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點無多淚點多,山河仍是舊山河。橫流亂世杈椰樹,留得文林細(xì)揣摩?!舜笊饺俗灶}
周末空閑之余,讀了胡竹峰的隨筆《大是懵懂》,泛泛而讀間只見字字珠璣,不忍草草閱之。
細(xì)品作者情懷,無疑是對清初畫家八大山人的人品、書畫藝術(shù)境界的推崇備至。整篇文章讀來酣暢淋漓,引人入勝,頗多感觸。
閱讀間,不禁對八大山人看似傲慢不羈卻特立獨行的個性,有高山仰止般的崇敬與感懷。
于是,觸動了想詳細(xì)了解八大山人的心思,迫不及待中借著清亮的夜色,對著逝去歲月里八大的書畫以及頗有風(fēng)骨的人生,作簡單的淺析。
一、八大山人的時代背景
【1】八大山人的生平
有懷之八大,名字之木器
“暑熱難熬,讀八大解暑;秋涼肅穆,讀八大壯懷”。胡竹峰在文章開篇這樣引題,妙不可言。
不禁讓人聯(lián)想,山野清風(fēng),焚香聽鳴,八大何許人也?如何有如此魅力,如此深入夏秋,且如此切入情懷?
八大山人原名朱耷,明末清初畫家,清初畫壇“四僧”之一,中國畫一代宗師。
朱耷本名朱統(tǒng),漢族,江西南昌人,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權(quán)九世孫,為人襟懷浩落,慷慨高義。明亡后,八大山人遭國毀家亡之難,心情悲憤,佯狂裝啞,苦笑杯酒,游弋筆墨,以消磨劫后生涯。內(nèi)心悲苦,皆發(fā)為書畫。23歲削發(fā)為僧,取法名傳綮。后改信道教,住南昌青云譜道院。
八大山人是朱耷的字號之一,其余還有雪個,個山 、驢屋、道朗等。
八大山人一生擅書畫,花鳥以水墨寫意為宗,形象夸張奇特,筆墨凝煉沉毅,風(fēng)格雄奇雋永;山水師法董其昌,筆致簡潔,有靜穆之趣,得疏曠之韻。八大擅書法,能詩文。存世作品有《水木清華圖》《荷花水鳥圖》等。
胡竹峰說,八大山人名好、形好,尤其是哭之笑之的落款,大美。
觀八大山人字畫落款,確實藏有深意,加以解說,就能領(lǐng)悟其中涵義。
八大山人四字署名落款時,常把“八大”和“山人”豎著連寫。前二字似“哭”字,又似“笑”字,后二字像“之”字:
哭笑不得二字相連,于不經(jīng)意間寓意八大山人苦笑皆非的悲苦人生,但他本人卻是不出世的天縱之才。
胡竹峰稱其名如木器色,如生有厚厚的包漿。經(jīng)參詳后,才知其名真有歲月久遠(yuǎn)的幽光沉寂。
二、八大山人無界無限的方寸世界
【1】八大山人的畫中視界
一方一寸,卻是宇宙萬千
“漢朝人喜畫壁,土磚石墻都是盛大張揚的神話、歷史和山川風(fēng)物;唐朝人物畫風(fēng)流,才有曹衣帶水、吳帶當(dāng)風(fēng);宋朝人講究認(rèn)真的格物論理;元明人追求閑適,高山流水聽松臥云;
惟八大山人丟開這些,以一己面目沉迷于尺幅大小的花鳥蟲魚?!薄穹?/p>
八大山人的自題畫詩說:“墨點無多淚點多,山河仍是舊山河。橫流亂世杈椰樹,留得文林細(xì)揣摹”。
八大的自道,最言簡意賅地說出了他的繪畫藝術(shù)特色和所寄寓的思想情感,沿著他所提示的這條線索,我們才能真正地理解和欣賞八大山人杰出的藝術(shù)作品。
在欣賞八大山人的作品時,能強烈地感覺到他桀驁不羈的個性,古人的畫法,不過是他隨手拈來為自己服務(wù)的。
他畫中的山、石、樹、草,鳥、魚以及茅亭、房舍等,行筆草草,看似漫不經(jīng)心,隨手拾掇,卻干濕濃淡、疏密虛實、遠(yuǎn)近高低,筆筆無出法度之外,意境全在法度之中。
