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脂粉隊里的英雄”——王熙鳳
——如何解讀小說中的人物形象,以“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情節(jié)為例
(小說“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原文附于拙文之后)
魏建寬
寫在前面的話:
讀《紅樓夢》,人物形象解讀,是繞不過的,《說說“脂粉隊里的英雄”——王熙鳳》,就是我十多年前寫的人物形象分析札記。當年引導(dǎo)學(xué)生讀《紅樓夢》,心想自己也應(yīng)該動動筆,寫些文字。文字雖粗鄙,但畢竟是出自自己之手,與學(xué)生交流起來,談讀書閱讀札記的體會倒是真切的,于是就有了這篇小文。當年的人民教育出版社編有高中《語文讀本》,第3冊即選有《紅樓夢》的“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這一情節(jié),而這一情節(jié)的“重場戲”就是王熙鳳的,因此想著說說這位“脂粉隊里的英雄”王熙鳳。寫作這篇小文時,曾參閱劉再復(fù)《紅樓人三十種解讀》、王昆侖《<紅樓夢>人物論》、王朝聞《王朝聞集·論鳳姐》等著作。諸位大家,我最敬服的是劉再復(fù)。劉再復(fù)1989年,漂泊異國,自此祖國已成故國。劉再復(fù)說,我在異國讀《紅樓夢》就像猶太詩人海涅漂泊異國時將《圣經(jīng)》當作心靈的文化地圖閱讀。劉再復(fù)是將《紅樓夢》當作慰藉孤獨之心的良藥的,這樣的閱讀境界,是靈魂與靈魂的相遇境界!
我的許多談?wù)Z文教學(xué)的文字,絕大多數(shù)是由江西師范大學(xué)主辦的《讀寫月報》刊發(fā)的,此文也曾刊于《讀寫月報》,特此感謝主編漆宇舟大姐、施小民老哥的厚愛。
2021年8月7日記 時正立秋日
一
王熙鳳是個什么樣的人?
寧國府賈蓉之妻秦可卿托夢給王熙鳳,稱嬸子王熙鳳是“脂粉隊里的英雄”。其實,王熙鳳并不僅僅是賈府小姐、貴夫人中的第一號能干人,論才干,賈府中的哪一個男人又能出其右呢?
王熙鳳是貫穿整部《紅樓夢》的軸心人物之一,曹雪芹讓她或直接或間接參與了榮寧二府的所有重大事件。林黛玉進賈府的場面,她出盡了風頭;元妃省親,少不得她捧羹把盞;鐵檻寺弄權(quán),一場官司的勝負竟在她的袖里乾坤之中;毒設(shè)相思局,賈瑞一命嗚呼還不明不白;秋爽齋成立海棠詩社,盡管她只會吟一句“一夜北風緊”,眾姐妹也不得不拉她來當個“監(jiān)社御史”;榮國府元宵開夜宴,王熙鳳耍貧嘴逗得史太君痛快地笑了一個晚上;借刀殺人調(diào)唆秋桐逼得尤二姐吞金自盡;獻掉包計瞞天過海,讓寶黛情緣終成水中月鏡中花。這些事,一件件,一樁樁,哪一件離得開王熙鳳?
無數(shù)的讀者迷戀《紅樓夢》,無數(shù)的讀者為曹雪芹能塑造出王熙鳳這樣的人物而嘆為觀止,無數(shù)的紅學(xué)家也為王熙鳳這個人物寫下了數(shù)不勝數(shù)的賞析文章,但我認為惟有美學(xué)家、哲學(xué)家劉再復(fù)先生《紅樓人三十種解讀》一書評王熙鳳評得最為精當——
“她有才,但屬鬼才。所謂鬼才,就是善變之才。翻手為云,覆手為雨,變幻莫測,謀事謀人殺伐入化,不留痕跡,陰謀暗算功夫更是高強,即使施行兇殘詭計,也在逗樂笑談之中。她讓你恨,讓你愛,讓你哭,讓你躲,讓你追,讓你琢磨不定。她在賈府里倒海翻江,叱咤風云,有她在,賈府就熱鬧,沒她在,賈府就寂寥,她是大英雄,又是大壞蛋……這個'能干人’,說到底是個'能變?nèi)恕?、善變?nèi)恕T谫Z母面前一副面孔,在王夫人面前一副面孔,在鐵檻寺老尼面前一副面孔,在賈珍面前一副面孔,在賈蓉面前一副面孔,在賈瑞面前一副面孔,在賈璉面前一副面孔……至少有一百副面孔,一萬個心思……
《紅樓夢》全書描寫王熙鳳的令人拍案叫絕的章節(jié)真是太多了,但高中的學(xué)生真正愛讀并能讀完《紅樓夢》的人事實上卻不多。怎樣才能讓學(xué)生對《紅樓夢》先窺一斑而揣知全豹,并進而產(chǎn)生閱讀整部《紅樓夢》的興趣呢?對此,人民教育出版社主編的高中《語文讀本》第3冊《生命進行曲》的編輯的確費了一番思量,我認為他們選擇《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一節(jié)編入讀本,有著過人的眼力?!都t樓夢》前八十回,字字珠璣,回回錦繡,《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更是其中的華彩樂章之一。學(xué)生如果真正讀懂了《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或許就真的能愛上《紅樓夢》,進而迷上《紅樓夢》。
二
曹雪芹之筆有鬼神莫測之妙,你看他在讓王熙鳳出場協(xié)理寧國府之前,就為王熙鳳的登場做了足夠多的鋪墊,這些文字可絕不是閑筆!
