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多方面而卻相互和諧的整體,把它分析開來看,我們說某部分是實用的活動,某部分是科學的活動,某部分是美感的活動,為正名析理起見,原應有此分別;但是我們不要忘記,完滿的人生見于這三種活動的平均發(fā)展,它們雖是可分別的卻不是互相沖突的。
“實際人生”比整個人生的意義較為狹窄。一般人的錯誤在把它們認為相等,以為藝術對于“實際人生”既是隔著一層,它在整個人生中也就沒有什么價值。有些人為維護藝術的地位,又想把它硬納到“實際人生”的小范圍里去。這般人不但是誤解藝術,而且也沒有認識人生。我們把實際生活看作整個人生之中的一片段,所以在肯定藝術與實際人生的距離時,并非肯定藝術與整個人生的隔閡。嚴格地說,離開人生便無所謂藝術,因為藝術是情趣的表現(xiàn),而情趣的根源就在人生;反之,離開藝術也便無所謂人生,因為凡是創(chuàng)造和欣賞都是藝術的活動,無創(chuàng)造、無欣賞的人生是一個自相矛盾的名詞。
人生本來就是一種較廣義的藝術。每個人的生命史就是他自己的作品。這種作品可以是藝術的,也可以不是藝術的,正猶如同是一種頑石,這個人能把它雕成一座偉大的雕像,而另一個人卻不能使它“成器”,分別全在性分與修養(yǎng)。知道生活的人就是藝術家,他的生活就是藝術作品。過一世生活好比做一篇文章。完美的生活都有上品文章所應有的美點。
首先,一篇好文章一定是一個完整的有機體,其中全體與部分都息息相關,不能稍有移動或增減。一字一句之中都可以見出全篇精神的貫注。比如陶淵明的《飲酒》詩本來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后人把“見”字誤印為“望”字,原文的自然與物相遇相得的神情便完全喪失。這種藝術的完整性在生活中叫作“人格”。凡是完美的生活都是人格的表現(xiàn)。大而進退取與,小而聲音笑貌,都沒有一件和全人格相沖突。不肯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兒,是陶淵明的生命史中所應有的一段文章,如果他錯過這一個小節(jié),便失其為陶淵明。下獄不肯脫逃,臨刑時還叮嚀囑咐還鄰人一只雞的債,是蘇格拉底的生命史中所應有的一段文章,否則他便失其為蘇格拉底。這種生命史才可以使人把它當作一幅圖畫去驚贊,它就是一種藝術的杰作。
其次,“修辭立其誠”是文章的要訣,一首詩或是一篇美文一定是至性深情的流露,存于中然后形于外,不容有絲毫假借。情趣本來是物我交感共鳴的結果。景物變動不居,情趣亦自生生不息。我有我的個性,物也有物的個性,這種個性又隨時地變遷而生長發(fā)展。每人在某一時會所見到的景物,和每種景物在某一時會所引起的情趣,都有它的特殊性,斷不容與另一人在另一時會所見到的景物,和另一景物在另一時所引起的情趣完全相同。毫厘之差,微妙所在。在這種生生不息的情趣中我們可以見出生命的造化。把這種生命流露于語言文字,就是好文章;把它流露于言行風采,就是美滿的生命史。
文章忌俗濫,生活也忌俗濫。俗濫就是自己沒有本色而蹈襲別人的成規(guī)舊矩。西施患心病,常捧心顰眉,這是自然的流露,所以越增其美。東施沒有心病,強學捧心顰眉的姿態(tài),只能引人嫌惡。在西施是創(chuàng)作,在東施便是濫調(diào)。濫調(diào)起于生命的干枯,也就是虛偽的表現(xiàn)?!疤搨蔚谋憩F(xiàn)”就是“丑”,克羅齊已經(jīng)說過。
“風行水上,自然成紋”,文章的妙處如此,生活的妙處也是如此。在什么地位,是怎樣的人,感到怎樣情趣,便現(xiàn)出怎樣言行風采,叫人一見就覺其諧和完整,這才是藝術的生活。
俗語說得好,“唯大英雄能本色”。所謂藝術的生活就是本色的生活。世間有兩種人的生活最不藝術,一種是俗人,一種是偽君子。“俗人”根本就缺乏本色,“偽君子”則竭力遮蓋本色。朱晦庵有一首詩說:“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br>