這種無法而法的境界,是情感與技巧的高度結(jié)合,使八大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進(jìn)入到一個自由的世界中。
齊白石老人曾有詩曰:“青藤(徐渭)雪個(八大山人)遠(yuǎn)凡胎,缶老(吳昌碩)當(dāng)年別有才。我原九泉為走狗,三家門下轉(zhuǎn)輪來。”白石老人傾倒如此。
最重要的是,八大山人的藝術(shù)有強烈的孤獨感,胡竹峰恰如其分地評價了八大山人的書畫:
“八大的書畫,構(gòu)圖簡單近于空白,以小見大,筆下的一朵花、一枝荷、一羽鳥,都是‘個’,一點,似少少許,勝多多許,有為藝的自尊和自信。布局往往方寸,一方一寸,卻是宇宙萬千” 。
【2】八大山人的方寸世界
在無色之色的畫中境界,這樣的留白,是真正的在‘無’處中看到‘有’;在‘墨’中看到豐富的色彩;在‘枯木’中看到生機;在‘空白’中看到無限的可能?!?臺灣知名畫家、作家蔣勛
01. 八大繪畫中“孤”的意蘊及獨立不傾的生命尊嚴(yán)
水墨寫意,是宋元以來興起的一種畫法,發(fā)展到明清時代,出現(xiàn)了許多文人水墨畫寫意大師,八大山人長于水墨寫意,成為明清劃時代的人物。
在水墨寫意畫中,有專擅山水和專擅花鳥之別,八大則兩者兼而善之。
他的山水畫,近師董其昌,遠(yuǎn)法董源、米芾、黃公望、倪瓚諸家。其運筆的圓潤則有著董和黃公望的遺蹤,墨法參照了米氏云山,而某些樹石的組合形式,顯然取自倪瓚。
在中國繪畫史上,倪云林、石濤、八大山人三位大家的共同特點,都是以精純的技法為基礎(chǔ),以哲學(xué)的智慧來作畫,以視覺語言表現(xiàn)對人生、歷史乃至宇宙的思考。
但三人風(fēng)格又各有不同,倪云林的妙在冷,石濤的妙在狂,八大的藝術(shù)則妙在孤。
八大山人的藝術(shù)有強烈的孤獨感, 他的繪畫中有一種孤危的意識、孤獨的精神、孤往的情懷。
在八大山人的畫作中,天地孤絕,一鳥一荷一魚,那力透紙背的筆觸透著亙古無盡的蒼涼,卻又有著孤獨的一種榮光。
八大將“孤”由個人的生命體驗,上升到對人的存在及命運的思考。
從八大的畫中,你能感受到八大灑脫不羈的透脫情懷、獨立不傾的生命尊嚴(yán),乃至獨與宇宙相往來的超越境界。
八大藝術(shù)中體現(xiàn)的孤獨精神和遺世獨立的生命尊嚴(yán),是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最為閃光的部分之一。
當(dāng)然,八大藝術(shù)的孤獨感與禪宗有關(guān)。八大自成年之后便遁跡佛門,皈依佛門達(dá)三十多年。晚年他離開佛門,但心念仍在佛中,佛教思想仍是其藝術(shù)思想主流。
作為一位曹洞宗的信仰者,八大藝術(shù)的孤獨精神打下了深深的禪家烙印。禪給了八大山人獨特的智慧,以致于他畢生用藝術(shù)的語言來表現(xiàn)它。
看到八大的畫作,仿佛感受到他要告訴你:這是一個多么孤獨的世界,空空如也,孤獨無依;色正空茫,幽絕冷逸。
02. 八大無界無限的方寸世界
● 白眼向天
八大眼中的人存在于世界中,如一條被網(wǎng)住的魚,有重重束縛,沒有獨立。
而八大崇信的禪宗則將出家人稱為“無依道人”,強調(diào)不沾一絲,透脫自在,如“透網(wǎng)之鱗”。
于是,八大用心中的禪,為魚指出了一條從網(wǎng)中脫出的路。
在八大的視界中,人們會看到八大畫作中的“魚”的形象,它們多在白紙的虛空中游動,魚水兩忘。
最出神的是“魚”的眼睛,眼睛中透出堅定,沒有一絲恍惚,“白眼向天”,冷視著這個世界,伸展著自己的性靈。
“其畫魚有佛性”,心靈無所依傍的獨立,不是對群體的逃離,而是心靈的釋放。