寧府本應(yīng)由賈敬主持家政,可賈敬忙著修道成仙,“聞得長孫媳婦死了,因自早晚就要飛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紅塵,將前功盡棄了呢?”這樣主持喪事的重任便落在賈敬的兒子賈珍肩上,但賈珍可以忙外,應(yīng)對前來祭吊的男賓還可獨力支撐,但來吊唁的“誥命夫人”等女眷按儀禮有的場合必須由女主人來接待,那么誰能應(yīng)對得體呢?按理該由賈珍的妻子尤氏來擔當,但偏偏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尤氏又犯病不起。正在賈珍焦頭爛額之際,賈寶玉向賈珍推薦了王熙鳳。在賈珍“拄著拐”前來又“滾下淚”的一聲聲懇求下,在征得了王熙鳳的姑姑王夫人的同意下,王熙鳳才在寧府處于極度尷尬、極度困窘之時“臨難受命”,登場亮相了。
在王夫人即自己的姑姑面前,你看,王熙鳳沒任何顧忌,自信十足——“大哥哥可說的這么懇切,太太就依了吧!”一句話,王熙鳳“最喜攬事,好賣弄才干”的性情纖毫畢現(xiàn)了。
在賈珍這位隔府的同輩兄長面前,你看,她又能盡量抑制住內(nèi)心的表現(xiàn)欲,顯示出應(yīng)有的謙恭——“外面的大事已經(jīng)大哥哥料理清了,不過是里頭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道的,問問太太就是了。”既尊重了賈珍,又顧及了尤氏,這話不是說得滴水不漏、得體又得人心嗎?
也正是在賈珍“作揖”感謝之后,王熙鳳取得了賈珍的完全授權(quán)憑證——“寧國府對牌”,也獲得了賈珍的絕對信任——“妹妹愛怎樣就怎樣,要什么只管拿這個(對牌)取去,也不必問我”。王熙鳳后來能威風八面、頤指氣使地處置寧府的下人,權(quán)柄何在?就在這里!
小說首先是說故事的藝術(shù),曹雪芹是最能講故事的人,他要讓王熙鳳成為脂粉隊里的英雄,他就要讓她成為“千呼萬喚始出來”的主角,他就要給王熙鳳搭出一個可以供她大顯才干的舞臺,他就要讓她盡力盡心盡性盡管痛快淋漓地去表演。
曹雪芹真是深諳寫作上的鋪墊之道,并能得心應(yīng)手地運用此法?。?/span>
三
相對于鋪墊之道來說,襯托之法也被曹雪芹運用到了爐火純青境界的功法。
賈珍固然是陪襯,就是寶玉這一回在曹雪芹的筆下也成了王熙鳳的陪襯!當王夫人正在交待王熙鳳“你哥哥既這么說,你就照看照看罷了。只是別自作主意”之時,“寶玉早向賈珍手里接過對牌來,強遞與鳳姐了”。寫寶玉的“早向”“強遞”,不正是借寶玉這個“富貴閑人”的行動,來寫鳳姐的值得絕對信任嗎?來襯托鳳姐的才堪此任嗎?
榮國府的王夫人與邢夫人又何嘗不是陪襯?邢王二位夫人身為賈珍的族嬸,當寧國府的賈珍應(yīng)對喪事左支右絀捉襟見肘之時,她們自然應(yīng)該竭盡全力幫助賈珍。當王熙鳳剛一接受了賈珍的協(xié)理之任后,邢王二位夫人該回自己的榮國府去歇息之時,就可以放心去歇息了。這不是借邢王二位夫人寫鳳姐的能干嗎?也難怪邢王二位夫人能放心,你看二位夫人一走,王熙鳳“來至三間一所的抱廈內(nèi)”一坐,就悟出了寧國府內(nèi)務(wù)管理上的五大弊端。一團亂麻,到了她的手中,立刻便有了頭緒。
寧國府的都總管來升“聞得里面請了鳳姐,因傳齊同事人等”,告訴她們“不要把老臉丟了”,并警告她們說:“那是個有名的烈貨,臉酸心硬,一時惱了,不認人的?!薄@是襯筆!借寧國府的大總管、大奴才——奴才群中的主子之口,道出了他對王熙鳳的心狠手辣的誠惶誠恐,這一背面敷粉,也盡顯了王熙鳳的聲威。
王熙鳳于會芳園登仙閣的秦可卿靈前“放聲大哭”之后,“于是里外男女上下,見鳳姐出聲,都忙忙接聲嚎哭”,——又是襯筆!王熙鳳的一顰一笑,一哭一泣,都成了他人觀察揣度的對象,都能極為神奇地左右她身邊的人的神經(jīng)與淚腺分泌功能。
王熙鳳于抱廈內(nèi)“現(xiàn)場辦公”,“迎送親客上的一個人未到”,“即命傳到,那人已張惶愧懼”,這是正面描寫。正當王熙鳳“冷笑”著極盡挖苦之能事地批評這個倒霉鬼之時,榮國府中的王興媳婦來了,也只好誠惶誠恐地等著,不敢上前稟報事情,只得“在前探頭”。好一個“在前探頭”,將平日里王熙鳳的殺伐之氣寫盡了,又補足了——這又是襯筆!
語文讀本的選文中的最后一筆——“眾人不敢偷閑,自此兢兢業(yè)業(yè),執(zhí)事保全,不在話下?!薄獎t是襯筆的總收束。至此,王熙鳳的聲威,王熙鳳鐵腕的力量,寧國府的下人們也該領(lǐng)教夠了!
