱們的紅色江山是無數(shù)革命先烈前赴后繼、拋頭顱灑熱血才得來的。”
又比如,三豹問老師:“為啥蜘蛛有八條腿,人只有兩條腿?”
老師說:“這沒個為啥不為啥,本就那樣,蜘蛛就八條腿,人天生就兩條腿。”
三豹想不通:“那為啥人本來不長八條腿?本來是啥?'本來’有腿“有?有幾條腿?”
老師一瞪眼:“坐下吧你。”
三豹上到小學(xué)三年級,害了一場很厲害的腦膜炎。人沒死了,卻變得更不愛說話了,常常獨坐樹下……似的發(fā)呆,盯了天上的流云能看一整天。
一天,三豹一篇作文在雜志上發(fā)表了,題目是《我的嫂子》。“從我生下來就沒有見過我的母親,在我心里,我嫂子就像是我的母親……”
桃花尖轟動了。何神仙說:“人各有命,也許三豹是塊讀書的材料哩。”
果然,當桃花尖的人都以為失蹤了的三豹多半準是死在外面的什么地方時,三豹的消息卻傳回了桃花尖,原來,他竟賣了家里的那頭灰毛驢兒,獨自出門,遠走了京城,進了一家文學(xué)院進修班圓他的夢去了。
三豹偷賣了家里的驢,揣著賣驢的錢只身來到這花花綠綠的大都市,進了文學(xué)進修班圓夢。賣了驢的錢不寬裕,必須精打細算,于是常常泡方便面吃。才子們很瞧不起他。三豹便倍感孤獨。他得到的是一個侮辱性的綽號:“毛驢詩人”。但三豹自不管閑。他開始發(fā)憤攻讀世界名著,用指尖兒點著書本,一行行讀來,決不放過一個字,讀完一個字,指尖才移到下一個字,他的樣子引來才子們的揶揄:“這干嘛,校對哪?”讀了不到一個月,三豹便兩眼發(fā)直,頭發(fā)像樹葉子一樣大把大把往下掉。三豹急了,想起桃花尖人的土辦法:用蘿卜和大蒜涂到頭皮上生發(fā),弄得滿宿舍蘿卜大蒜味兒。有天早上,從未接到過一只電話的三豹,突然接到了一只找他的電話,是某某雜志社編輯部來的,打電話的人自稱姓歐陽,是某文學(xué)雜志社編輯。三豹的心一下子就燒起來了,手心里滿是汗。
那人問三豹:“聽說你是偷著賣了家里一條驢湊了學(xué)費來求學(xué)的?有這事?”
三豹不會說假話:“是有這事,是拉到離我們村十八里地的桃花尖集上賣了的。”
“賣了多少錢呢?”
三豹猶豫了一下,含糊地說:“也就勉強夠上一回學(xué)的,好在是短訓(xùn)班,只有四個月,若時間長了,那點錢是萬萬不得夠。”
那叫歐陽的又問:“現(xiàn)在那'毛驢’的四條腿怕把三條腿都花光了吧?”
三豹說:“四條腿都花光了,眼下光剩個驢尻子了。”
那人在電話里忍不住哈哈大笑一陣,又言之鑿鑿告訴三豹:編輯部打算發(fā)表三豹幾首詩,想約他見一面。見面地點約好在五洲大廈前。
三豹壓了電話便神經(jīng)兮兮了,連跑三趟廁所,沒尿出一滴尿。晚上,泡了方便面狼吞虎咽吃過,嘴一抹,出了門,奔五洲大廈而去。結(jié)果自然可以想見……
三豹是在瘋的邊緣上被人送回桃花尖的。回到山里的三豹,對誰都是一副笑瞇瞇模樣,嘴里總念叨著“歐陽”這兩個字:
“歐陽就住在五洲大酒店。他要發(fā)表我的詩哩。”
