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一開始時,西門慶只是一個繼承了父親生藥鋪,“算不得十分富貴”的小商人而已。但是根據(jù)西門慶后來的估算,他累積下來的資產(chǎn)約有十萬兩銀兩之多。(用等值白米價換算,相當于六百五十萬元人民幣。)在短短的政和四年到七年之間,西門慶積下來這么多資產(chǎn),速度可說是非常驚人的。
事實上,明朝中葉之后,民間經(jīng)過了長時間的修生養(yǎng)息,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力提高,手工制造業(yè)也開始發(fā)達起來,加上西班牙人從中南美洲帶來白銀,以呂宋為根據(jù)地和中國交易,輸進了許多白銀。這些先天條件,促進了商品經(jīng)濟的繁榮,也促成了許多商業(yè)城市的興起——靠近京杭大運河臨清碼頭的清河縣,正是這樣的一個城市。
在《金瓶梅》里,蘭陵笑笑生用了不少的篇幅,翔實地記載了西門慶是如何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快速崛起。這份記載,一方面保留了明朝商業(yè)運作、經(jīng)濟發(fā)展的重要的一手訊息,另一方面,也讓我們對西門慶這個“商人”有更透徹的了解,可以說是閱讀《金瓶梅》時不容錯過的部分。
我們暫且放下女人們的吵吵鬧鬧,一起來看看這個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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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jù)政和七年時,文嫂對林太太的形容,西門慶的事業(yè)版圖是這樣的:
縣門前西門大老爹,如今見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戶,家中放官吏債,開四五處鋪面:緞子鋪、生藥鋪、紬絹鋪、絨線鋪,外邊江湖又走標船,揚州興販鹽引,東平府上納香蠟,伙計主管約有數(shù)十。東京蔡太師是他干爺,朱太尉是他衛(wèi)主,翟管家是他親家,巡撫巡按都與他相交,知府知縣是不消說。家中田連阡陌,米爛成倉……(第六十九回)
我們把文嫂這話拿來做個簡單的分析,西門慶這些林林總總的事業(yè),大致上可以分成三大類。
一、批發(fā)與零售:
零售的部分是我們熟悉的,包括了西門慶在清河縣的緞子鋪、生藥鋪、綢絹鋪、絨線鋪等店鋪。批發(fā)指的就是所謂江湖走標船的部分,西門慶派人到原產(chǎn)地低價批發(fā)各種布料、藥材,在當?shù)馗邇r出售。
以西門慶和喬大戶合開的緞子鋪來說,一開始開店的資本額是一千兩,兵分兩路:伙計韓道國往杭州采購,另一路則是仆人來保去湖州采購。都靠水路從南京走運河運回來。韓道國運回來十大車貨物,價值一萬兩銀子;來保運回二十大車貨物,價值二萬兩銀子。一趟生意做下來,一千兩的資本額立刻翻身成為了三萬兩,西門慶的生意還真是暴利事業(yè)啊!
二、放款借貸、承攬政府部門采購:
由于采購前必須先支付現(xiàn)金,入庫后再向朝廷申請款項,因此承攬業(yè)務的商人有龐大的現(xiàn)金需求。就以西門慶貸款給包攬朝廷香蠟生意的李三、黃四來說,西門慶貸款給他們,利息就是“每月五分行利”——每個月百分之五利息,等于是年利率百分之六十。這顯然又是另一項暴利事業(yè)。
三、官方特許的公賣業(yè)務:
以販鹽的特許為例,收過西門慶招待、得過好處的蔡狀元在欽點了兩淮巡鹽御史之后,就答應西門慶比別人早一個月支領出三萬引(一引是四百斤)的食鹽。販鹽在明朝本來就是獲利數(shù)倍的專賣事業(yè),這三萬引鹽,依時價少說值二三萬兩銀子,更何況比別人早一個月支領出食鹽,等于是在別的商人都還無鹽可賣的情況下,就給了西門慶開了一個大發(fā)其財?shù)姆奖阒T。
除了文嫂提到的這些收入外,另外還有一些是文嫂不方便(或者是不能)說出來的——像是關說、收賄之類的收入,也為數(shù)可觀……這些暴利事業(yè),在短短幾年之間,迅速地為西門慶累積了龐大的財富。
也許有人要問:西門慶經(jīng)營的事業(yè)全需大筆本錢,既然他只是小商人出身,事業(yè)經(jīng)營發(fā)展所需的龐大“資本”從何而來?