四
對于王熙鳳這一人物形象,曹雪芹是傾注了他復(fù)雜的情感的。脂硯齋評《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時這樣說:“寫鳳姐之珍貴,寫鳳姐之英氣,寫鳳姐之聲勢,寫鳳姐之驕大?!比绻f前兩句為褒,后二句則是貶了。曹雪芹對他筆下王熙鳳的情感就是這樣愛恨交加。因此,我們不能僅僅用貼標簽的方式去概括她的性格特征。在人性意義層面,王熙鳳是一個有深度的人物,她的身上包含了我們?nèi)祟愖陨淼谋姸嗳诵悦艽a。
有評論家說,王熙鳳“幫兇時不露血跡,幫閑時不露媚跡,幫忙時不露汗跡,”,真是概括得太妙了。如果說獻調(diào)包計使寶黛緣絕是她幫兇不露血跡,元宵宴逗得賈母樂不可支是她幫閑不露媚跡,那么協(xié)理寧國府她則是幫忙不露汗跡的絕好的例子。
王熙鳳之所以能在賈府左右逢源,這不難理解。她的娘家深受朝庭恩寵,王子騰官為九省統(tǒng)制,這是背后的大靠山;身在賈府,王夫人又是自己的姑姑。史太君想不寵愛這個孫媳婦還不行呢,這是人的勢利心使然,更何況王熙鳳還有著無人能及的邀媚取寵的心機與手段。
王熙鳳為什么能在賈府恣意妄為?為什么只有她才會干出毒設(shè)相思局那類心狠手辣到令人瞠目程度的事來?這就需要我們?nèi)ゼ右蕴綄?。僅從人性的角度上看,因為王熙鳳是一個極度自私的人,也是一個對善良、對法度、對正義不存絲毫敬畏之心的人。在《紅樓夢》第十五回“王鳳姐弄權(quán)鐵檻寺”中,王熙鳳就對凈虛老尼直言不諱地說:“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相信什么是陰司地獄報應(yīng)的,憑是什么事,我說要行就行?!币粋€人如果對自己的邪惡任意放縱不存絲毫羞恥之心,那么這個人還有什么事干不出來呢?
也正因為如此,在協(xié)理寧國府時,王熙鳳才會這樣說:“既托了我,我就說不得要討你們嫌了。我可比不得你們奶奶好性兒,由著你們?nèi)??!蓖跷貘P口中的“你們奶奶”是誰,正是賈珍的妻子尤氏。王熙鳳就是要同尤氏來比“果敢之氣”,來比“殺伐之氣”,來比誰對奴才更兇、更狠、更刻薄、更苛酷、更無情。要知道,她王熙鳳來寧國府“辦公”,還只是受人之托,只是擔當“協(xié)理”之責,本該可以多做些“順水人情”,可她就是要逞能斗狠,用酷法嚴刑來整治寧國府。
王熙鳳治事之才的“珍貴”,自然已不必再提。王熙鳳“英氣”勃發(fā),也不讓須眉,否則秦可卿怎會稱她為“脂粉隊里的英雄”?只是她身上的“驕大”之氣,讀者則不能效仿,這是浸透了中國“厚黑學(xué)”毒素的“驕大”之氣。王熙鳳臉皮之厚,可以令她在尊者、長者、貴者、得勢者面前盡顯媚態(tài);王熙鳳心腸之毒,可以令她在弱者、卑微者、與她為敵者面前不擇手段必欲置之于死地而后快。讀者千萬別認為她沒有泯滅天良,她是接濟過劉姥姥,那并不是她良心發(fā)現(xiàn),而是為了表現(xiàn)她的權(quán)力欲,為了滿足她的虛榮心,讀了王熙鳳在宴席上怎樣捉弄劉姥姥的那段文字,你就會覺得此言不虛。
也正因為如此,曹雪芹在第五回寫作金陵十二釵的命運判詞時,才會這樣諷刺王熙鳳——“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這不僅是給王熙鳳的判詞,其實也是曹雪芹寫給天底下那些唯恐才干勝不過王熙鳳、心毒超不過王熙鳳的人的判詞!
否則曹雪芹在給王熙鳳的女兒的判詞中怎會這樣說:“勸人生,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今天我們讀《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這些難道不應(yīng)該是我們應(yīng)該關(guān)注與感悟到的嗎?
(后記:此是舊文,重讀后略改數(shù)字!2021年8月7日記。)
附:《紅樓夢》第十三回原文——《秦可卿死封龍禁尉 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
話說鳳姐兒自賈璉送黛玉往揚州去后,心中實在無趣,每到晚間,不過和平兒說笑一回,就胡亂睡了。
這日夜間,正和平兒燈下?lián)頎t倦繡,早命濃薰繡被,二人睡下,屈指算行程該到何處,不知不覺已交三鼓。平兒已睡熟了。鳳姐方覺星眼微朦,恍惚只見秦氏從外走來,含笑說道:“嬸子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兒們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嬸子,故來別你一別。還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訴嬸子,別人未必中用。”
