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脂硯齋評石頭記》(十四)
品旨評第十四回:書中補天
先看本回首評
[家書一紙千金重,勾引難防囑下人。任你無雙肝膽烈,多情念起自眉顰。
鳳姐用彩明,因自識字不多,且彩明系未冠之童。
寫鳳姐之珍貴。寫鳳姐之英氣。寫鳳姐之聲勢。寫鳳姐之心機。寫鳳姐之驕大。
昭兒回,并非林文璉文,是黛玉正文。
牛,丑也。清屬水,子也。柳拆卯字,彪拆虎字,寅字寓焉。陳即辰,翼火為蛇,巳字寓焉。馬,午也??鸸恚斫鹧?,未字寓焉。猴同音,申也。曉鳴,雞也,酉字寓焉。石即豕,亥字寓焉。其祖曰守業(yè),即守夜也,犬字寓焉。此所謂十二支寓焉。
路謁北靜王,是寶玉正文。]
(品:這首評,一是幫鳳姐說明啟用彩明原委免得誤會致閑言,二是寫鳳姐威風。一場喪禮,盡看鳳姐出風頭。至于黛玉奔喪、寶玉會友,猶似閑文。至于昭兒回等說明,僅說明正文亦可閑寫,閑文亦可正敘??梢婇e文當正文,正文當閑文是不謬的。后面關于子丑寅卯的解讀,乃無關痛癢之文。
至于首評開評詩,此陪一首:
只言敷衍重千金,兩眼獨盯勾引人。
風光可兒任轟烈,不及鳳姐一回顰。)
再看本回身評
話說寧國府中都總管來升聞得里面委請了鳳姐,因傳齊同事人等說道:“如今請了西府里璉二奶奶管理內事,倘或他來支取東西或是說話,我們須要比往日小心些。每日大家早來晚散,寧可辛苦這一個月,過后再歇著,不要把老臉丟了。[旨評:此是都總管的話頭。](品:可見在賈府鳳姐狠辣聲名遠播。)那是個有名的烈貨,臉酸心硬,一時惱了,不認人的?!北娙硕嫉溃骸坝欣??!庇钟幸粋€笑道:“論理,我們里面也須得他來整治整治,[旨評:伏線在二十板之誤差婦人。](品:正應了鳳姐思慮的五弊。)都忒不像了?!闭f著,只見來旺媳婦拿了對牌來領取呈文經(jīng)榜紙扎,票上批著數(shù)目。眾人連忙讓坐倒茶,一面命人按數(shù)取紙來抱著,同來旺媳婦一路來至儀門口,方交與來旺媳婦自己抱進去了。
鳳姐即命彩明釘造簿冊。[旨評:寧府如此大家,阿鳳如此身分,豈有使貼身丫頭與家里男人答話交事之理呢?此作者忽略之處。](品:這段是脂硯齋說的?接下來像吵架一樣。)[旨評:彩明系未冠小童,阿鳳便于出入使令者,老兄并未前后看明是男是女,亂加批駁,可笑!](品:看起來這是脂硯齋批駁別人言,那么剛才那段誰說的呢?)[旨評:且明寫阿鳳不識字之故。壬午春。](品:補充說明。因阿鳳不識字,找一個識字的未冠小童協(xié)助,以不至于引起閑話。)即時傳來升媳婦進來,兼要家口花名冊來查看,又限于明日一早傳齊家人媳婦進來聽差等語。大概點了一點數(shù)目單冊,[旨評:已有成見。](品:精明。)問了來升媳婦幾句話,便坐車回家。一宿無話。
至次日卯正二刻便過來了。那寧國府中婆娘媳婦聞得到齊,只見鳳姐正與來升媳婦分派,眾人不敢擅入,只在窗外聽覷。[旨評:傳神之筆。](覷字傳神,沒見過這陣勢,看鳳姐怎么做,盼她出笑話。)只聽鳳姐與來升媳婦說道:“既托了我,我就說不得要討你們嫌了。[旨評:先站地步。](品:丑話說在前頭。)我可比不得你們奶奶好性兒,由著你們去。再不要說你們‘這府里原是這樣’的話,[旨評:此話聽熟了,一嘆!“不要說”“原是這樣的話”,破盡痼弊根底。](品:正是如此,先立規(guī)矩。)這如今可要依著我行,[旨評:宛轉得妙。](品:其實是直說。)錯我半點兒,管不得誰是有臉的,誰是沒臉的,一例現(xiàn)清白處治?!毕裾f著,便吩咐彩明念花名冊,按名一個一個的喚進來看視。[旨評:量才而用之意。](品:果敢!)