情急之下,大龍狠扇了三豹一只大耳光,打了那只大耳光之后,三豹恍如隔世地眨巴眨巴眼,過往的記憶傾刻如漂冰遠去、消失了。此后的三豹又回歸到老實的農(nóng)人,規(guī)規(guī)矩矩從土里刨食吃了,從早到晚,把東山的日頭背到西山。你若喊他聲“毛驢詩人”,三豹也毫無反應(yīng)。他只會跟你很鄉(xiāng)土地嘟囔一句:“今個熱頭好,曬個暖暖呃。”
桃花尖還有一件事不能不說:神戲家何神仙在去“仙逝了。老人家是在唱戲的時候死在亮子后頭的,手里還捉了幾只皮影在亮子上擺弄,滿臉通紅像喝了老酒,突然一聲大吼,一口鮮血從口中噴出,便仰面倒下了。文館長正幫何神仙挖掘整理的戲文,沒挖掘整理完,何神仙就駕鶴西歸,留下了一樁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文館長每說起這事便嘖嘖連聲:“就可惜何班主那一肚子的戲文了。”何神仙過世后,文館長聞訊趕到桃花尖吊喪,坐的是文化局的一輛新式北京吉普,開到離桃花尖還有三里多,車子突然熄火了,檢查來檢查去,什么毛病沒有,就是發(fā)動不著。文館長說:“快快快,趕緊給老先生燒個紙。”慌忙就在路邊給何神仙燒了一堆紙。文館長嘴里磨叨:“何神仙啊,文某來遲一步,決非怠慢,是路不好走,車在路上耽擱了,你老可千萬莫見怪啊。”說也怪了,燒罷紙,再發(fā)動,一踩便轟地發(fā)動著了。
接下來就該說到我家里的一些事了。
首先,我和羅桃花終于到鄉(xiāng)里正式地辦理了離婚手續(xù)。辦理手續(xù)的過程就像當初我們結(jié)婚時一樣平靜,而三個月之后,當狗蹄子和桃花到鄉(xiāng)里辦理登記結(jié)婚的手續(xù)這事,卻在桃花尖引起了一陣不小的轟動。眾人并不覺得意外,反倒覺得事情本該如此才順理。
這幾年,桃花尖好些姑娘都走了外,有的去了隴中,有的走了蘭州,還有的走了廣州。高麗銅啞巴女人帶過來的閨女婷兒最早走了蘭州,回來一鼓動,桃花尖的姑娘們一帶一串兒,走外的越來越多。我的妹妹眉兒轉(zhuǎn)眼已中學(xué)畢業(yè)。也在家呆不住了,說了幾次想走外的話。只因父母反對沒走成。眉兒就找到了我。叫我給父母做做工作。我的意見是:對于女娃娃家說,過早地進入社會并非一件好事。
不過,眉兒最后還是到蘭州去打工了。我去蘭州辦事,順便去看過她。她在一家飯莊里打工。那家飯莊的生意一直清淡的,眉兒到飯莊后,生意卻一天天好起來了。我猜想其中的訣竅之一可能是眉兒開發(fā)票的時候會征詢客人的意見,客人說多少她就開多少。飯莊對門是一家彩擴店,女老板好像叫“麗達”,櫥窗里掛滿了她的照片,風(fēng)騷得有幾分下流。麗達躺在街上的躺椅上的樣子酷似一只性感香蕉,還養(yǎng)了只寵物狗。這年輕女人原是一個縣城文工團的演員。麗達說眉兒模子不錯,將來定會有出息的。
麗達問眉兒:“眉兒,你看我抽煙的姿勢好看不?”
眉兒說:“好看。”
麗達說:“我當年可是文工團的臺柱子呢??次疫@腿的曲線,好看不好看?”
眉兒說:“好看。”
“你知道我美容一次花多少錢嗎?”
眉兒說:“我哪里能知道。”
麗達一邊修理紅指甲一邊說:“我三天不甩出去幾千塊錢就手癢癢。猜我用的這粉餅多少錢?”
眉兒盡可能往多里猜:“怎么也得十幾塊?”