鳳姐聽了,恍惚問道:“有何心愿?你只管托我就是了?!鼻厥系溃骸皨饗穑闶莻€脂粉隊里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你如何連兩句俗語也不曉得?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悲生,若應(yīng)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的詩書舊族了!”鳳姐聽了此話,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忙問道:“這話慮的極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無虞?”秦氏冷笑道:“嬸子好癡也。否極泰來,榮辱自古周而復(fù)始,豈人力能可保常的。但如今能于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yè),亦可謂常保永全了。即如今日諸事都妥,只有兩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則后日可保永全了。”
鳳姐便問何事。秦氏道:“目今祖塋雖四時祭祀,只是無一定的錢糧,第二,家塾雖立,無一定的供給。依我想來,如今盛時固不缺祭祀供給,但將來敗落之時,此二項有何出處?莫若依我定見,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shè)于此。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后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爭競,亦不有典賣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這祭祀產(chǎn)業(yè)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wù)農(nóng),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若目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后日,終非長策。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此時若不早為后慮,臨期只恐后悔無益了。”鳳姐忙問:“有何喜事?”秦氏道:“天機不可泄漏。只是我與嬸子好了一場,臨別贈你兩句話,須要記著。”
因念道:三春去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
鳳姐還欲問時,只聽二門上傳事云板連叩四下,將鳳姐驚醒。人回:“東府蓉大奶奶沒了?!兵P姐聞聽,嚇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忙的穿衣,往王夫人處來。
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那長一輩的想他素日孝順,平一輩的想他素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他素日慈愛,以及家中仆從老小想他素日憐貧惜賤,慈老愛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
閑言少敘,卻說寶玉因近日林黛玉回去,剩得自己孤恓,也不和人頑耍,每到晚間便索然睡了。如今從夢中聽見說秦氏死了,連忙翻身爬起來,只覺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聲,直奔出一口血來。襲人等慌慌忙忙上來扶,問是怎么樣,又要回賈母來請大夫。寶玉笑道:“不用忙,不相干,這是急火攻心,血不歸經(jīng)?!闭f著便爬起來,要衣服換了,來見賈母,即時要過去。襲人見他如此,心中雖放不下,又不敢攔,只是由他罷了。賈母見他要去,因說:“才嚈氣的人,那里不干凈,二則夜里風大,等明早再去不遲?!睂氂衲抢锟弦?。賈母命人備車,多派跟隨人役,擁護前來。
一直到了寧國府前,只見府門洞開,兩邊燈籠照如白晝,亂烘烘人來人往,里面哭聲搖山振岳。寶玉下了車,忙忙奔至停靈之室,痛哭一番。然后見過尤氏。誰知尤氏正犯了胃疼舊疾,睡在床上。然后又出來見賈珍。彼時賈代儒、代修、賈敕、賈效、賈敦、賈赦、賈政、賈琮、賈珩、賈珖、賈琛、賈瓊、賈璘、賈薔、賈菖、賈菱、賈蕓、賈芹、賈蓁、賈萍、賈藻、賈蘅、賈芬、賈芳、賈蘭、賈菌、賈芝等都來了。賈珍哭的淚人一般,正和賈代儒等說道:“合家大小,遠近親友,誰不知我這媳婦比兒子還強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見這長房內(nèi)絕滅無人了。”說著又哭起來。眾人忙勸:“人已辭世,哭也無益,且商議如何料理要緊。”賈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過盡我所有罷了!”
正說著,只見秦業(yè)、秦鐘并尤氏的幾個眷屬尤氏姊妹也都來了。賈珍便命賈瓊、賈琛、賈璘、賈薔四個人去陪客,一面吩咐去請欽天監(jiān)陰陽司來擇日,擇準停靈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開喪送訃聞。這四十九日,單請一百單八眾禪僧在大廳上拜大悲懺,超度前亡后化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設(shè)一壇于天香樓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業(yè)醮。然后停靈于會芳園中,靈前另外五十眾高僧,五十眾高道,對壇按七作好事。那賈敬聞得長孫媳死了,因自為早晚就要飛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紅塵,將前功盡棄呢,因此并不在意,只憑賈珍料理。