事實上,只要回頭仔細讀讀西門慶幾次婚姻得到的嫁妝,就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資本的來源。先看看孟玉樓的嫁妝:(孟玉樓)南京拔步床也有兩張。四季衣服,妝兒袍兒,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珠子箍兒,胡珠環(huán)子,金寶石頭面,金鐲銀釧不消說,手里現(xiàn)銀子也有上千兩。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筩。(第七回)
三二百筒三梭布少說也值幾千兩白銀,加上現(xiàn)金、首飾珠寶,難怪西門慶一看到孟玉樓,立刻決定在潘金蓮之前娶她。
孟玉樓的財富讓西門慶食髓知味,再接再厲,在潘金蓮之后,繼續(xù)又娶李瓶兒。李瓶兒的財產(chǎn)更是驚人,書里頭出現(xiàn)的就有:
一、只因政和三年正月上元之夜,梁中書同夫人在翠云樓上,李逵殺了全家老小。梁中書與夫人各自逃生,這李氏帶了一百顆西洋大珠,二兩重一對鴉青寶石,與養(yǎng)娘(馮媽媽)走上東京投親。(第十回)
二、婦人(李瓶兒)便往房中開箱子,搬出六十錠大元寶,共計三千兩,教西門慶收去尋人情,上下使用……婦人道:“多的大官人收去!奴床后還有四口描金箱柜:蟒衣玉帶,帽頂絳環(huán),都是值錢珍寶之物,亦發(fā)大官人替我收去,放在大官人那里,奴用時來取?!保ǖ谑幕兀?/strong>
三、婦人因指道:“奴這床后茶葉箱內(nèi),還藏三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蠟,兩罐子水銀、八十斤胡椒。你明日都搬出來,替我賣了銀子,湊著你蓋房子使。(共賣得三百八十兩。)”(第十六回)
此外,陳敬濟的父親陳洪垮臺時,讓陳敬濟匆匆忙忙帶來了五百兩銀子,以及箱籠家產(chǎn),連夜奔來投靠西門慶。五百兩的銀子,加上這些金銀箱籠,都更增加了西門慶的資產(chǎn)。
《金瓶梅》第二十回中曾這樣描寫:
(政和五年)西門慶自從娶李瓶兒過門,又兼得了兩三場橫財,家道營盛,外莊內(nèi)宅,煥然一新。(第二十回)
當時我們忙著看故事,沒有細想所謂“兩三筆橫財”所指為何?如今拿出帳目比對,終于恍然大悟。連續(xù)這幾筆“橫財”成了西門慶跳脫小商人階級進到“資本家”最主要的關鍵。有了這些本錢后,西門慶才可能利用龐大資本的優(yōu)勢,精準地出手投資,快速獲利。
從政和四年到七年之間,根據(jù)西門慶自己后來的估算,扣掉花費掉的錢不算,這些資本一共為他創(chuàng)造出了九萬多兩銀兩的資產(chǎn)。(以2008年的米價做為銀兩與人民幣換算基準的話,一兩銀兩折合人民幣約八百五十元——換句話說,西門慶的資產(chǎn)高達人民幣六千萬元左右。)在這么短的時間累積出這么龐大的財富,西門慶賺錢的能力也真夠讓人贊嘆了。
除了足夠的資本外,西門慶應用這些資本的策略也相當重要。以下有二個小細節(jié),頗能看出西門慶的商業(yè)思維:
(一)西門慶不投資房地產(chǎn)
西門慶除了自家居住外,從來不投資房地產(chǎn)。在《金瓶梅》里,西門慶唯一買過的一塊地(墳地旁趙寡婦的莊園)也是為了游樂用的。大家只要看夏提刑升官準備遷回京城時,用原價一千五百兩把清河的房舍賣給新來的副千戶便明白:原來在明朝(清河縣)房地產(chǎn)增值的空間是很有限的。在這樣的情況下,西門慶當然寧可把錢拿去作其它更有效益的投資。
(二)西門慶總是維持拮據(jù)的現(xiàn)金流
第五十六回應伯爵帶著十兄弟之一的常峙節(jié)來跟西門慶借錢時,有一幕很生動的畫面是這樣的:
(應伯爵帶著常峙節(jié)來向西門慶開口借錢。)
西門慶道:“我曾許下(答應)他來。因為東京去(給蔡京賀壽),費的銀子多了,本待韓伙計到家(韓道國帶著現(xiàn)金到南邊采購去了),和他理會。如今又恁的(這么)要緊?”