麗達說:“一千。”
眉兒跟我說,高麗銅的閨女婷兒也在蘭州,干的是“小姐”的行當,成天打扮得像個狐貍精,據(jù)說傍了個款爺兒。
我說眉兒:“那錢來得不正道,你千萬別羨慕她。”
眉兒說:“二哥,你小看我了。”
飯莊里的年輕廚子叫楊子,江蘇揚州人,是個帥哥兒。楊子看上了眉兒,對眉兒說:“眉兒,嫁給我吧,給我生個胖兒子,我把你送回我老家去。我在外闖,你在家伺候我爹我媽。”
眉兒就用桃花尖的土話說:“你把頭想成個蒜槌子去。”
眉兒說,她這輩子才不想做個永見不著世面的鄉(xiāng)下媳婦哪。
有天,廚房里穿了一片驚叫。眉兒跑去一看。楊子伸出胳膊,右手舉起一根在灶火上燒得通紅的鐵火筷子,滋啦一聲就烙在那只胳膊上。一股青煙飄起,一股皮肉焦糊的味兒。眉兒尖叫一聲。楊子則跟沒事兒一樣,回頭望望眉兒。眉兒嚇得臉都白了,幾天都不敢拿正眼看楊子那條胳膊。眉兒嚇怕了。為了免生是非,想挪個地方打工。我便想到了我的老同學(xué)林易。林易也真夠意思,沒幾天就讓眉兒當了機關(guān)里的打字員。
我和眉兒說起我和桃花離婚的事。眉兒說:“二哥,其實我早就看出你和嫂子根本就過不長久的。你們分開是對對兒的,這樣不是對誰都好么?你和我二嫂與其死不死活不活地吊著,不如各走各的,我二嫂也真是太不容易了。人家跟大哥才該是天生一對兒哩。”
最重要的,也是最叫人傷心的一件事就是我的父親,桃花勤勞的養(yǎng)馬漢何佛留走了,他撒手離開了這個世界。不過不是被我這個不爭氣的小兒子氣死的。
在狗蹄子同桃花的關(guān)系明朗之后,我父親的心情反倒一天比一天好起來。我還利用工作之便請他到甘南草原去轉(zhuǎn)過一回。他老人家生來沒啥多的愛好,就是酷愛牲口,愛馬,愛牛愛驢,他伺候了一輩子大牲口,心存的遺憾就是從來還沒見過野天之下大群大群的牲口們,尤其是沒見過大群大群的馬們一齊跑動起來是何樣的場面,何等的氣勢。那次他算開天辟地出了趟遠門,跟著在隴中報社當記者的我,到甘肅南部的草原上美美浪了一趟,他的話說,“把一輩子沒見過的馬都見了哪!”那可真是如山如海的馬,大群大群奔跑起來,揚起的塵頭能遮住天空的日頭,轟隆隆的蹄聲像夏天的驚雷,似乎整個草山都在搖撼…………
我父親回去的時候我找了輛車,把他捎到螞蚱鎮(zhèn),從鎮(zhèn)上到桃花尖已經(jīng)有面巴了,但他老人家為了省錢,打算靠兩條腿走回去。正走著,一輛黑色小臥車開到了他鼻子底下,他猝不及防,螳螂似的一跳,一屁股跌坐在公路上,車里跳出個穿甲克的絡(luò)腮胡子:
“老東西,活得不耐煩啦?”
我父親一驚嚇,又脹了一肚子氣,便說:“你是吃草長大的?說話還是放屁哩?”
絡(luò)腮胡子滿口酒氣,揪住我父親的領(lǐng)脖子。
我父親也綠了眼珠子:“你敢動一指頭,今天我就鉆到你車轱轆底下去。”
另一個人從車里探出頭說:“跟個破老頭叫什么真,老板等著哪。”
絡(luò)腮胡子這才作罷。嗚兒一聲,小臥車開走了,將桃花尖的養(yǎng)馬漢罩在久久不落的塵土之中。
他沖著開走的小臥車大啐一口:“畜生,張狂的你們!”
過了螞蚱鎮(zhèn)不多遠,迎面又晃過來個黑臉的大漢,背只口袋,悶頭走路不讓人,差點將我父親撞個趔趄,我父親見有血一樣的東西從那漢子背著的蛇皮袋里滴下來,滴滴答答地落在路上,心中甚是詫異:“這兄弟,你背的啥,咋往下淌血哩?”
大漢陰沉望他一眼,沒任何表情,沉甸甸的口袋里仍舊有血瀝瀝拉拉滴下來。
“日怪了。”我父親尋思,“一路都碰見鬼了……”
那漢子背的蛇皮袋里究竟是什么,豬頭?比豬頭大,血淋淋的豬頭也不能就這么背了走。是個活殺倒的人?用斧頭剁下來的半截兒肉身子?光天化日之下,誰個殺人還敢如此膽大包天?更是不可能了,那再還能是啥?
兩個山里娃歡跳著蹦了出來,嘴里嚷叫著:“點高山啦!點高山啦!”