賈珍見父親不管,亦發(fā)恣意奢華??窗鍟r,幾副杉木板皆不中用??汕裳磥淼鯁?,因見賈珍尋好板,便說道:“我們木店里有一副板,叫作什么檣木,出在潢海鐵網(wǎng)山上,作了棺材,萬年不壞。這還是當年先父帶來,原系義忠親王老千歲要的,因他壞了事,就不曾拿去?,F(xiàn)在還封在店內(nèi),也沒有人出價敢買。你若要,就抬來使罷?!辟Z珍聽說,喜之不盡,即命人抬來。大家看時,只見幫底皆厚八寸,紋若檳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大家都奇異稱贊。賈珍笑問:“價值幾何?”薛蟠笑道:“拿一千兩銀子來,只怕也沒處買去。什么價不價,賞他們幾兩工錢就是了?!辟Z珍聽說,忙謝不盡,即命解鋸糊漆。賈政因勸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殮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此時賈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這話如何肯聽。
因忽又聽得秦氏之丫鬟名喚瑞珠者,見秦氏死了,他也觸柱而亡。此事可罕,合族人也都稱嘆。賈珍遂以孫女之禮斂殯,一并停靈于會芳園中之登仙閣。小丫鬟名寶珠者,因見秦氏身無所出,乃甘心愿為義女,誓任摔喪駕靈之任。賈珍喜之不盡,即時傳下,從此皆呼寶珠為小姐。那寶珠按未嫁女之喪,在靈前哀哀欲絕。于是,合族人丁并家下諸人,都各遵舊制行事,自不得紊亂。
賈珍因想著賈蓉不過是個黌門監(jiān),靈幡經(jīng)榜上寫時不好看,便是執(zhí)事也不多,因此心下甚不自在。可巧這日正是首七第四日,早有大明宮掌宮內(nèi)相戴權(quán),先備了祭禮遣人來,次后坐了大轎,打傘鳴鑼,親來上祭。賈珍忙接著,讓至逗蜂軒獻茶。賈珍心中打算定了主意,因而趁便就說要與賈蓉捐個前程的話。戴權(quán)會意,因笑道:“想是為喪禮上風光些?!辟Z珍忙笑道:“老內(nèi)相所見不差。”戴權(quán)道:“事倒湊巧,正有個美缺,如今三百員龍禁尉短了兩員,昨兒襄陽侯的兄弟老三來求我,現(xiàn)拿了一千五百兩銀子,送到我家里。你知道,咱們都是老相與,不拘怎么樣,看著他爺爺?shù)姆稚?,胡亂應(yīng)了。還剩了一個缺,誰知永興節(jié)度使馮胖子來求,要與他孩子捐,我就沒工夫應(yīng)他。既是咱們的孩子要捐,快寫個履歷來。”賈珍聽說,忙吩咐:“快命書房里人恭敬寫了大爺?shù)穆臍v來?!毙P不敢怠慢,去了一刻,便拿了一張紅紙來與賈珍。賈珍看了,忙送與戴權(quán)??磿r,上面寫道:
江南江寧府江寧縣監(jiān)生賈蓉,年二十歲。曾祖,原任京營節(jié)度使世襲一等神威將軍賈代化,祖,乙卯科進士賈敬,父,世襲三品爵威烈將軍賈珍。
戴權(quán)看了,回手便遞與一個貼身的小廝收了,說道:“回來送與戶部堂官老趙,說我拜上他,起一張五品龍禁尉的票,再給個執(zhí)照,就把這履歷填上,明兒我來兌銀子送去。”小廝答應(yīng)了,戴權(quán)也就告辭了。賈珍十分款留不住,只得送出府門。臨上轎,賈珍因問:“銀子還是我到部兌,還是一并送入老內(nèi)相府中?”戴權(quán)道:“若到部里,你又吃虧了。不如平準一千二百兩銀子,送到我家就完了。”賈珍感謝不盡,只說:“待服滿后,親帶小犬到府叩謝。”于是作別。
接著,便又聽喝道之聲,原來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來了。王夫人、邢夫人、鳳姐等剛迎入上房,又見錦鄉(xiāng)侯、川寧侯、壽山伯三家祭禮擺在靈前。少時,三人下轎,賈政等忙接上大廳。如此親朋你來我去,也不能勝數(shù)。只這四十九日,寧國府街上一條白漫漫人來人往,花簇簇官去官來。
賈珍命賈蓉次日換了吉服,領(lǐng)憑回來。靈前供用執(zhí)事等物俱按五品職例。靈牌疏上皆寫“天朝誥授賈門秦氏恭人之靈位”。會芳園臨街大門洞開,旋在兩邊起了鼓樂廳,兩班青衣按時奏樂,一對對執(zhí)事擺的刀斬斧齊。更有兩面朱紅銷金大字牌對豎在門外,上面大書:“防護內(nèi)廷紫禁道御前侍衛(wèi)龍禁尉”。對面高起著宣壇,僧道對壇榜文,榜上大書:“世襲寧國公冢孫婦、防護內(nèi)廷御前侍衛(wèi)龍禁尉賈門秦氏恭人之喪。四大部洲至中之地,奉天承運太平之國,總理虛無寂靜教門僧錄司正堂萬虛,總理元始三一教門道錄司正堂葉生等,敬謹修齋,朝天叩佛”,以及“恭請諸伽藍、揭諦、功曹等神,圣恩普錫,神威遠鎮(zhèn),四十九日消災(zāi)洗業(yè)平安水陸道場”等語,亦不消煩記。
只是賈珍雖然此時心意滿足,但里面尤氏又犯了舊疾,不能料理事務(wù),惟恐各誥命來往,虧了禮數(shù),怕人笑話,因此心中不自在。當下正憂慮時,因?qū)氂裨趥?cè)問道:“事事都算安貼了,大哥哥還愁什么?”賈珍見問,便將里面無人的話說了出來。寶玉聽說笑道:“這有何難,我薦一個人與你權(quán)理這一個月的事,管必妥當?!辟Z珍忙問:“是誰?”寶玉見座間還有許多親友,不便明言,走至賈珍耳邊說了兩句。賈珍聽了喜不自禁,連忙起身笑道:“果然妥貼,如今就去。”說著拉了寶玉,辭了眾人,便往上房里來。