一時看完,便又吩咐道:“這二十個分作兩班,一班十個,每日在里頭單管人客來往倒茶,別的事不用他們管。這二十個也分作兩班,每日單管本家親戚茶飯,別的事也不用他們管。這四十個人也分作兩班,單在靈前上香添油,掛幔守靈,供飯供茶,隨起舉哀,別的事也不與他們相干。這四個人單在內茶房收管杯碟茶器,若少一件,便叫他四個描賠。這四個人單管酒飯器皿,少一件也是他四個描賠。這八個人單管監(jiān)收祭禮。這八個人單管各處燈油、蠟燭、紙扎,我總支了來,交與你八個,然后按我的定數(shù)再往各處去分派。這三十個每日輪流各處上夜,照管門戶,監(jiān)察火燭,打掃地方。這下剩的按著房屋分開,某人守某處,某處所有桌椅古董起,至于痰盒撣帚,一草一苗,或丟或壞,就和守這處的人算帳描賠。來升家的每日攬總查看,或有偷懶處,賭錢吃酒的,打架拌嘴的,立刻來回我。你有徇情,經(jīng)我查出,三四輩子的老臉就顧不成了。如今都有定規(guī),以后那一行亂了,只和那一行說話。素日跟我的人,隨身自有鐘表,不論大小事,我是皆有一定的時辰。橫豎你們上房里也有時辰鐘,卯正二刻我來點卯,巳正吃早飯,凡有領牌回事者,只在午初刻。戌初燒過黃昏紙,我親到各處查一遍,回來上夜的交明鑰匙。第二日仍是卯正二刻過來。說不得咱們大家辛苦這幾日罷,[旨評:是協(xié)理口氣,好聽之至!所謂“先禮而后兵”是也。](品:正是。)事完了,你們家大爺自然賞你們。”[旨評:滑賊,好收煞!](品:脂硯齋有趣,滑賊,是說有得罪都算在大爺身上?)
說罷,又吩咐按數(shù)發(fā)與茶葉、油燭、雞毛撣子、笤箒等物。一面又搬取家伙;桌圍、椅搭、坐褥、氈席、痰盒、腳踏之類。一面交發(fā),一面提筆登記,某人管某處,某人領某物,開得十分清楚。眾人領了去,也都有了投奔,不似先時只揀便宜的做,剩下的苦差沒個招攬。各房中也不能趁亂失迷東西,便是人來客往,也都安靜了,不比先前一個正擺茶,又去端飯,正陪舉哀,又顧接客。如這些無頭緒、荒亂、推托、偷閑、竊取等弊,次日一概都蠲了。
鳳姐見自己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因見尤氏犯病,賈珍又過于悲哀,不大進飲食,自己每日從那府里煎了各樣細粥,精致小菜,命人送來勸食。賈珍也另外吩咐每日送上等菜到抱廈內,單與鳳姐。[旨評:寫鳳之心機。寫鳳之珍貴。](品:也可做相互關心來解釋嘛?。┠区P姐不畏勤勞,[旨評:不畏勤勞者,一則任專而易辦,一則技癢而莫遏。士為知己者死,不過勤勞,有何可畏?](品:勤勞不可畏,如何有偷懶?畏不畏因人而異。)天天于卯正二刻就過來點卯理事,獨在抱廈內起坐,[旨評:寫鳳之英勇。](品:主事者必須的。)不與眾妯娌合群,便有堂客來往,也不迎會。[旨評:寫鳳之驕大。如此寫得可嘆,可笑。](品:顯示威嚴,不可笑。面對那么一群人不這樣如何鎮(zhèn)得???)