我父親的心思這才從那大漢身上轉(zhuǎn)回來。
給董七少家養(yǎng)活了幾年牲口之后,何佛留終于有了自己的一頭大牲口,那是花了一塊大洋從螞蚱鎮(zhèn)上買來的一頭老母驢,剛剛買來的時候,看著是一副將死不活的樣子,可就是這頭老母驢,為他生下了一頭油光水滑的黑騾子,后來長成四尺七寸的雄壯的大騾子,當時螞蚱鎮(zhèn)的鎮(zhèn)長大煙鬼,想用一匹馬換我父親的大黑騾子,他都沒舍得,但后來,我父親還是把大黑騾子賣了,那是入社之前的事,我父親覺悟說不上高,刮起入社的風(fēng),我父親就覺得大黑騾子死活是保不住了。一咬牙,狠心賣了吧。還不敢在近處賣,是遠遠地拉到蘭州城里去賣的,走時將三天草料裝在馱子里,過車道嶺的山梁子,二百多里的路,他是一步一步量到了蘭州城的,臉色陰沉得像個鬼,嘴上像蓋了鐵蓋子,賣了牲口,雙腿軟軟地往雙城門的門洞子里一蹲,好一陣沒能站起來。心里說,好我的黑松哩,你不要長聲短聲地叫我的魂靈子了。買了大黑騾子的買主要解下籠頭來還他,這是牲口行里的規(guī)矩,賣馬不賣韁??赡翘煳腋赣H趕緊擺擺手說:“求求你行行好哩,麻利拉走,拉得遠遠的,永不要叫我看見,牲口都沒了,還要一副籠頭做啥?傷心哩。”
大黑騾子之后,我父親還養(yǎng)活過一匹臥槽的黃馬,也是從死里養(yǎng)活的,沒半年光景,黃馬就變成膘肥體壯的真正的大黃馬了,可一聲令下,上了天河工地,一氣的蠻干,鞭子甩得噼啪山響,只知使喚牲口,沒人疼牲口,不多久,工地上的牲口便成批地死亡,心疼得我父親半夜里偷著哭那些生靈,嘴上卻不敢言喘,經(jīng)他管的牲口到最后只剩了那匹黃馬,也瘦成了一張皮。何佛留雖勒緊褲帶省下吃的來的給那黃馬吃,自己餓得眼珠子發(fā)綠,但黃馬最后還是死了,被三只饑餓的老狼掏吃了五臟。那是三只啥樣的狼啊,隔幾十步遠就撲過來股子血腥氣,渾身的灰毛都沾滿了血痂,血珠在毛梢兒上凍結(jié)成了紫紅色的琉璃,跑起來桫欏桫欏響,他眼睜睜看著那三只餓狼將臥倒在雪地上的大黃馬掏吃成一具雪白的骨架。
公路上的血跡越來越明顯了,一滴又一滴……我父親再次回想方才那個黑臉大漢和那只口袋,半天空里盤旋著大群聒噪的老鴰,煽動的翅膀從溝里扇出股血腥氣。“準保是出了事了。”
從干溝里又晃出個人來,滿手是血,殺了人似的。手里還托著一大跎血絲呼啦的肉熱騰騰的,顫乎乎,何佛留詫異之中,那漢子笑瞇瞇的帶著幾分得意,跟我父親搭訕:“老哥你來遲了一步,這會子就剩個驢蹄子了。”
我父親這才明白這漢子手里托的是一跎驢肉。
“誰家的驢?”
那漢子說:“沒主兒。”
天底下還有無主的驢?那是野驢。
溝里一道土崖下,聚著一伙人,新鮮的血腥氣異常撲鼻,一大灘殷紅的血跡汪在黃土地上,已被許多雙腳“踏成了一片骯臟的泥濘,還有兩個漢子在爭搶最后一跎鮮血淋漓的東西,而另外一個漢子則試圖從他們腳下拽出一條索索羅羅的腸子,從那腸子里擠出來的驢糞蛋兒還冒著熱氣。一個山里老漢正在一直袖籠著手在一旁觀看,眼里有悲憫的顏色:“日的,我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還沒見過這么兇殘的畜生,幾個外路人,從螞蚱鎮(zhèn)上買了條小公驢,拉到這溝里來就下手,那驢正是好歲口,馱上一馱子好炭,不用吆喝也能走百里的山路。我要是有那么條驢,要把它當成爺伺候哩。落到那幾個畜生手里就遭了殃了。你想不來。幾個畜生仗著有倆大錢,不是買那驢,只是要那一根驢球,吃個新鮮的錢兒肉哩。日他先人的……”
我父親渾身一震,他立即聯(lián)想到了路上碰上的那輛小臥車。和那兩個外路人。
“腰里有了幾個錢就變著花樣兒胡糟踐啊,狗日的們!先把那小公驢逗弄得騷情起來,那驢球鼓脹鼓脹的,像根棍兒,噌的一刀下去,那活物就叫割下來了,小公驢疼得蹦了幾蹦就跪倒在地上滿地打滾兒。那幾個驢日的攥著熱騰騰的驢球,用橡皮紙往刀口上一貼,止住血,拿根塑料繩子一扎,放進只黑包里就走了……”
我父親聽見自己的腔子里發(fā)出的一聲呻吟!