…………
西門慶道:“今日先把幾兩碎銀與他拿去,買件衣服,辦些家活,盤攪過來,待尋下房子,我自兌銀與你成交,可好么?”……
不一時,(書童)取了一包銀子出來,遞與西門慶。西門慶對常峙節(jié)道:“這一包碎銀子,是那日東京太師府賞封剩下的十二兩,你拿去好雜用?!保ǖ谖迨兀?/strong>
盡管西門慶有錢,可是當常峙節(jié)來借錢時,還必須拿出給蔡太師慶壽時賞封下人剩余的碎銀,給常峙節(jié)應急周轉。可見他手上的現(xiàn)金相當拮據(jù)。大家不免要問:西門慶不是很有錢嗎?為什么會連借朋友幾十兩周轉的現(xiàn)金都拿不出來?
事實上,這樣的現(xiàn)象牽涉到西門慶對“資金”應用的態(tài)度。西門慶曾經(jīng)對應伯爵說過的一段最能反映出這個態(tài)度。
西門慶道:“兀那東西(錢),是好動不喜靜的,怎肯埋沒在一處?也是天生應人用的,一個人堆積,就有一個人缺少了。因此積下財寶,極有罪的?!保ǖ谖迨兀┻@是西門慶的商人思維里很重要的一句經(jīng)典名言。這句話讓我們鮮明地看出,西門慶的富人形象和傳統(tǒng)那種“守財奴”富人完全不同。他這種善用資本的想法,就某個程度而言,其實是更接近當代商人的資本主義思維的。
如果用當代的財務概念來分析西門慶的事業(yè)體的話,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家公司的潛能是相當驚人的。
首先,這個事業(yè)體系不但沒有貸款以及必要的利息支出,它還擁有緞子鋪、生藥鋪、綢絹鋪、絨線鋪這些店面的現(xiàn)金收入。更令人羨慕的是,西門慶經(jīng)營的全是高達百分之六十到百分之三百毛利率的事業(yè)。以這樣的條件,我相信任何一個會計師看了這樣的營運模式,除了建議西門慶趕快去貸款擴充經(jīng)營規(guī)模外,實在也沒有更好的意見了。
要是西門慶活在今天,他大可透過銀行貸款、或公開發(fā)行股票、或債券的方式從市場募集資金來擴展他的事業(yè)規(guī)模,然而這些金融操作在明朝是不存在的。因此,西門慶毫無選擇的,只能靠著事業(yè)本身的累積盈余來擴張他的事業(yè)。換句話說,盈余的累積必須夠多、夠快,才能滿足西門慶迅速擴張的野心與欲望。這是為什么西門慶不投資房地產(chǎn)的理由。因為,和他既有的那些高利潤、快速回收的事業(yè)相比,房地產(chǎn)投資顯然報酬率太低、回收也太慢了??梢韵胂?,為了投注更多資金好創(chuàng)造更高的乘方效應,西門慶刻意維持著很低的現(xiàn)金,好讓大部分的盈余繼續(xù)投入事業(yè),擴大規(guī)模。正是這樣的財務操作,我們才會看到有錢的西門慶連借朋友幾十兩周轉的現(xiàn)金都拿不出來。
事實上,也正是西門慶這種追求高利潤報酬的快、狠、準的核心策略,造就了他在這個新情勢中的崛起。除了這個核心策略外,做為一個商人,我們還看到,西門慶的“商業(yè)”直覺與手法,也不可小覷。
《金瓶梅》第三十三回寫道:應伯爵中介湖州何姓客商由于有急事,必須脫售價值五百兩銀子的絨絲。西門慶乘機把價格壓到四百五十兩買下,并且開了絨線鋪,果然發(fā)了小財。這是西門慶嗅覺的敏銳。