可巧這日非正經(jīng)日期,親友來的少,里面不過幾位近親堂客,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并合族中的內(nèi)眷陪坐。聞人報:“大爺進來了?!被5谋?/span>婆娘唿的一聲,往后藏之不迭,獨鳳姐款款站了起來。賈珍此時也有些病癥在身,二則過于悲痛了,因拄個拐踱了進來。邢夫人等因說道:“你身上不好,又連日事多,該歇歇才是,又進來做什么?”賈珍一面扶拐,扎掙著要蹲身跪下請安道乏。邢夫人等忙叫寶玉攙住,命人挪椅子來與他坐。
賈珍斷不肯坐,因勉強陪笑道:“侄兒進來有一件事要求二位嬸子并大妹妹。”邢夫人等忙問:“什么事?”賈珍忙笑道:“嬸子自然知道,如今孫子媳婦沒了,侄兒媳婦偏又病倒,我看里頭著實不成個體統(tǒng)。怎么屈尊大妹妹一個月,在這里料理料理,我就放心了?!毙戏蛉诵Φ溃骸霸瓉頌檫@個。你大妹妹現(xiàn)在你二嬸子家,只和你二嬸子說就是了?!蓖醴蛉嗣Φ溃骸八粋€小孩子家,何曾經(jīng)過這樣事,倘或料理不清,反叫人笑話,倒是再煩別人好?!辟Z珍笑道:“嬸子的意思侄兒猜著了,是怕大妹妹勞苦了。若說料理不開,我包管必料理的開,便是錯一點兒,別人看著還是不錯的。從小兒大妹妹頑笑著就有殺伐決斷,如今出了閣,又在那府里辦事,越發(fā)歷練老成了。我想了這幾日,除了大妹妹再無人了。嬸子不看侄兒,侄兒媳婦的分上,只看死了的分上罷!”說著滾下淚來。
王夫人心中怕的是鳳姐兒未經(jīng)過喪事,怕他料理不清,惹人恥笑。今見賈珍苦苦的說到這步田地,心中已活了幾分,卻又眼看著鳳姐出神。那鳳姐素日最喜攬事辦,好賣弄才干,雖然當家妥當,也因未辦過婚喪大事,恐人還不伏,巴不得遇見這事。今見賈珍如此一來,他心中早已歡喜。先見王夫人不允,后見賈珍說的情真,王夫人有活動之意,便向王夫人道:“大哥哥說的這么懇切,太太就依了罷。”王夫人悄悄的道:“你可能么?”鳳姐道:“有什么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已經(jīng)大哥哥料理清了,不過是里頭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道的,問問太太就是了?!蓖醴蛉艘娬f的有理,便不作聲。賈珍見鳳姐允了,又陪笑道:“也管不得許多了,橫豎要求大妹妹辛苦辛苦。我這里先與妹妹行禮,等事完了,我再到那府里去謝?!闭f著就作揖下去,鳳姐兒還禮不迭。
賈珍便忙向袖中取了寧國府對牌出來,命寶玉送與鳳姐,又說:“妹妹愛怎樣就怎樣,要什么只管拿這個取去,也不必問我。只求別存心替我省錢,只要好看為上;二則也要同那府里一樣待人才好,不要存心怕人抱怨。只這兩件外,我再沒不放心的了?!兵P姐不敢就接牌,只看著王夫人。王夫人道:“你哥哥既這么說,你就照看照看罷了。只是別自作主意,有了事,打發(fā)人問你哥哥,嫂子要緊。”寶玉早向賈珍手里接過對牌來,強遞與鳳姐了。又問:“妹妹住在這里,還是天天來呢?若是天天來,越發(fā)辛苦了。不如我這里趕著收拾出一個院落來,妹妹住過這幾日倒安穩(wěn)?!兵P姐笑道:“不用。那邊也離不得我,倒是天天來的好。”賈珍聽說,只得罷了。然后又說了一回閑話,方才出去。
一時女眷散后,王夫人因問鳳姐:“你今兒怎么樣?”鳳姐兒道:“太太只管請回去,我須得先理出一個頭緒來,才回去得呢?!蓖醴蛉寺犝f,便先同邢夫人等回去,不在話下。
這里鳳姐兒來至三間一所抱廈內(nèi)坐了,因想: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第二件,事無專執(zhí),臨期推委;第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lǐng);第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服鈐束,無臉者不能上進。此五件實是寧國府中風俗,不知鳳姐如何處治,且聽下回分解。正是: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
(上文根據(jù)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年7月版《紅樓夢》校對)
附:《紅樓夢》第十四回原文——《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節(jié)選)
話說寧國府中都總管來升聞得里面委請了鳳姐,因傳齊同事人等說道:“如今請了西府里璉二奶奶管理內(nèi)事,倘或他來支取東西,或是說話,我們須要比往日小心些。每日大家早來晚散,寧可辛苦這一個月,過后再歇著,不要把老臉丟了。那是個有名的烈貨,臉酸心硬,一時惱了,不認人的。”眾人都道:“有理?!庇钟幸粋€笑道:“論理,我們里面也須得他來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正說著,只見來旺媳婦拿了對牌來領(lǐng)取呈文京榜紙札,票上批著數(shù)目。眾人連忙讓坐倒茶,一面命人按數(shù)取紙來抱著,同來旺媳婦一路來至儀門口,方交與來旺媳婦自己抱進去了。