這日乃五七正五日上,那應赴僧正開方破獄,傳燈照亡,參閻君,拘都鬼,筵請地藏王,開金橋,引幢幡;那道士們正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禪僧們行香,放焰口,拜水懺。又有十三眾尼僧搭繡衣,靸紅鞋,在靈前默誦接引諸咒,十分熱鬧。
那鳳姐必知今日人客不少,在家中歇息一夜,至寅正平兒便請起來梳洗。及收拾完備,更衣盥香,吃了兩口奶子糖粳米粥,漱口已畢,已是卯正二刻了。來旺媳婦率領諸人伺候已久。鳳姐出至廳前,上了車,前面打了一對明角燈,大書“榮國府”三個大字,款款來至寧國府。
大門上,只見門燈朗掛,兩邊一色戳燈照如白晝,白汪汪穿孝仆從兩邊侍立。請車至正門上,小廝等退去,眾媳婦上來揭起車簾。鳳姐下了車,一手扶著豐兒,兩個媳婦執(zhí)著手把燈罩,簇擁著鳳姐進來。寧府諸媳婦迎出來請安接待。鳳姐緩緩走入會芳園中登仙閣靈前,一見了棺材,那眼淚恰似斷線之珠,滾將下來。院中許多小廝垂手侍候燒紙。鳳姐吩咐得一聲:“供茶燒紙。”只聽一棒鑼鳴,諸樂齊奏。早有人端過一張大圈椅來,[旨評:誰家行事,寧不墮淚。](品:此應有淚。)放在靈前,鳳姐坐了,放聲大哭。于是里外男女上下,見鳳姐出聲,都忙忙接聲嚎哭。一時賈珍、尤氏遣人來勸,鳳姐方才止住。
來旺媳婦獻茶漱口畢,鳳姐方起身別過族中諸人,自入抱廈內。按名查點,各項人數(shù),都已到齊,只有迎送親客上的一人未到。[旨評:須得如此,方見文章妙用。余前批非謬。](品:要發(fā)威矣?。┘疵鼈鞯剑侨艘褟埢汤?。鳳姐冷笑道:[旨評:凡鳳姐惱時,偏偏用“笑”字,是章法。](品:殺伐決斷者都這樣。)“我說是誰誤了,原來是你![旨評:四字有神,是有名姓上等人口氣。](品:要行令的口氣。)你原比他們有體面,所以不聽我的話?!蹦侨说溃骸靶〉奶焯靵淼脑?,只有今兒,醒了覺得早些,因又睡迷了,來遲了一步。求奶奶饒過這次。”正說著,只見榮國府中的王興媳婦來了,[旨評:偏用這等閑文間注。](品:看鳳姐手段。)在前探頭。[旨評:慣起波瀾,慣能忙中寫閑,又慣用曲筆,又慣綜錯。真妙!](品:所以耐看。)鳳姐且不發(fā)放這人,卻先問:“王興媳婦作什么?”[旨評:的是鳳姐作仿。](品:鳳姐作仿。)王興媳婦巴不得先問他完了事,連忙進去說:“領牌取線,打車轎網(wǎng)絡?!盵旨評:是喪事中用物,閑閑寫卻。](品:無需忙忙。)說著,將個帖兒遞上去。鳳姐命彩明念道:“大轎兩頂,小轎四頂,車四輛,共用大小絡子若干根,用珠兒線若干斤。”鳳姐聽了,數(shù)目相合,便命彩明登記,取榮國府對牌擲下。王興家的拿了去了。
鳳姐方欲說話時,見榮國府的四個執(zhí)事人進來,都是要支取東西領牌來的。鳳姐命彩明要了帖念過聽了,共四件。因指兩件說道:“這兩件開銷錯了,[旨評:好看煞,這等文字。](品:涉及到數(shù)目。)再算清了來取?!闭f著擲下帖子來,那二人掃興而去。