第七十七回,花子由來中介另外一位客人有五百包無錫米急著趁凍河時脫手,好趕回家過年。西門慶說:“我平白要他做什么?凍河還沒人要,到開河船來了,越發(fā)價錢跌了?!?/strong>
盡管同樣是急著要以低價脫賣,但凍河時白米還沒人要,表示供給已經(jīng)超過需求了。一旦開河時,又有新的白米運來,將來米價當然只會看跌。這是西門慶判斷的精明。
第三十三回,西門慶招收韓道國當伙計,寫立合同,約定三七分錢。
第五十八回,西門慶和喬大戶合伙開緞子鋪,招甘出身當伙計,寫定的合同就是:“得利十分為率:西門慶五分,喬大戶三分,其余韓道國、甘出身與崔本三分均分?!表n道國、甘出身與崔本都是伙計。西門慶以人性化的方式管理他的企業(yè),利用分紅來激勵員工的向心力與主動性,創(chuàng)造雙贏的局面。
這是西門慶管理的前瞻。《金瓶梅》最精彩的地方在于他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敗德、怕死、好色、凌霸、懦弱的無賴西門慶,也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敏銳、精明、觀念前瞻的商人西門慶。它同時賦予了上升與沉淪的性格于西門慶身上。這些共存又相互違背的力量,造就了西門慶成為文學史上最復雜、最矛盾同時也是最立體的人物。但西門慶最精彩的還不僅于此。
要把生意做大做好,就必須與官府搞好關系,甚至成為統(tǒng)治集團的一員,這樣的認知,構成了西門慶奉行不渝的“為商之道”。西門慶不但附庸在這個勢力底下,甚至想辦法讓自己成為統(tǒng)治集團的一部分,剝削、壓榨百姓,并且分食其中的利潤。
這構成了西門慶能在商業(yè)上取得成功,所有重要的理由之中,最重要的理由。
從西門慶到蔡京
和別人從基層打起的政商人脈經(jīng)營法方式不同的是,西門慶的政商關系是經(jīng)過蔡京,由上往下一路布局開展的。
最初西門慶會和蔡京牽上線,是因為西門大姐和陳洪兒子陳敬濟的婚事。陳洪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提督楊戩的親家,加上楊戩和蔡京同黨,因此西門慶也成了蔡京黨人。從關系圖來看,他們的關系是這樣的:
西門慶——西門大姐——陳敬濟——陳洪——楊戩——蔡京。
這樣的關系說近不近,說遠不遠,派得上用場的程度大概就如第一回說的:“所以專在縣里管些公事,與人把攬說事過錢。(替人關說賺錢)”
西門慶當然不能滿足。西門慶有機會和蔡京進一步拉近關系,說起來有點因禍得福,竟來自楊戩被彈劾那次政治事件。
當時西門慶害怕受到株連,派了來保帶著大筆錢財上京奔走。那次西門慶的家人雖沒見到蔡京,但透過楊戩的關系,還是見到了蔡京的兒子蔡攸。蔡攸收下西門慶的五百兩銀子,把來保介紹給主事的同事禮部尚書李邦彥。來保又奉上五百兩銀子,換來李邦彥大筆一揮,總算把西門慶的名字從處分名單中剔除。
這趟奔走目的雖然是避禍,但西門慶大方的出手讓所有人眼睛為之一亮,不但讓西門慶結交了蔡京家總管翟謙,也為他敲開了直通蔡京家的大門。
政和六年,趁著蔡京生日,西門慶送上了大批金銀財寶以及貴重的生日禮物給蔡京,禮物清單包括了:
三百兩金銀打造的四座高一尺多的“捧壽銀人”、兩把金壽字壺,外加玉桃杯、各式五彩錦繡蟒衣、南京紵緞……