鳳姐即命彩明釘造簿冊。即時傳來升媳婦,兼要家口花名冊來查看,又限于明日一早傳齊家人媳婦進來聽差等語。大概點了一點數(shù)目單冊,問了來升媳婦幾句話,便坐車回家。一宿無話。
至次日,卯正二刻便過來了。那寧國府中婆娘媳婦聞得到齊,只見鳳姐正與來升媳婦分派,眾人不敢擅入,只在窗外聽覷。只聽鳳姐與來升媳婦道:“既托了我,我就說不得要討你們嫌了。我可比不得你們奶奶好性兒,由著你們?nèi)ァT俨灰f你們'這府里原是這樣’的話,如今可要依著我行,錯我半點兒,管不得誰是有臉的,誰是沒臉的,一例現(xiàn)清白處治?!闭f著,便吩咐彩明念花名冊,按名一個一個的喚進來看視。
一時看完,便又吩咐道:“這二十個分作兩班,一班十個,每日在里頭單管人客來往倒茶,別的事不用他們管。這二十個也分作兩班,每日單管本家親戚茶飯,別的事也不用他們管。這四十個人也分作兩班,單在靈前上香添油,掛幔守靈,供飯供茶,隨起舉哀,別的事也不與他們相干。這四個人單在內(nèi)茶房收管杯碟茶器,若少一件,便叫他四個描賠。這四個人單管酒飯器皿,少一件,也是他四個描賠。這八個單管監(jiān)收祭禮。這八個單管各處燈油、蠟燭、紙札,我總支了來,交與你八個,然后按我的定數(shù)再往各處去分派。這三十個每日輪流各處上夜,照管門戶,監(jiān)察火燭,打掃地方。這下剩的按著房屋分開,某人守某處,某處所有桌椅古董起,至于痰盒撣帚,一草一苗,或丟或壞,就和守這處的人算帳描賠。來升家的每日攬總查看,或有偷懶的,賭錢吃酒的,打架拌嘴的,立刻來回我,你有徇情,經(jīng)我查出,三四輩子的老臉就顧不成了。如今都有定規(guī),以后那一行亂了,只和那一行說話。素日跟我的人,隨身自有鐘表,不論大小事,我是皆有一定的時辰。橫豎你們上房里也有時辰鐘。卯正二刻我來點卯,巳正吃早飯,凡有領(lǐng)牌回事的,只在午初刻。戌初燒過黃昏紙,我親到各處查一遍,回來上夜的交明鑰匙。第二日仍是卯正二刻過來。說不得咱們大家辛苦這幾日罷,事完了,你們家大爺自然賞你們。”
說罷,又吩咐按數(shù)發(fā)與茶葉、油燭、雞毛撣子、笤帚等物。一面又搬取家伙:桌圍、椅搭、坐褥、氈席、痰盒、腳踏之類。一面交發(fā),一面提筆登記,某人管某處,某人領(lǐng)某物,開得十分清楚。眾人領(lǐng)了去,也都有了投奔,不似先時只揀便宜的做,剩下的苦差沒個招攬。各房中也不能趁亂失迷東西。便是人來客往,也都安靜了,不比先前一個正擺茶,又去端飯,正陪舉哀,又顧接客。如這些無頭緒、荒亂、推托、偷閑、竊取等弊,次日一概都蠲了。
鳳姐兒見自己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因見尤氏犯病,賈珍又過于悲哀,不大進飲食,自己每日從那府中煎了各樣細粥,精致小菜,命人送來勸食。賈珍也另外吩咐每日送上等菜到抱廈內(nèi),單與鳳姐。那鳳姐不畏勤勞,天天于卯正二刻就過來點卯理事,獨在抱廈內(nèi)起坐,不與眾妯娌合群,便有堂客來往,也不迎會。
這日乃五七正五日上,那應(yīng)佛僧正開方破獄,傳燈照亡,參閻君,拘都鬼,筵請地藏王,開金橋,引幢幡,那道士們正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禪僧們行香,放焰口,拜水懺,又有十三眾尼僧,搭繡衣,靸紅鞋,在靈前默誦接引諸咒,十分熱鬧。
那鳳姐必知今日人客不少,在家中歇宿一夜,至寅正,平兒便請起來梳洗。及收拾完備,更衣盥手,吃了兩口奶子糖粳米粥,漱口已畢,已是卯正二刻了。來旺媳婦率領(lǐng)諸人伺候已久。鳳姐出至廳前,上了車,前面打了一對明角燈,大書“榮國府”三個大字,款款來至寧府。
大門上門燈朗掛,兩邊一色戳燈,照如白晝,白汪汪穿孝仆從兩邊侍立。請車至正門上,小廝等退去,眾媳婦上來揭起車簾。鳳姐下了車,一手扶著豐兒,兩個媳婦執(zhí)著手把燈罩,簇擁著鳳姐進來。寧府諸媳婦迎來請安接待。鳳姐緩緩走入會芳園中登仙閣靈前,一見了棺材,那眼淚恰似斷線之珠,滾將下來。院中許多小廝垂手伺候燒紙。鳳姐吩咐得一聲:“供茶燒紙?!敝宦犚话翳岠Q,諸樂齊奏,早有人端過一張大圈椅來,放在靈前,鳳姐坐了,放聲大哭。于是里外男女上下,見鳳姐出聲,都忙忙接聲嚎哭。一時賈珍尤氏遣人來勸,鳳姐方才止住。
來旺媳婦獻茶漱口畢,鳳姐方起身,別過族中諸人,自入抱廈內(nèi)來。按名查點,各項人數(shù)都已到齊,只有迎送親客上的一人未到。即命傳到,那人已張惶愧懼。鳳姐冷笑道:“我說是誰誤了,原來是你!你原比他們有體面,所以才不聽我的話?!蹦侨说溃骸靶〉奶焯於紒淼脑?,只有今兒,醒了覺得早些,因又睡迷了,來遲了一步,求奶奶饒過這次?!闭f著,只見榮國府中的王興媳婦來了,在前探頭。
鳳姐且不發(fā)放這人,卻先問:“王興媳婦作什么?”王興媳婦巴不得先問他完了事,連忙進去說:“領(lǐng)牌取線,打車轎網(wǎng)絡(luò)。”說著,將個帖兒遞上去。鳳姐命彩明念道:“大轎兩頂,小轎四頂,車四輛,共用大小絡(luò)子若干根,用珠兒線若干斤?!兵P姐聽了,數(shù)目相合,便命彩明登記,取榮國府對牌擲下。王興家的去了。
鳳姐方欲說話時,見榮國府的四個執(zhí)事人進來,都是要支取東西領(lǐng)牌來的。鳳姐命彩明要了帖念過,聽了一共四件,指兩件說道:“這兩件開銷錯了,再算清了來取?!闭f著擲下帖子來。那二人掃興而去。