● 遺世獨立的鳥
八大《題孤鳥》的詩寫道:
“綠陰重重鳥問關(guān),野鳥花香窗雨殘。天譴浮云都散盡,教人一路看青山?!?/p>
八大山人的鳥,煢煢獨立,或仰天、或欲飛、或白眼回視,孤芳中從容,恣意而孤獨,充滿生命的怡然。
“其畫鳥有人性”,八大關(guān)注的不是一只小鳥的命運,而是人的命運。
曹丕詩云:“人生居天壤間,忽若飛鳥棲枯枝?!睆臒o限的時空來說,人就是一只孤獨的鳥兒,一個短暫棲息、瞬間消逝的鳥兒,人的生命過程乃是孤獨者的短暫棲居。
八大通過他的鳥,展現(xiàn)對人的孤獨命運的思考。
故而,八大不畫鳥覓食的專注,卻畫獨鳥的怡然。在風(fēng)平浪靜的角落,在墨荷隱約的畫面,“鳥”沒有聲張,沒有喧囂,沒有為欲望的尋覓,只有寂寞及由之而來的安寧。
禪家有這樣的一句對話:
一位僧人問趙州大師:“孤月當(dāng)空,光從何生?” 趙州反問道:“月從何生?”
月從何處起,這是人的意識,是空間帶來的感覺。但為知識束縛的月,失落了月本身。
禪的境界是“冷月孤圓”,是“獨鳥盤空”。
禪是要斬斷一切知識、人性、習(xí)慣的聯(lián)系,讓人明白,在依傍中存在,但習(xí)慣依傍的存在又是一種非存在,禪獨立的理想就是為了解除這一困境,而八大用“獨鳥”闡釋。
雖然八大的畫面是孤獨的鳥,枯朽的木,但八大卻聽到“間關(guān)鶯語花底發(fā)”,體會到“盎然春意寂里來”、疏疏小雨蕩漾著的清新,淡淡微云飄逸的溫情。寂寞的畫面,枯朽的外表,孤獨的形象,沒有一絲哀痛和可憐,卻充滿生命的安適自在。
● 一峰突起之石
“獨坐孤峰頂,常伴白云閑”,是禪門的至高境界。
八大山人善畫石,他的石多呈一峰突起之象。
他體現(xiàn)的是,禪門所謂的“孤峰迥秀,不掛煙蘿;片月行空,白云自在”的境界。
孤峰是禪宗的一個重要意象。
這里也有一句對話:
有人問溈山:您的學(xué)生宣鑒禪師哪里去了?溈山說:他“向孤峰頂上盤結(jié)草庵,呵佛罵祖去”。
禪門用“上孤峰頂”來形容徹悟,強調(diào)無所依傍、無所沾系。
八大作品中一峰突起的處理,為其崇尚孤獨的藝術(shù)哲學(xué)作了最佳的詮釋。
八大對人類“傍他家舍”的處境深惡痛絕。他一生對獨立的強調(diào),其實就是要“到孤峰頂上”,坦然抖落一切束縛,從他人“家舍”的乞討生活中走出。
他深感,世上很多人一生忙碌地“隨境而轉(zhuǎn)”,“波波地”從他而學(xué),“急急地”在他人屋檐下求得一片安身之所,實在荒謬得很。
為了突出孤而危的特點,八大很喜歡通過物象之間對比所形成的張力來表現(xiàn)。
如江蘇泰州市博物館所藏的《秋花危石圖軸》,畫的中部巨石當(dāng)面,搖搖欲墜,山人以枯筆狂掃,將石頭力壓千鈞的態(tài)勢突出出來。而在巨石之下,以淡墨鉤出一朵小花,一片微葉。
巨石的張狂粗糙,小花的輕柔芊綿,構(gòu)成了極大的反差?;▋翰灰蛴星рx重壓而顫抖、萎縮、猥瑣,而是從容地、自在地、無言地開著,綻放著自己的生命。
危是外在的,寧定卻是深層的,生命有生命的尊嚴(yán),一朵小花也有存在的因緣,也是一個充滿圓融的世界,外在的危是可以超越的,而生命的尊嚴(yán)是不可沉淪的。
● 水墨之荷
八大畢生喜畫荷,今傳世荷花作品不下百幅,墨寫荷葉,線勾花瓣,曲而立的身姿,張揚著一種漸濃漸淡的傲然,荷的畫貴在風(fēng)骨,高古脫俗般昂然。
見過八大山人的荷,總覺得自然的荷不如他的水墨之荷,隨意中卻見生命的尊嚴(yán)。
八大的荷有很多種類,其中有菡萏欲放、小荷初舉、枯荷池塘等姿態(tài),荷花在他的筆下不僅是清麗出塵,而且多顯示出執(zhí)拗之勢。