這么大方的出手難得一見。蔡太師心花怒放,當場決定送給西門慶“金吾衛(wèi)衣左所副千戶、山東等處提刑所理刑”的五品官職。連送禮來的吳典恩、來保都得到了“驛丞”、“鄆王府校尉”的官職。
蔡太師的回報,無異是給了西門慶一張正式成為“統(tǒng)治集團”的會員證。有了這么豐厚的回報,西門慶從此更用心經(jīng)營和蔡京之間的政商關系。他甚至刻意拉攏蔡京家總管翟謙,不但多所饋贈,還找了王六兒的女兒韓愛姐給翟謙當小妾,和他結為“義”親家。
政和七年蔡京的第二次壽辰,西門慶更是大張旗鼓,親自帶了二十箱禮物浩浩蕩蕩上京去給蔡京賀壽。這二十大箱禮物、洋洋灑灑從黃金二百兩、夜明珠十顆到各樣銀器、玉帶、各種珍貴的布料、蟒袍……規(guī)模之龐大更是前所未見。連見多識廣的蔡太師見到都眼睛為之一亮,特別還另外挪出時間約見西門慶,單獨請他吃飯、喝酒,并且同意認他當干兒子。
成為統(tǒng)治集團的好處實在是說不完也道不盡的。
第十回,潘金蓮和西門慶聯(lián)合毒死了武大,武松為武大復仇,誤殺了李外傳。案子到了東平府,府尹陳文昭得知了內(nèi)情,不肯放過西門慶。西門慶靠著蔡太師一紙密書,指示門生陳文昭“免提西門慶、潘氏”,逃過了一劫。
第四十八回,西門慶和夏提刑貪贓枉法,收受了謀財害命的苗青一千兩銀兩,被山東巡按御史曾孝序上書參劾。西門慶和夏提刑連忙送了五百兩銀子以及許多金銀珍寶給蔡太師。蔡京不但讓西門慶平安無事,甚至用他的影響力,讓清廉正氣的曾御史落得“除名,竄于嶺表?!钡南聢?。
此外,西門慶收受鹽商王四峰賄款一千兩關說山東巡按,李桂姐因接待王三官,惹惱了妻子的伯父六黃太尉,行文東平府抓人……
所有這些搞不定的事情,同樣的,西門慶也都透過蔡太師的關系擺平。
只要看看蔡京這一路給西門慶帶來的回報,就不難明白西門慶為什么寧可做蔡京的附庸。做為投資的對象,蔡京的回報是遠超乎西門慶想象的,難怪西門慶樂得不斷地在蔡京身上加碼。這些“懂事”的加碼使得蔡京把西門慶當成自家人,不但提供庇護,更重要的是,還提供給他“蔡京家族”這個貪腐集團的人際網(wǎng)絡。
從蔡京到蔡狀元、安進士、宋御史
《金瓶梅》第三十六回,新科狀元蔡蘊奉敕回籍省親,途經(jīng)清河縣。由于蔡蘊拜蔡京為義父,算來是西門慶的“義兄弟”,于是蔡京便介紹給西門慶認識。西門慶盛情地款待蔡狀元,以及同行的新科進士安忱,不但請他們吃飯喝酒,一起聽戲,招待留宿(還讓書童給喜好男色的安忱侍寢),隔天離開時,分別給了蔡狀元、安進士白金一百兩、三十兩以及種種貴重的禮物做為路費。
最初我讀到這段時,覺得有點沒頭沒腦的,不明白蔡京為什么要送這幾個才考上進士的“菜鳥”叨擾西門慶,難道真的只為了一頓飯和區(qū)區(qū)路費嗎?
到了第四十九回,蔡蘊再回來登門拜訪時,他已經(jīng)是巡鹽御史了。不但如此,這次造訪他還帶來一個很重要的同僚(此人系蔡京長子蔡攸的婦兄),新任的直屬巡按御史——宋御史。
明代的都察院下設有十三道監(jiān)察御史共一百一十人,被派到各地分區(qū)掌管監(jiān)察,稱為“巡按御史”,代表天子巡狩。盡管這些御史位階只有七品(而且還是由新“菜鳥”出任),但他們的職權從監(jiān)察百官、巡視郡縣、糾正刑獄、肅整朝儀等事務,大事奏裁,小事主斷,權限甚廣,地方官員非常忌憚。
