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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xué)術(shù)| 飄飄何所似 ——杜甫詩意與文人花鳥畫的意味

2022.06.19 上海

詩的功能，正如孔子所說：“興”“觀”“群”“怨”——以詩寄興，以詩觀世，以詩求友，以詩抒情。離了詩，文人畫就被抽掉了靈魂；離了詩，文人繪畫的形象也被剝離了所寄托的深義。

每次看到八大山人筆下的鳥，都會激發(fā)我的一些思考，因為我始終認(rèn)為，他筆下的書畫作品正如他的詩，雖然晦澀，但一定有特殊的含義。而這特殊的含義，當(dāng)然與自己的經(jīng)歷與遭遇有關(guān)。

所以每次看八大山人筆下翻著白眼的鳥，我都會想到杜甫的名句“天地一沙鷗”來。

唐代宗永泰元年（765）四月，曾在成都給予杜甫深切關(guān)照的成都尹兼劍南節(jié)度使嚴(yán)武突然去世，杜甫一家子在成都的生活頓時失去依憑。一個月后，杜甫率領(lǐng)一家人離開草堂，乘舟東下，臨行時，他寫下了《去蜀》一詩：“五載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如何關(guān)塞阻，轉(zhuǎn)作瀟湘游。世事已黃發(fā)，殘生隨白鷗。安危大臣在，不必淚長流?！?/span>

在這首詩里，杜甫明確了他此行的終點——“瀟湘”，但是他并不知道這一路會有什么樣的遭遇，望著江面的白鷗，杜甫心生感慨：“殘生隨白鷗”——白鷗，成為杜甫漂泊生活中一個鮮明的意象。

傅抱石? 杜甫詩意圖（局部）

紙本設(shè)色?55cm×42cm?1945年

這一年秋天的一個夜晚，杜甫帶著夫人楊氏及兒子宗文、宗武又離開滯留了兩個多月的忠州。船開出不久，在夜里休息時，杜甫寫了一首《旅夜書懷》，全詩如下：“細草微風(fēng)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名豈文章著，官應(yīng)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span>

這是一首念一回被感動一回的千古絕唱。

在旅途的深夜里，高聳桅桿的江船孤零零地停泊在岸邊，杜甫坐在船上，獨自一人看著岸邊細草在江風(fēng)的吹拂下輕輕搖曳，星星在天上閃著光，將原野襯托得更加寬闊無垠，月亮照在江面上，月光隨著江水涌動、閃爍—有意思的是，李白《渡荊門送別》有“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也是名句，和杜甫這兩句很相似，不知道是誰“抄襲”了誰，別記混就好。

這四句雖然開筆寫旅夜所見之景，但是又沒有一句不是在陳述自己的心情：在浩渺的天水之間，平野遼闊、大江浩瀚、星月燦爛，詩人不過猶如細草一樣渺小，也像孤舟一樣孤苦無依、顛沛流離。

雖然杜甫很自負自己的文章，自己說“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場。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壯游》），但他在文學(xué)上被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是在他去世多年之后了。杜甫活著的時候，就是一個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詩人。他出名，是因為房綰兵敗獲罪后，沒有人敢為房綰申辯，官位極低的杜甫此時卻站出來向皇帝進諫，然后就被貶了，他的名聲不過是這樣來的……

杜甫雖然從左拾遺被貶華州司功參軍，至少還有一份勉強養(yǎng)活一家老小的俸祿，到了年齡退休的年齡之后，頤養(yǎng)天年，也不失為“官應(yīng)老病休”。然而，他的參軍沒當(dāng)幾天，就又因饑荒被迫提前退休，一路流浪到蜀地。

這只是杜甫后半生霉運的開始，而不是結(jié)束。

杜甫《旅夜書懷》最后兩句點明了主題，也對自身的未來發(fā)出了疑問：“飄飄何所似”？我這樣到處漂泊，到底像個什么東西呢？也許杜甫看到了有一只沙鷗從眼前飛過，“天地一沙鷗”——我不就是那只在遼闊天地間四處飄蕩覓食的渺小沙鷗嗎？

杜甫的《旅夜書懷》，所以有如此動人的力量，是因為他在詩中書寫這一生的血淚。

從唐肅宗乾元二年（759）年底入蜀，到唐代宗永泰元年（765）五月離蜀，杜甫在四川居留了大約五年半，時間上覆蓋了“安史之亂”（755年12月16日至763年2月17日）的后半程，這期間除了避成都戰(zhàn)亂漂泊至梓州（今三臺縣）、閬州（今閬中市）一年又九個月外，他在浣花溪畔的草堂住了近四年——這是杜甫中年以后生活中最安定的四年了。

離開成都，杜甫一家人經(jīng)嘉州（今樂山）、戎州（今宜賓市）、渝州（今重慶)、忠州（今忠縣)由蜀入巴，杜甫也一定想不到，這會是他生命中動蕩不安、急轉(zhuǎn)直下的最后五年。

何況，杜甫的朋舊也逐日凋零——上元二年（761），王維去世；寶應(yīng)元年（762），李白去世；寶應(yīng)二年（763），儲光羲去世；永泰元年（765），高適去世……杜甫不一定會馬上知道這些人去世的消息，但這也意味著，杜甫無限傷懷的根源至少也有這一部分元素在。

永泰二年（766）春暮的一天，病勢漸輕的杜甫離開云安，順江而下。出發(fā)那天晚上，他本擬與縣城里的朋友告?zhèn)€別，卻遇到下大雨，路滑不能上岸，只好寫下一首題為《船下夔州郭宿，雨濕不得上岸，別王十二判官》的詩向友人致意：“依沙宿舸船，石瀨月娟娟。風(fēng)起春燈亂，江鳴夜雨懸。晨鐘云外濕，勝地石堂煙。柔櫓輕鷗外，含凄覺汝賢?！?/span>

在詩的末尾，我們又一次看到了“輕鷗”這一意象，在“鷗”前面用了“輕”這個字，表明杜甫此時的心情，還并不那么沉重。

離開云安時，杜甫54歲。他站在船上，駛向的不是北方的故鄉(xiāng)與朝廷，而是中國詩歌史上最激動人心的光輝頂點——夔州府和白帝城。這里是長江三峽的入口，杜甫的《登高》《閣夜》《白帝》《秋興八首》《諸將五首》《詠懷古跡五首》等等一大批雄視古今的作品，就在這里問世。

大歷五年（770）歲末，這只疲憊的沙鷗飄零于云安（今云陽）、夔州（今奉節(jié)）、江陵（今荊州）、巴陵（今岳陽）、潭州（今長沙），衡州（今衡陽）等處，終于停止于湘江上的一條小船里。這一年，杜甫還不到60歲。

而“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這兩句詩，也不僅是杜甫生命中最后幾年的真實寫照，甚至也是中國歷代文人的命運的象征。

【詳見《中國書畫》雜志2022年第4期】

新媒體編輯：孫連崔漫

責(zé)任編輯：劉光 | 終審：康守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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