一枝菡萏,卓立于荷塘之上,如一把利斧,正是禪門所謂“荷葉團(tuán)團(tuán)團(tuán)似鏡,菱角尖尖尖似錐”的那種。那曲而立的身姿,張揚著一種傲慢的氣質(zhì)。這幅畫貴在風(fēng)骨,自尊的氣質(zhì)昂然于其中。
生命的尊嚴(yán)凜然不可犯,這是八大孤獨的藝術(shù)形象所要表達(dá)的重要思想。
八大的畫作頻繁出現(xiàn)孤鳥、孤雞、孤樹、孤獨的菡萏、孤獨的小花、孤獨的小舟,這些孤獨的意象,看似無所依傍的存在,卻是一種生命中的傲世獨立,是在獨立中尋得生命的真實。
深諳禪宗哲學(xué)的八大用繪畫表達(dá)了他這方面的思考。
八大晚年在品味孤獨中,透露出他對人生命價值的認(rèn)識,即:只有孤獨的,才是真實的。表達(dá)的是對禪門“孤獨乃真實相”觀點的依歸。
在八大看來,歸于“自性”、歸于自由,才是真實的展示,才是生命意義的實現(xiàn)。孤獨是一條通往自由的路。
【3】樸實雄渾的書法
不拘一格的兀傲之氣
八大山人的書法:“字以禿筆為之,中鋒行筆,以篆書的圓潤等線體施于行草,極少提按頓挫,刪繁就簡,樸實雄渾”。
古稀之年的青云譜,心聲孤寂,梧桐早凋。
八大不求字、體的完整,卻表現(xiàn)出不拘一格的兀傲之氣。
八大書法的孤獨中透著倔強,一種天子來了不低頭的氣度。在這一點上,他又有些類乎石濤。
石濤善用墨,八大善用筆,八大的筆也常常裹著狂放,禿筆疾行,筆肚狂掃,筆根重按,快速奔放地灑落著他的激情,他的筆致中裹孕著力感,也暗藏著機鋒。真正是心中無怯,筆下無疑。
三、八大山人的“獨大”思想
四方四隅,唯我獨大
八大晚年作品中有一種“獨大”的思想。
禪宗說:天上天下,唯我獨尊。
八大山人則強調(diào):四方四隅,唯我獨大??此颇岵墒降某苏軐W(xué),實則,他的“獨大”是一種維持生命尊嚴(yán)的思想。
這種思想與八大山人另幾個號“雪個”“驢屋”“個山”有關(guān)。
【1】八大“雪個”“驢屋”“個人”之號,頗具深意
八大的一生是孤獨的一生,八大的孤獨是超越中的孤獨,是將一個渺小的個體、短暫的生命放到無限的世界中,來追尋生命的價值意義。
我們可先由八大的“雪個”之號談起。
● “雪個”
八大于順治五年剃度為僧,后從法于曹洞高僧弘敏,法名傳綮,字刃庵,號“雪個”。
“雪,是無限的天地;個,是一竹,一點,一個微小的存在,一粒如塵埃的生命。但這枝竹,是皚皚白雪中的一枝竹,白色天地中的一點綠,茫茫世界中的一個點。
一點,一塵,一竹,是渺小的,渺小得讓人難以發(fā)現(xiàn),但當(dāng)它融入皚皚白雪、茫茫天地、莽莽宇宙之中,便擁有了大,擁有了世界。”
正如明朝張岱《湖心亭看雪》所描繪的:
雪連下三日,世界一白。張岱與友人去西湖湖心亭看雪,在湖心亭中,但見得“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唯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亭中的我惟是一點,這一點融入皚皚世界中,便是世界中的一個我,宇宙船中的一個我。
八大“雪個”名號中,包含著生命超越的思考:
相對于宇宙,人是微小的存在;當(dāng)“小”融于“大”的世界,便可提升性靈;“個”雖小,卻是天地中的一個“個”,是一個充滿圓足的生命。
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國,此即是八大反復(fù)強調(diào)的:一即一切,一切即一。