鳳姐因見張材家的在旁,[又一頓挫。]因問:“你有什么事?”張材家的忙取帖兒回說:“就是方才車轎圍作成,領取裁縫工銀若干兩?!兵P姐聽了,便收了帖子,命彩明登記。待王興(家的)交過牌,得了買辦的回押相符,然后方與張材家的去領。一面又命念那一個,是為寶玉外書房完竣,[旨評:卻從閑中又引出一件關系文字來。](引出寶玉。)支買紙料糊裱。鳳姐聽了,即命收帖子登記,待張材家的繳清,又發(fā)與這人去了。
鳳姐便說道:“明兒他也睡迷了,后兒我也睡迷了,[旨評:接上文,一點痕跡俱無,且是仍與方才諸人說話神色口角。接得緊,且無痕跡,是山斷云連法也。](品:好法。)將來都沒了人了。本來要饒你,只是我頭一次寬了,下次人就難管,不如現(xiàn)開發(fā)的好。”登時放下臉來,喝命:“帶出去,打二十板子!”一面又擲下寧國府對牌:“出去說與來升,革他一月銀米!”眾人聽了,又見鳳姐眉立, [旨評:二字如神。](旨評:確如。)知是惱了,不敢怠慢,拖人的出去拖人,執(zhí)牌傳諭的忙去傳諭。那人身不由己,已拖出挨了二十大板,還要進來叩謝。鳳姐道:“明日再有誤的打四十,后日的六十,有不怕挨打的,只管誤!”說著吩咐:“散了罷!”
窗外眾人聽說,方各自執(zhí)事去了。彼時榮國、寧國兩處執(zhí)事領牌交牌的,人來人往不絕,那抱愧被打之人含羞去了,[旨評:又伏下文,非獨為阿鳳之威勢費此一段筆墨。](品:不然阿鳳名聲不是虛傳?)這才知道鳳姐厲害。眾人不敢偷閑,自此兢兢業(yè)業(yè),執(zhí)事保全,[旨評:收拾得好!](品:拍手叫好了,如果當日脂硯齋府上也有鳳姐,也不至于頹敗。)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寶玉因見今日人眾,[旨評:忙中閑筆。](品:閑筆不閑啊?。┛智冂娛芰宋?,因默與他商議,要同他往鳳姐處來坐。秦鐘道:“他的事多,況且不喜人去,咱們去了,他豈不煩膩?!盵旨評:純是體貼人情。](品:和他姐一樣。)寶玉道:“他怎好膩我們!不相干,只管跟我來。”說著,便拉了秦鐘,直至抱廈。鳳姐才吃飯,見他們來了,便笑道:“好長腿子,[旨評:家常戲言,畢肖之至!](品:關系親密。)快上來罷。”寶玉道:“我們偏了?!兵P姐道:“在這邊外頭吃的,還是那邊吃的?”寶玉道:“這邊同那些渾人吃什么![旨評:奇稱,試問誰是清人?](品:姐姐妹妹唄。)原是那邊,我們兩個同老太太吃了來的?!币幻鏆w坐。
鳳姐吃畢飯,就有寧國府中的一個媳婦來領牌,為支取香燈事。鳳姐笑道:“我算著你們今日該來支取,總不見來,想是忘了,這會子到底來取。要忘了,自然是你們包出來,都便宜了我?!蹦窍眿D笑道:“何嘗不是忘了![旨評:此婦亦善迎合。下人迎合湊趣畢真。](品:都學乖了。)方才想起來,再遲一步,也領不成了?!闭f畢,領牌而去。一時登記交牌。