那老漢往下再說了些什么,他竟一句也沒聽進心里去,只呆望著那團被踐踏成一片泥濘的血跡,彷佛聽見了小公驢的慘叫……
日他的,一條活鮮鮮的生靈就這么地消失于無形了?一路往回走,我父親在心里一聲聲罵。又到點高山的季節(jié)了。飄動著灰色炊煙的暮靄里,有一群拿了羊幡節(jié)在奔跑的山里娃,已有人篷咚篷咚敲打起了羊皮單鼓,敲得不緊不慢,我父親心里才安定了些,漸漸從方才血光惡夢里出來了。
走到自家門口,就聽見了滿槽牛們馬們騾子們高高低低地叫喚出一片熱鬧來,這是比世界上任何音樂都動聽的聲音。
我父親進了院子,顧不上進屋,先鉆進牲口棚里,看一看那些牲口,他才會放心??墒?,花兒哩?花兒咋不見了?
“狗蹄子?狗蹄子?”他連喊三聲。
無人應(yīng)聲。
狗蹄子定是牽了花兒去溜達了,他想。
他蹲在院子里的桃樹下打算抽袋煙歇緩歇緩。一陣清風(fēng)吹過,忽聽幾聲叮鈴叮鈴的脆響,他以為是花兒回來了。心里一高興,跑出門道去一看,村道上卻空蕩蕩的,疑心自己到底老了,耳朵聽岔了,又蹲回樹下來抽煙,卻又聽見了幾聲叮鈴的脆響,一抬頭,才猛地瞅見那只鵓鴿蛋兒似的銅鈴當兒正隨著清風(fēng)一下一下?lián)u晃動著,這不是花兒脖子里的那只小鈴當嗎?咋掛在樹上了?他兩條腿突然抑止不住地哆嗦起來,越抖越兇,他搖晃著立起身,扯開嗓子朝黃昏的寂靜張惶地喊:“……狗蹄子?他媽?……老何家的人都死絕了嗎?”
狗蹄子的身影便是這時從暮色里凸現(xiàn)出來的:“大,正說迎你去哩,你可回來了?”
“發(fā)有,咱的花子哩????”
“你咋氣色這不好的。不會鬧病吧?”
“我問你咱的花子哩?咋把鈴當兒掛到樹上了?”
“噢,我正要給“說哩,今天我把花子拉到大集上賣過啦。賣了個好價錢,你都想不來的這個數(shù)兒哩。”狗蹄子做了個手勢……“你快說你買給誰了?”
“兩個外路人。”
何佛留頭頂炸開一聲焦雷,眼前紅光大冒,身子軟軟地癱倒在地上……
“大你咋了?你這是咋了?”
“誰叫你賣了的?”
“走之前不是你說好兒的?你說買了花兒再買進兩頭肉牛來養(yǎng)活?”