在禪門,雪關(guān)和尚的《雪關(guān)歌》頗負(fù)盛名,八大“雪個”之號的含義與《雪關(guān)歌》之意頗有相合之處。八大以“雪個”為號,也有“雪關(guān)門下一只竹”的意思。由“雪個”之號中所透露出的一即一切的思想,在八大思想中根深蒂固。
八大有《題荷花》詩道:“竹外茆齋橡下亭,半池蓮葉半池菱。匡床曲幾坐終日,萬疊青山一老僧。”
他是一位老僧,但卻是萬疊青山中的一老僧,茫茫天地中的一老僧,是宇宙船上的一個人。他在匡床曲幾中終日閑坐,心靈匯入暝色的世界,匯入無限中。
● “驢屋”
八大晚年,以“驢”為號,有“驢屋人屋”、“人屋”的印章,并有“驢屋人屋”、“驢屋驢”、“人屋”等款識。
粗粗看來這號實在差強人意,但知道下面評說,才知道這其實并不是八大自我貶低,或是表達(dá)憤怒之情,它所寓含的是平等思想。
黃檗希運《宛陵錄》說:
“萬類之中,個個是佛。譬如一團(tuán)水銀,分散諸處,顆顆皆圓。若不分時,只是一塊。此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種種形貌,喻如屋舍,舍驢屋人人屋,舍人身至天身,乃至聲聞、緣覺、菩薩佛屋,皆是汝取舍處。”
八大以“驢屋”為款時,正是他癲疾復(fù)發(fā)漂泊南昌的艱難時刻,那時他過著連驢都不如的生活,人的尊嚴(yán)幾乎到了被剝盡的程度。流浪于南昌街頭,他是一個無“屋”者。
“驢屋”打上他恥辱生活的印記,同時也表現(xiàn)了關(guān)于人存在價值的思考。
在常人看來,驢屋、人屋、佛屋是有分別,有階級的,誰人不厭驢屋,誰人不慕光明之佛屋?
而在禪家看來,大道就在平常中,沒有驢屋、人屋、佛屋之分別,一念心清凈,處處蓮花開,處處都是光明的佛地。
“屋”即取舍處、安頓處,八大的取舍和安頓之處,就在不分別、不取舍處,在隨意而往、不忮不求、無喜無怨的心境中。
在他這里,沒有驢屋、人屋、佛屋的分別,更不是先由驢屋,再到人屋,最終到佛屋,那都是分別見。一個透脫自在的人,不是躲在別人屋檐下茍且棲身,而是縱意所如,無往而非家園。他的“屋”,就是無“屋”。
● “個山”
在《個山小像》上,八大山人錄劉慟城給他的贊語云:
“個,個,無多,獨大,美事拋,名理唾。白刃顏庵,紅塵粉。清勝輞川王,韻過鑒湖賀。人在北斗藏身,手挽南箕作簸。冬離寒矣夏離炎,大莫載兮小莫破。”
八大非常重視老友對自己的評價,這句話的意思是:
個山,個山,真是法門偉器,雖然是一點(無多),卻是大全(獨大)。他通入空門,是個超越者。善畫工詩,畫不減王維,詩不讓賀知章。
“人在北斗藏身,手挽南箕作簸”,超越現(xiàn)象界,與天同行。這就是劉慟城所謂“大莫載兮小莫破”,由此“上下渾然與天地同流”。
八大名號中所包含的哲學(xué)智慧,并非硬性附加上去的。對此,八大有清晰的認(rèn)知。
八大密友蔡受跋《個山小像》道:
咦!個有個,而立于一二三四五之間也;個無個,而超于五四三二一之外也。個山,個山,形上形下,圜中一點。減余居士蔡受以供,個師已而為世人說法如是。
蔡受將八大的“個”放到宇宙中來審視。
所謂“個有個,而立于一二三四五之間也”,此句說的是“有”。從“有”的角度看,人就是一“個”,一個有限的生命實在,一個在一二三四五――具體的世界中展現(xiàn)的存在,由“一”到“五”,即由無到有,而歸于雜多,此為表現(xiàn)具體存在之語。
所以,蔡受這里說“個”“立于”一二三四五之間,意思是立于茫茫的世界之間。
“個無個,而超于五四三二―之外也”,說的是“無”。從“無”的角度看,人的心靈可以超越這有限實在,而同于無限的世界。即由萬物的“有”歸于“冤”,由“五”歸于“一”。由雜多歸于無的世界,所謂“超于五四三二一之外”。
八大有雪個、個山等字號, 八大的“個”有其特別的用意。