秦鐘因笑道:“你們兩府里都是這牌,倘或別人私弄一個,[旨評:小人語。](品:插入打諢。)支了銀子跑了怎樣?”鳳姐笑道:“依你說都沒王法了!”寶玉因道:“怎么咱們家沒人來領牌子做東西?”[旨評:寫不理家務公子之語。](品:公子哥兒份兒。)鳳姐道:“人家來領的時候,你還做夢呢![旨評:言甚是也。](品:甚是。)我且問你,你們這夜書多早晚才念呢?”[旨評:補前文之未到。](品:關心寶玉。)寶玉道:“巴不得這如今就念才好,他們只是不快收拾出書房來,這也無法?!兵P姐笑道:“你請我一請,包管就快了?!睂氂竦溃骸澳阋煲膊恢杏?,他們該作到那里的,自然就有了?!兵P姐笑道:“便是他們作,也得要東兩,擱不住我不給對牌是難的?!睂氂衤犝f,便猴向鳳姐身上立刻要牌,說:[旨評:詩中知有煉字一法,不期于《石頭記》中多得其妙。](品:煉字,是說“猴”嗎?)“好姐姐,給出牌子來,叫他們要東西去。”鳳姐道:“我乏的身子上生疼,還擱的住揉搓!你放心罷,今兒才領了紙裱糊去了,他們該要的還等叫去呢,可不傻了?”寶玉不信,鳳姐便叫彩明查冊子與寶玉看了。
正鬧著,人回:“蘇州去的人昭兒回來了?!盵旨評:接得好。](品:昭兒,賈璉仆童。)鳳姐急命喚進來。昭兒打千兒請安。鳳姐便問:“回來做什么的?”昭兒道:“二爺打發(fā)回來的。林姑老爺是九月初三巳時沒的。[旨評:顰兒方可長居榮府之文。](品:脂硯齋只關心黛玉是否常住賈府,對黛玉爹去世不發(fā)一言。)二爺帶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爺靈到蘇州去,[旨評:暗寫黛玉。](品:只關注黛玉,像寶玉。)大約趕年底就回來。二爺打發(fā)小的來報個信請安,討老太太示下,還瞧瞧奶奶家里好,叫把大毛衣服帶幾件去?!兵P姐道:“你見過別人了沒有?”昭兒道:“都見過了?!闭f畢,連忙退出。鳳姐向寶玉笑道:[旨評:此系無意中之有意,妙!](品:全然不理睬黛玉喪父之悲,還笑。還是寶玉體貼。)“你林妹妹可在咱們家住長了。”寶玉道:“了不得,想來這幾日他不知哭的怎樣呢!”說著,蹙眉長嘆。鳳姐見昭兒回來,因當著人未及細問賈璉,心中自是記掛,待要回去,爭奈事情繁雜,一時去了,恐有延遲失誤,惹人笑話。少不得耐到晚上回來,復令昭兒進來,細問一路平安信息。連夜打點大毛衣服,和平兒親自檢點包裹,再細細追想所需何物,[旨評:“追想所需”四字,寫盡能事者之所以能事之底蘊。](品:作風嚴謹,大小事情都不馬虎。)一并包藏交付。又細細吩咐昭兒:“在外好生小心服侍,不要惹你二爺生氣。時時勸他少吃酒,別勾引他認得混帳老婆,[旨評:切心事耶?](品:昭兒定是鳳姐心腹。)果然有這些事,回來打折你的腿”等語。[旨評:此一句最要緊。](品:奴才何冤?。┶s亂完了,天已四更將盡,縱睡下又走了困,[旨評:此為病源伏線。后文方不突然。](品:總是有病,命不該全。)不覺又是天明雞唱,忙梳洗過寧府中來。
那賈珍因見發(fā)引日近,親自坐了車,帶了陰陽司吏,往鐵檻寺來,踏看安靈所在。又一一囑咐住持色空:“好生預備新鮮陳設,多請名僧,以備接靈使用?!鄙彰赐睚S。賈珍也無心茶飯,因天晚不得進城,就在凈室胡亂歇了一夜。次日早便進城料理出殯之事,一面又派人先往鐵檻寺,連夜另外修飾停靈之處,并廚茶等項接靈人口坐落。