只要看看西門慶見到宋御史時卑躬屈節(jié)的諂媚模樣,就知道巡按御史的權力有多大了。(宋御史)向西門慶道:“久聞芳譽,學生初臨此地,尚未盡情,不當取擾。若不是蔡年兄(蔡蘊)邀來進拜,何以幸接尊顏?”慌的西門慶倒身下拜,說道:“仆乃一介武官,屬于按臨(巡按)之下。今日幸蒙清顧,蓬蓽生光?!庇谑蔷瞎拱?,禮容甚謙。(第四十九回)
照說西門慶是正五品千戶,品秩比宋御史還要高,可是所謂不怕官只怕管,宋御史掌握寫他年終考績的生殺大權(加上又是蔡京的親戚),西門慶當然得使出渾身解數(shù)。于是我們看到西門慶大方出手宴請宋御史:說不盡肴列珍羞,湯陳桃浪,端的歌舞聲容,食前方丈(案前羅列菜肴至一丈見方,極言享用奢侈)。兩位轎上跟從人,每位五十瓶酒,五百點心,一百斤熟肉,都領下去。家人、吏書、門子人等,另在廂房中管待,不必細說。(第四十九回)
一頓飯下來,花費了千兩銀兩,讓我們再度見識到西門慶“重金押寶”的習性。不但如此,除吃飯之外,還有饋贈:西門慶早令手下,把兩張桌席連金銀器,已都裝在食盒內(nèi),共有二十抬,叫下人夫(搬運工)伺候。宋御史的一張大桌席、兩壇酒、兩牽羊、兩對金絲花、兩匹緞紅、一副金臺盤、兩把銀執(zhí)壺、十個銀酒杯、兩個銀折盂、一雙牙筯。蔡御史的也是一般的。(第四十九回)
宋御史雖然假意推辭,但是最后還是“不得已,方令左右收了揭帖?!边@一番大方出手,當然讓宋御史印象深刻,不但當場向西門慶致謝,還表示:“今日初來識荊,既擾盛席,又承厚貺(賜贈),何以克當?余容圖報不忘也?!?/strong>
宋御史初次見面,又是直屬監(jiān)察御史,難免得擺些身段,先行告辭。至于沒有直屬關系的蔡御史則是一回生二回熟,被西門慶又熱情地留宿一宿。當然少不了的,又是聽戲、又是韓金釧、董嬌兒這些妓女的性招待……
董嬌兒陪蔡御史睡了一個晚上,隔天,有幕有趣的畫面是這樣的:次日早晨,蔡御史與了董嬌兒一兩銀子,用紅紙大包封著,到于后邊,拿與西門慶瞧。西門慶笑說道:“文職的營生,他那里有大錢與你!這個就是上上簽了?!保ǖ谒氖呕兀?董嬌兒拿一兩銀子給西門慶看,當然是嫌錢少。不明白一個可以讓西門慶這么必恭必敬的人,為什么使盡渾身力氣,陪睡了一個晚上,竟然還這么小氣。
《金瓶梅》第三十一回,幫西門慶送生日禮物給蔡京的吳典恩意外得到一個驛丞的職位,光是上任,做衣服、見官擺酒就得花費一百兩銀子(都超出一年的薪水了)。吳典恩為此還要向西門慶借錢來擺場面,可見官員的本薪有多么微薄。
根據(jù)吳思在《潛規(guī)則》的統(tǒng)計,一個官員如果人情世故要做到周到的話——從打點上司、招待往來的官員、到上京朝覲的冰敬、炭敬——少說也要花費一、二千兩銀子(六十五萬到一百七十萬元人民幣)。在薪水只有小康的情況下,要維持這么龐大的開銷,不靠著魚肉鄉(xiāng)民,收受地方金主的賄賂,如何能夠打平?
說得明白一點,西門慶固然需要官員的庇護,可是反過來,官員更需要西門慶財力的奧援。在這樣的情況下,政商勾結在明代已經(jīng)發(fā)展成為一種有組織、規(guī)模的共犯結構??吹贸鰜恚瑥囊婚_始送新科的蔡狀元來叨擾西門慶時,蔡京其實就已經(jīng)開始布局了。
在一個像明朝這樣扭曲的制度里,光是派任官員是不夠的——更重要的是必須在當?shù)亟嫵稣仔е矣谧约?,官官相護的“收賄”網(wǎng)絡,藉由這個網(wǎng)絡,一個像蔡京這樣的上位者才能夠安心地往下層層剝削。