鳳姐因見張材家的在旁,因問:“你有什么事?”張材家的忙取帖兒回說:“就是方才車轎圍作成,領(lǐng)取裁縫工銀若干兩?!兵P姐聽了,便收了帖子,命彩明登記。待王興家的交過牌,得了買辦的回押相符,然后方與張材家的去領(lǐng)。一面又命念那一個,是為寶玉外書房完竣,支買紙料糊裱。鳳姐聽了,即命收帖兒登記,待張材家的繳清,又發(fā)與這人去了。
鳳姐便說道:“明兒他也睡迷了,后兒我也睡迷了,將來都沒了人了。本來要饒你,只是我頭一次寬了,下次人就難管,不如現(xiàn)開發(fā)的好?!钡菚r放下臉來,喝命:“帶出去,打二十板子!”一面又擲下寧國府對牌:“出去說與來升,革他一月銀米!”眾人聽說,又見鳳姐眉立,知是惱了,不敢怠慢,拖人的出去拖人,執(zhí)牌傳諭的忙去傳諭。那人身不由己,已拖出去挨了二十大板,還要進來叩謝。鳳姐道:“明日再有誤的,打四十,后日的六十,有要挨打的,只管誤!”說著,吩咐:“散了罷。”
窗外眾人聽說,方各自執(zhí)事去了。彼時寧府榮府兩處執(zhí)事領(lǐng)牌交牌的,人來人往不絕,抱愧被打之人含羞去了,這才知道鳳姐利害。眾人不敢偷閑,自此兢兢業(yè)業(yè),執(zhí)事保全。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寶玉因見今日人眾,恐秦鐘受了委曲,因默與他商議,要同他往鳳姐處來坐。秦鐘道:“他的事多,況且不喜人去,咱們?nèi)チ?,他豈不煩膩?!睂氂竦溃骸八鹾媚佄覀?,不相干,只管跟我來。”說著,便拉了秦鐘,直至抱廈。鳳姐才吃飯,見他們來了,便笑道:“好長腿子,快上來罷?!睂氂竦溃骸拔覀兤恕!兵P姐道:“在這邊外頭吃的,還是那邊吃的?”寶玉道:“這邊同那些渾人吃什么!原是那邊,我們兩個同老太太吃了來的。”一面歸坐。
鳳姐吃畢飯,就有寧國府中的一個媳婦來領(lǐng)牌,為支取香燈事。鳳姐笑道:“我算著你們今兒該來支取,總不見來,想是忘了。這會子到底來取,要忘了,自然是你們包出來,都便宜了我?!蹦窍眿D笑道:“何嘗不是忘了,方才想起來,再遲一步,也領(lǐng)不成了。”說罷,領(lǐng)牌而去。
一時登記交牌。秦鐘因笑道:“你們兩府里都是這牌,倘或別人私弄一個,支了銀子跑了,怎樣?”鳳姐笑道:“依你說,都沒王法了?!睂氂褚虻溃骸霸趺丛蹅兗覜]人領(lǐng)牌子做東西?”鳳姐道:“人家來領(lǐng)的時候,你還做夢呢。我且問你,你們這夜書多早晚才念呢?”寶玉道:“巴不得這如今就念才好,他們只是不快收拾出書房來,這也無法。”鳳姐笑道:“你請我一請,包管就快了?!睂氂竦溃骸澳阋煲膊恢杏?,他們該作到那里的,自然就有了。”鳳姐笑道:“便是他們作,也得要東西,擱不住我不給對牌是難的?!睂氂衤犝f,便猴向鳳姐身上立刻要牌,說:“好姐姐,給出牌子來,叫他們要東西去?!兵P姐道:“我乏的身子上生疼,還擱的住揉搓。你放心罷,今兒才領(lǐng)了紙裱糊去了,他們該要的還等叫去呢,可不傻了?”寶玉不信,鳳姐便叫彩明查冊子與寶玉看了。
正鬧著,人回:“蘇州去的人昭兒來了?!兵P姐急命喚進來。昭兒打千兒請安。鳳姐便問:“回來做什么的?”昭兒道:“二爺打發(fā)回來的。林姑老爺是九月初三日巳時沒的?!倍攷Я肆止媚锿土止美蠣旍`到蘇州,大約趕年底就回來。二爺打發(fā)小的來報個信請安,討老太太示下,還瞧瞧奶奶家里好,叫把大毛衣服帶幾件去。”鳳姐道:“你見過別人了沒有?”昭兒道:“都見過了?!闭f畢,連忙退去。鳳姐向?qū)氂裥Φ溃骸澳懔置妹每稍谠蹅兗易¢L了?!睂氂竦溃骸傲瞬坏?,想來這幾日他不知哭的怎樣呢。”說著,蹙眉長嘆。
鳳姐見昭兒回來,因當著人未及細問賈璉,心中自是記掛,待要回去,爭奈事情繁雜,一時去了,恐有延遲失誤,惹人笑話。少不得耐到晚上回來,復(fù)令昭兒進來,細問一路平安信息。連夜打點大毛衣服,和平兒親自檢點包裹,再細細追想所需何物,一并包藏交付昭兒。又細細吩咐昭兒:“在外好生小心伏侍,不要惹你二爺生氣,時時勸他少吃酒,別勾引他認得混帳老婆,──回來打折你的腿”等語。趕亂完了,天已四更將盡,總睡下又走了困,不覺天明雞唱,忙梳洗過寧府中來。
那賈珍因見發(fā)引日近,親自坐車,帶了陰陽司吏,往鐵檻寺來踏看寄靈所在。又一一囑咐住持色空,好生預(yù)備新鮮陳設(shè),多請名僧,以備接靈使用。色空忙看晚齋。賈珍也無心茶飯,因天晚不得進城,就在凈室胡亂歇了一夜。次日早,便進城來料理出殯之事,一面又派人先往鐵檻寺,連夜另外修飾停靈之處,并廚茶等項接靈人口坐落。
里面鳳姐見日期有限,也預(yù)先逐細分派料理,一面又派榮府中車轎人從跟王夫人送殯,又顧自己送殯去占下處。目今正值繕國公誥命亡故,王邢二夫人又去打祭送殯,西安郡王妃華誕,送壽禮,鎮(zhèn)國公誥命生了長男,預(yù)備賀禮,又有胞兄王仁連家眷回南,一面寫家信稟叩父母并帶往之物,又有迎春染病,每日請醫(yī)服藥,看醫(yī)生啟帖、癥源、藥案等事,亦難盡述。又兼發(fā)引在邇,因此忙的鳳姐茶飯也沒工夫吃得,坐臥不能清凈。剛到了寧府,榮府的人又跟到寧府,既回到榮府,寧府的人又找到榮府。鳳姐見如此,心中倒十分歡喜,并不偷安推托,恐落人褒貶,因此日夜不暇,籌劃得十分的整肅。于是合族上下無不稱嘆者。
(上文根據(jù)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年7月版《紅樓夢》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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