何佛留在狗蹄子懷里成了一灘泥……
他到底死在這年的點高山的日子里了。那個時候,桃花尖到處都插遍了花花綠綠的羊幡節(jié),歡快的羊皮單鼓四處敲響。狗蹄子守在跟前,我父親抖抖地伸出一只手比劃,他已不會說話了,中了風(fēng)似的。狗蹄子以為他要什么,拿了賣了花子的錢來給他看,我父親痛苦地哼了個弱聲,手一抖,錢落在地上,狗蹄子忽地明白了,趕忙去院子里的桃樹上摘下那只小銅鈴當來,放到他手心里。我父親死死一把將那小銅鈴當攥在手心里再沒有松開……
羊皮單鼓從桃花尖的四面八方敲起來了,在鴿哨般的夜風(fēng)中,彷佛游動著無數(shù)神靈,有騰云駕霧的,有顫動翅膀的,有舞蹈歌唱的,滿山羊幡節(jié)在夜風(fēng)里嘩啦嘩啦抖動的聲音,有幾分凄慘,幾分恐怖,鼓聲在黑糊糊的夜空下響得很神秘,時遠時近,時斷時續(xù),有時彷佛要消失了,卻又突如突如潮水似的陡漲起來,直到連成黑色的翻滾不息的一片……
在埋葬父親的時候,從老墳地那面望出去,像涌出一片緋紫色的云霞似的,那是我狗蹄子哥種的紫花苜蓿,滿山滿坡都是。把老墳地那面的天空都映紅了。
狗蹄子還聯(lián)絡(luò)了大龍、老蔫茄子、何能能等20多家一起干,專門成立了一個種草養(yǎng)畜合作社,入股形式,狗蹄子當了合作社主任。光我們一家那年就養(yǎng)了5頭肉牛,一頭肉牛以3000元錢的出售價格計算,可是一步不小的收入。還有那紫花苜蓿,各家喂養(yǎng)的牛吃不完的,還可作優(yōu)質(zhì)飼草出售,一公斤紫花苜蓿竟可以賣出四毛錢的價來。比種糧還劃算。鎮(zhèn)上的信用社自然也不傻,因看出了這事的前途,也來找狗蹄子參與合作,支持貸款。
大龍參加了狗蹄子的種草養(yǎng)畜合作社之后,金盆洗手從此再不跑山了。但不是說從此就沒人再敢盜伐林木了。就在前兩天,三縣交界的黑虎山林場剛發(fā)生了一次嚴重毀林事件,一個跑山漢被護林隊打傷了腿,而護林隊住的屋子也讓跑山漢們砸了個稀巴爛,桌椅板凳壇壇罐罐被搶掠一空??h里對這起事件極為重視,書記和縣長連夜帶著人去了現(xiàn)場。
我也趕去采訪,但我坐的那輛報社的破吉普車卻半路拋錨了,前不著村后不靠店,司機瞎鼓搗一陣,越鼓搗越?jīng)]沒戲,只好沮喪地坐在土坡上等過來的車,等了一個時辰也沒車經(jīng)過,彷佛這條簡易山道上跑的只有我們這輛破車。看樣子得露宿荒山了。
我爬上高高的土崖向遠處眺望,中午日頭火毒火毒,無盡的黃土大山默默地在白色太陽的輝耀的天空下延伸開去。突然,從大山的一條溝壑里蠕動出龐大的一群人,彷佛一支奇特的隊伍。那是什么?又是哪個鄉(xiāng)里迎神哩?是了,那的確是一支迎神的隊伍。
這兩年,山里到處修廟成風(fēng),修了廟便要請一尊坐廟的神像。迎神的儀式極隆重。真說不準這支迎神的隊伍有多少人,彎彎曲曲地蠕動在蜿蜒的山道上,遠遠地望上去,如一條擺動的長龍,在黃土高原高懸的大太陽底下,無數(shù)赤裸著黝黑脊梁的山民們,不分老少,手秉香燭,一張張黢黑臉上的表情都是一律的虔誠肅穆,無數(shù)雙光赤的腳在干旱的荒山上踩踏起一片黃色塵埃。引導(dǎo)隊伍的是一頂垂掛著大紅綢子帳幔的神轎,抬轎的山民是蜂擁的袒胸露乳的一群,隨在轎子后面的是響器班,鈴鼓鐃鈸的敲擊聲在寂靜的搭訕里如水波似的傳來,嗚嗚哇哇的嗩吶聲一氣也不歇,吹奏出一片慶太平的歡樂樂聲……
“拜~”
一聲長長的吆喝,山民們刮風(fēng)似的,齊刷刷跪倒在落滿浮土的山路上,彷佛一大片倒伏的莊稼……
我不知道那臺巨大的神轎里迎來的又是個什么樣的神?
我只是呆呆佇立著,凝望著那緩慢移動的大隊漸漸地遠去……
日頭很火。
2005年深秋 寫于蘭州
2007年2月改定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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