如果把西門慶這樣千兩以上的支出當成投資的話,我們看到,西門慶對蔡御史的重金招待,得到的回報是很明顯的:
首先,蔡御史同意支鹽三萬引(九百萬斤)給西門慶,并且還提早一個月支出。再來,西門慶和夏提刑貪贓枉法,收受了謀財害命的苗青一千兩賄銀,被前御史曾孝序一本參劾到朝廷去,西門慶固然靠著蔡京的關系在中央把奏折擋了下來,但事情還沒完,接下來,西門慶又透過蔡御史向新上任的宋御史求情,讓他睜一眼閉一眼(反正是前任御史的案子)放過了這件事。
我們可以看到,官員獲取的這些不法的利益,最后,當然還是要由最底層,所有無力抵抗的善良老百姓買單,這是這個時代最可悲、也是最可嘆的地方。從蔡狀元、安進士、宋御史到六黃太尉、蔡知府、侯巡撫、趙知府……
在被西門慶招待之后,宋御史看中了西門慶的財富,開始動起了腦筋,請托西門慶在家里代辦宴席,招待奉欽差來接取朝廷興建宮苑用奇石的殿前六黃太尉。
《金瓶梅》第六十五回,描寫了這個精彩的場面。
撫按率領多官人馬,早迎到船上,張打黃旗“欽差”二字,捧著敕書在頭里(前面)走。地方統(tǒng)制、守御、都監(jiān)、團練,各衛(wèi)掌印武官,皆戎服甲冑,各領所部人馬,圍隨,儀杖擺數(shù)里之遠。黃太尉穿大紅五彩雙掛繡蟒,坐八抬八簇銀頂暖轎,張打茶褐傘。后邊名下執(zhí)事人役跟隨無數(shù),皆駿騎咆哮,如萬花之燦錦,隨鼓吹而行……人馬過東平府,進清河縣,縣官黑壓壓跪于道旁迎接,左右喝叱起去。隨路傳報,直到西門慶門首。教坊鼓樂,聲震云霄,兩邊執(zhí)事人役皆青衣排伏,雁翅而列。西門慶青衣冠冕,望塵拱伺。良久,人馬過盡,太尉落轎進來,后面撫按率領大小官員,一擁而入。(第六十五回)
這個場面寫得非常龐大。整個東平府的官員,從巡撫、巡按御史、布按三司、八府知府、到統(tǒng)制、守御、都監(jiān)、團練全都到齊了。獻茶、獻酒、搬演戲文、美食佳肴……好不熱鬧。那時西門慶家其實還在李瓶兒喪事期間,可是因為是宋御史請托,也不得不勉為其難。西門慶就曾對應伯爵抱怨過,他說:“自從他(李瓶兒)不好起,到而今,我再沒一日兒心閑。剛剛打發(fā)喪事出去了,又鉆出這等勾當來,教我手忙腳亂?!?/strong>
應伯爵安慰西門慶說:“……雖然你這席酒替他(宋御史)陪幾兩銀子,到明日,休說朝廷一位欽差殿前大太尉來咱家坐一坐,只這山東一省官員,并巡撫、巡按、人馬散級,也與咱門戶添許多光輝?!?/strong>
應伯爵說的“陪幾兩銀子”聽起來一派輕松,可是其中大有學問。當初宋御史請托西門慶代辦宴席時拿來的分資是一百零六兩(包括兩司官員十二員、府官八員一起合出)。招待六黃太尉這頓飯書上雖沒說花了多少錢,但規(guī)格超出當初西門慶招待宋御史那頓飯不知有多少倍。以那次一頓飯要一千兩銀兩的花費來合估計的話,西門慶這頓飯的價碼更是驚人。(夠一個巡撫好幾年的薪水了。)
這場形式上的“代辦”,說穿了其實就是“敲詐”。一百零六兩西門慶根本看不在眼里。好笑的是,西門慶連不收這些錢,直接做面子給宋御史也不行。
西門慶道:“……既是宋公祖(宋御史)與老先生吩咐,敢不領命!但這分資決不敢收。該多少桌席,只顧吩咐,學生無不具畢?!?/strong>
黃主事道:“四泉(西門慶)此意差矣!松原(宋御史)委托學生來煩瀆,此乃山東一省各官公禮,又非松原之己出,何得見卻?如其不納,學生即回松原,再不敢煩瀆矣!”