山人的朋友臨川縣令胡亦堂《予家在滕閣,個山除夕詩中旬也,為拈韻如教》詩云:
“汝是山中個,回思洞里幽”。他說八大是“山中個”――是山中的竹子。
由此可見,常人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的孤獨感,時常伴著一種無望,往往顯出生命的柔弱和無力感。
但八大山人的孤獨卻不同于此。他的孤獨表現(xiàn)的是一種張力形式,傳達(dá)的不是柔弱感,而是不可戰(zhàn)勝的意志力。
【2】 八大山人的“無心”之詩,透顯生命的實相
“春山無遠(yuǎn)近,遠(yuǎn)意一為林,未少云飛處,何來人世心?!薄额}山水冊》
山人有詩道:“無心隨去鳥,相送野塘秋。更約蘆華白,斜陽共釣舟?!薄稛o題》
“側(cè)聞雙翠鳥,歸飛翼已長,日日云無心,那得蓮花上?!薄额}蓮花翠鳥》
這幾首小詩反復(fù)出現(xiàn)在山人的作品中,第一首說在無念心境中,群山已無遠(yuǎn)近,遠(yuǎn)近是人的空間感,在無念的境界中,人心退去,天心涌起,山林禽鳥都是我的心。
第二、三首描繪的也是與“人世心”決絕的境界,在這里斜陽依依,輕風(fēng)習(xí)習(xí),心隨飛鳥去,意共山林長,白云卷舒自如,蓮花自開自合,一切自由自在。
最喜八大《題梅花》的意境:
“泉壑無人,水碓舂空山。米熟碓不知,溪流日潺潺?!?/p>
云來鳥不知,水來草不知,風(fēng)來石不知,因為我無心,世界也無心,在無心的世界中,溪流潺潺,群花自落。
在八大看來,世事無常,世相如影,所以我心無住。一切物質(zhì)的留戀、理性的粘滯、情感的嗔喜,都是“住”,人會在“住”中失去自由。
無住,就是無所沾滯,一念不生,只有在無心的境界中才能真正無住。
曹洞始祖洞山良價有法偈云:“青山白云父,白云青山兒。白云終日倚,青山總不知?!?/p>
八大的詩中傳達(dá)的是和他的師祖一樣的思想。
山人有《題畫山水》詩道:
“去往天下河山,僅供當(dāng)時瀏覽。世界八萬四千,究竟瞻顧礙眼。”這喧囂的世界,如葛藤一樣互相糾纏,知識、習(xí)慣等糾纏著人們,人們在有“待”的境地中存在,也在“待”中喪失了真性。
八大說:這樣的東西太“礙眼”了。他獨鐘孤獨,就是要斬斷葛藤,撕開牽連,尋得生命的真實相。
◆ 結(jié)語
前人說,中國藝術(shù)的最高境界如寒塘雁跡,太虛片云。
八大的藝術(shù)境界,似乎總在虛無縹緲中,如云起云收,如飛絮飄旋,如爛漫的落花隨水而流,縹緲無定,去留無痕。沒有一個定在,沒有一個完整的陳述。正所謂風(fēng)來疏竹,風(fēng)過而竹不留聲;雁過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不染一點塵埃,不沾一片煙蘿。
八大山人說, 他來作畫,只是“涉”及一件事,平平常常,無沖突,不爭奪,心無所求,故無所失。
唐代的趙州大師“吃茶去”的精神就是八大要表現(xiàn)的,他的藝術(shù)如趙州的茶碗,蕩漾著清澈與平和。所謂“涉事”,就是無所‘涉’,無所‘事’,雖‘涉’而未‘涉’,雖“事”而無“事”,有的是一顆平常心。
八大山人的世界,是一個無界也無限的方寸世界,是一個圓融的生命在世界不會沉淪的存在。
八大離我們而去已數(shù)百年,然而山人畫中那古而不古,死而不死的靈魂卻穿越時空,照耀后世,歷久彌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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