里面鳳姐見日期有限,也預先逐細分派料理,一面又派榮府中車轎人從跟王夫人送殯,又顧自己送殯去占下處。目今正值繕國公誥命亡故,王、邢二夫人又去打祭送殯。西安郡王妃華誕送壽禮。鎮(zhèn)國公誥命生了長男,預備賀禮。又有胞兄王仁連家眷回南,一面寫家信稟叩父母,并備帶往之物。又有迎春染疾,每日請醫(yī)服藥,看醫(yī)生啟帖、癥源、藥案等事,亦難盡述。又兼發(fā)引在邇,因此忙的鳳姐茶飯也無工夫吃得,坐臥不能清凈。剛到了榮府,寧府的人又跟到榮府。既回到寧府,榮府的人又找到寧府。鳳姐見如此,心中倒十分歡喜,并不偷安推托,恐落人褒貶,因此日夜不暇,籌畫得十分的整肅,于是合族上下無不稱嘆者。[旨評:兆年不易之朝,永治太平之國,奇甚,妙甚!](品:又是朝又是國的,不怕人疑心毀謗朝廷呀?。?/span>
這日伴宿之夕,里面兩班小戲并耍百戲的,與親朋堂客伴宿,尤氏猶臥于內室。一應張羅款待,獨是鳳姐一人周全承應。合族中雖有許多妯娌,但或有羞口的,或有羞腳的,或有不慣見人的,或有懼貴怯官的,種種之類,俱不如鳳姐舉止舒徐,言語慷慨,珍貴寬大,因此也不把眾人放在眼內,揮霍指示,任其所為,目若無人。[旨評:寫秦氏之喪。卻只為鳳姐一人。](品:評得好。鳳姐才是主角。)一夜中燈明火彩,客送官迎,那百般熱鬧自不用說。
至天明,吉時已到,一班六十四名青衣請靈,前面銘旌上大書:“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旨評:“兆年不易之朝,永治太平之國”,奇甚,妙甚!](品:有趣。)誥封一等寧國公冢孫婦防護內廷紫禁道御前侍衛(wèi)龍禁尉享強壽賈門秦氏恭人之靈柩?!币粦獔?zhí)事陳設,皆系現(xiàn)趕著新做出來的,一色光艷奪目。寶珠自行未嫁女之禮外,摔喪駕靈,十分哀苦。那時官客送殯的有:鎮(zhèn)國公牛清之孫,現(xiàn)襲一等伯牛繼宗。理國公柳彪之孫,現(xiàn)襲一等子柳芳。齊國公陳翼之孫,世襲三品威鎮(zhèn)將軍陳瑞文。治國公馬魁之孫,世襲三品威遠將軍馬尚。修國公侯曉明之孫,世襲一等子侯孝康??槆a命亡故,其孫石光珠守孝,不曾來得。這六家與寧榮二家,當日所稱“八公”的便是。余者更有南安郡王之孫。西寧郡王之孫。忠靖侯史鼎。平原侯之孫,世襲二等男蔣子寧。定城侯之孫,世襲二等男兼京營游擊謝鯨。襄陽侯之孫,世襲二等男戚建輝。景田侯之孫,五城兵馬司裘良。余者錦鄉(xiāng)伯公子韓奇、神武將軍公子馮紫英、陳也俊、衛(wèi)若蘭等諸王孫公子,不可枚數(shù)。堂客算來亦共有十來頂大轎,三四十小轎,連家下大小轎車輛不下百余十乘,連前面各色執(zhí)事、陳設、百耍,浩浩蕩蕩,一帶擺三四里遠。
走不多時,路旁彩棚高搭,設席張筵,和音奏樂,俱是各家路祭:第一座是東平王府祭棚,第二座是南安郡王祭棚,第三座是西寧郡王,第四座便是北靜郡王的。原來這四王,當日惟北靜王功高,及今子孫猶襲王爵?,F(xiàn)今北靜王水溶年未弱冠,生得形容秀美,情性謙和。近聞寧國公冢孫婦告殂,因想當日彼此祖父相與之情,同難同榮,未以異姓相視,因此不以王位自居,上日也曾探喪上祭,如今又設路奠,命麾下各官在此伺候。自己五更入朝,公事一畢,便換了素服,坐大轎鳴鑼張傘而來,至棚前落轎。手下各官兩旁擁侍,軍民人眾不得往還。