西門慶聽了此言,說道:“學生權且領下。”(第六十五回)
明明是向西門慶敲詐,卻要維持表面上的“公平”形式。我們說過,送往迎來對明朝的地方官員向來就是個苦差事。正如《金瓶梅》里縣中眾官說的:“欽差若來,凡一應秖迎、廩餼、公宴、器用、人夫,無不出于州縣,州縣必取之于民,公私困極,莫此為甚。”
西門慶愿意大開這個方便之門,對于地方官員來說,當然是再歡迎不過了。
從此之后,西門慶家成了山東一省蔡京集團新的招待所了。我們看到,宋御史私人設席款待巡撫侯石泉、安郎中接待九江大尹蔡少塘(蔡京的九公子)都在西門慶家舉辦。到最后,省里面的這些二級官員雷兵備、汪參議設宴慶賀杭州知府趙霆升大理寺丞也來拜托西門慶,一樣有模有樣的客套話請托,只是送來的分資更少,西門慶要買單的不足額更多罷了。說起來,不管是安郎中、宋御史或者是雷兵備、汪參議,他們品秩并不超過西門慶這個正五品千戶來得高。他們之所以敢如此地向西門慶予取予求,無非也是因為西門慶既然靠著政商關系得來官位以及這許多好處,自然也有供養(yǎng)這個政商網(wǎng)絡的責任。
難怪西門慶在官哥還在世時感嘆地說:“兒,你將來長大來,還是掙個文官。不要學你家老子,做個西班(武官)出身,雖有興頭,卻沒十分尊重?!蔽鏖T慶當然心里有數(shù),那些正科出身的文官對他是沒有什么敬意的。他們看重西門慶的,與其說是他的五品官位,還不如說只是他的錢罷了。
但是政商關系本來如此:商人必須靠著官員的庇護才能坐大,反過來,官員更要靠著商人的資源才能交際應酬、甚至是升官發(fā)財。每個人都有各自的責任和義務。于是我們看到西門慶家送往迎來,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也看到地方上任何人,只要有“巧”不動的事情,都找上西門慶了。不管是貨物逃漏稅、官司求免、甚至年終的升等考核的關說……在在都有西門慶的身影插足其中。西門慶浸潤在這個貪腐網(wǎng)絡里,他付出的金錢愈多,事業(yè)規(guī)模就變得愈來愈大。在清河縣這個小小的地方,西門慶的政商關系這時可以說達到了一個極致的頂峰,沒有什么他不能做的事情,也沒有什么他“巧”不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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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振鐸曾經(jīng)說過:“在《金瓶梅》里所反映的是一個真實的中國社會,這個社會到了現(xiàn)在,似還不曾成為過去。要在文學里看出中國社會潛伏的黑暗面來,《金瓶梅》是一部最可靠的研究材料?!?/strong>
嘉靖、萬歷年間的商業(yè)經(jīng)濟固然發(fā)達,但是這些社會財富到了最后幾乎一面倒地向官僚、權貴集中。王世貞曾統(tǒng)計當時天下巨富的情況,在他所舉出的天下巨富二十二家中,高官權貴就占了十七家(包括了蜀王、黔公、太監(jiān)黃忠、黃錦及成公、魏公、都督陸炳、京師張二錦衣……)。其余五家無非也是靠著依附在權貴勢力之下的特許行業(yè)、或高利貸的典當行業(yè)??梢姰敃r經(jīng)濟發(fā)達所產(chǎn)生的大部分財富,最后還是落到權貴與官僚的手上了。
西門慶的政商關系從為了逃過楊戩的株連給蔡京送賄,誤打誤撞得到了一個副千戶的官職開始。透過西門慶的政商經(jīng)營,《金瓶梅》帶我們走進明朝的山東,栩栩如生地讓我們看到整個蔡京底下的貪腐網(wǎng)絡是如何形成、運作,看到這個政商勾結文化里頭的復雜、細膩,也讓我們看到身在其中各種官僚的嘴臉以及應對進退的身段。
這樣活生生的經(jīng)驗,如果不是透過《金瓶梅》這樣的小說,我們要碰觸到歷史底下那層活生生的社會真實,幾乎是不可能的。
很多人以為《金瓶梅》講的是西門慶這個家族的故事,不明白為什么花了那么多的篇幅,描寫西門慶的政商關系。事實上,如果從另一個宏觀的角度來看,當西門慶認蔡京當干爹時,西門慶這整個家族往上連結的,正是蔡京整個的貪腐體系所形成的另一個更大的家族。
作者這樣的連結,把西門慶這個小小家族所發(fā)生的故事,意義擴大到了整個社會。當我們用這樣的角度看待《金瓶梅》時,那些男人的斗爭、女人的爭寵、或男女之間的敗德、情仇……就不再只是家庭里面芝麻蒜皮的小事了。所有在家庭里發(fā)生的,到了整個社會也都一樣會發(fā)生。
更推而廣之,社會會發(fā)生的,整個朝廷、國家也一樣都會發(fā)生。正是那個同樣的“君臣父子”思想,像個超強黏合劑似的,把整個封建社會從個人到家族、到社會、國家全黏成一個超級的大結構上。在那個結構上,每個人應有的倫理位置上,不得動彈,也無從脫逃。
把《金瓶梅》的故事對照嘉靖、萬歷年間發(fā)生的許多國家大事,我們會發(fā)現(xiàn),作者的企圖是遠比故事表象的情節(jié)大很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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