一時只見寧府大殯浩浩蕩蕩,壓地銀山一般從北而至。[旨評:數(shù)字道盡聲勢。壬午春,畸笏老人。](品:此畸笏老人語。)早有寧府開路傳事人看見,連忙回去報與賈珍。賈珍急命前面駐扎,同賈赦、賈政三人連忙迎來,以國禮相見。水溶在轎內欠身含笑答禮,仍以世交稱呼接待,并不妄自尊大。賈珍道:“犬婦之喪,累蒙郡駕下臨,蔭生輩何以克當!”水溶笑道:“世交之誼,何出此言!”遂回頭命長府官主祭代奠,賈赦等一旁還禮畢,復身又來謝恩。
水溶十分謙遜,因問賈政道:“那一位是銜寶而誕者?[旨評:忙中閑筆,點綴玉兄,方不失正文中之正人,作者良苦。壬午春,畸笏。](旨評:又是畸笏老人語。正文中之正人,提醒讀者別只顧看熱鬧。)幾次要見一見,都為雜冗所阻,想今日是來的,何不請來一會?”賈政聽說,忙回去,急命寶玉脫去孝服,領他前來。那寶玉素日就曾聽得父兄親友人等說閑話時,常贊水溶是個賢王,[旨評:寶玉見北靜王水溶,是為后文之伏線。](品:才貌志趣相投。)且生得才貌雙全,風流瀟灑,每不以官俗國體所縛。每思相會,只是父親拘束嚴密,無由得會,今見反來叫他,自是歡喜。一面走,一面早瞥見那水溶坐在轎內,好個儀表人材。不知近看時又是怎樣,且聽下回分解。
末看本回尾評
[旨評:此回將大家喪事詳細剔盡,如見其氣概,如聞其聲音,絲毫不錯,作者不負大家后裔。
寫秦死之盛,賈珍之奢,實是卻寫得一個鳳姐。
大抵事之不理,法之不行,多因偏于愛惡,幽柔不斷。請看鳳姐無私,猶能整齊喪事,況丈夫輩受職于廟堂之上,倘能奉公守法,一毫不茍,承上率下,何有不行。]
(品:盛極奢浮彌珍情,芹溪筆下只一人。無私恰能遂私愿,奉公廟堂法自行。)
品后凝思錄
回頭看本回回目甚覺文不對題。本回實是上回“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之余文,卻余文欺正??蓛核篮箫L光無限,實是賈珍“盡我所能”之幽情。
曹雪芹與脂硯齋明白這是一場即將散伙的盛宴,這是一群即將投林的飛鳥。卻還是寄希望于能通過革除“五弊”重振朝綱、再造山河,在書中了卻對自己已經(jīng)失去的家族輝煌的眷眷之情,也了卻自己遺恨終生的補天之志。所以他們盡管不滿鳳姐的狠辣,卻毫不吝惜筆墨,極力贊美鳳姐殺伐決斷的英明。在本回,僅在本回,王熙鳳成了曹雪芹和脂硯齋的替身。這又從另一個側面證明,他們著評此書的目的就是怨世罵時,就是揭露與控訴世道腐?。▎识Y極盡奢華)和世態(tài)污濁(賈蓉捐官和天香淫亂)。
旨評中出現(xiàn)了關于鳳姐用彩明的爭論,但未注明與誰爭。大抵有評者見鳳姐用男子作助手,懷疑鳳姐與之不清不白。脂硯齋情緒激動,在首評、身評和尾評三個部分三次為鳳姐申辯,可謂盡心矣!亦可見評書者不止一人,且時有對沖。雪芹在一幫子文友的爭論中錘煉文字,也難怪筆鋒所到千壑萬嶺、云垂波譎,鑄成千古傳世大作,反而不足為奇了。
王熙鳳的風頭還沒有出盡,下一回定還有好戲看。所謂主角的正文也只能屈為閑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