藝術的生活就是有“源頭活水”的生活。俗人迷于名利,與世浮沉,心里沒有“天光云影”,就因為沒有源頭活水。他們的大病是生命的干枯?!皞尉印眲t于這種“俗人”的資格之上,又加上“沐猴而冠”的伎倆。他們的特點不僅見于道德上的虛偽,一言一笑、一舉一動,都叫人起不美之感。誰知道風流名士的架子之中掩藏了幾多行尸走肉?無論是“俗人”或是“偽君子”,他們都是生活中的“茍且者”,都缺乏藝術家在創(chuàng)造時所應有的良心。像柏格森所說的,他們都是“生命的機械化”,只能作喜劇中的角色。生活落到喜劇里去的人大半都是不藝術的。藝術的創(chuàng)造之中都必寓有欣賞,生活也是如此。一般人對于一種言行常歡喜說它“好看”“不好看”,這已有幾分是拿藝術欣賞的標準去估量它。但是一般人大半不能徹底,不能拿一言一笑、一舉一動納在全部生命史里去看,他們的“人格”觀念太淡薄,所謂“好看”“不好看”往往只是“敷衍面子”。善于生活者則徹底認真,不讓一塵一芥妨礙整個生命的和諧。一般人常以為藝術家是一班最隨便的人,其實在藝術范圍之內(nèi),藝術家是最嚴肅不過的。在鍛煉作品時常嘔心嘔肝,一筆一畫也不肯茍且。
王荊公作“春風又綠江南岸”一句詩時,原來“綠”字是“到”字,后來由“到”字改為“過”字,由“過”字改為“入”字,由“入”字改為“滿”字,改了十幾次之后才定為“綠”字。即此一端可以想見藝術家的嚴肅了。善于生活者對于生活也是這樣認真。曾子臨死時記得床上的席子是季路的,一定叫門人把它換過才瞑目。吳季札心里已經(jīng)暗許贈劍給徐君,沒有實行徐君就已死去,他很鄭重地把劍掛在徐君墓旁樹上,以見“中心契合死生不渝”的風誼。像這一類的言行看來雖似小節(jié),而善于生活者卻不肯輕易放過,正猶如詩人不肯輕易放過一字一句一樣。小節(jié)如此,大節(jié)更不消說。董狐寧愿斷頭不肯掩蓋史實,夷齊餓死不愿降周,這種風度是道德的也是藝術的。我們主張人生的藝術化,就是主張對于人生的嚴肅主義。
藝術家估定事物的價值,全以它能否納入和諧的整體為標準,往往出于一般人意料之外。他能看重一般人所看輕的,也能看輕一般人所看重的。在看重一件事物時,他知道執(zhí)著;在看輕一件事物時,他也知道擺脫。藝術的能事不僅見于知所取,尤其見于知所舍。
蘇東坡論文,謂如水行山谷中,行于其所不得不行,止于其所不得不止。這就是取舍恰到好處,藝術化的人生也是如此。善于生活者對于世間一切,也拿藝術的口味去評判它,合于藝術口味者毫毛可以變成泰山,不合于藝術口味者泰山也可以變成毫毛。他不但能認真,而且能擺脫。在認真時見出他的嚴肅,在擺脫時見出他的豁達 。
孟敏墮甑,不顧而去,郭林宗見到以為奇怪。他說:“甑已碎,顧之何益?”哲學家斯賓諾莎寧愿靠磨鏡過活,不愿當大學教授,怕妨礙他的自由。王徽之居山陰,有一天夜雪初霽,月色清朗,忽然想起他的朋友戴逵,便乘小舟到剡溪去訪他,剛到門口便把船劃回去。他說:“乘興而來,興盡而返。”這幾件事彼此相差很遠,卻都可以見出藝術家的豁達。偉大的人生和偉大的藝術都要同時并有嚴肅與豁達之勝。晉代清流大半只知道豁達而不知道嚴肅,宋朝理學又大半只知道嚴肅而不知道豁達。陶淵明和杜子美庶幾算得恰到好處。
一篇生命史就是一種作品,從倫理的觀點看,它有善惡的分別;從藝術的觀點看,它有美丑的分別。善惡與美丑的關系究竟如何呢?就狹義說,倫理的價值是實用的,美感的價值是超實用的;倫理的活動都是有所為而為,美感的活動則是無所為而為。比如仁義忠信等都是善,問它們何以為善,我們不能不著眼到人群的幸福。美之所以為美,則全在美的形象本身,不在它對于人群的效用(這并不是說它對于人群沒有效用)。假如世界上只有一個人,他就不能有道德的活動,因為有父子才有慈孝可言,有朋友才有信義可言。但是這個想象的孤零零的人還可以有藝術的活動,他還可以欣賞他所居的世界,他還可以創(chuàng)造作品。善有所賴而美無所賴,善的價值是“外在的”,美的價值是“內(nèi)在的”。不過這種分別究竟是狹義的。就廣義說,善就是一種美,惡就是一種丑。因為倫理的活動也可以引起美感上的欣賞與嫌惡。
藝術是情趣的活動,藝術的生活也就是情趣豐富的生活。人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情趣豐富的,對于許多事物都覺得有趣味,而且到處尋求享受這種趣味。另一種是情趣干枯的,對于許多事物都覺得沒有趣味,也不去尋求趣味,只終日拼命和蠅蛆在一塊爭溫飽。后者是俗人,前者就是藝術家。情趣越豐富,生活也越美滿,所謂人生的藝術化就是人生的情趣化。“覺得有趣味”就是欣賞。你是否知道生活,就看你對于許多事物能否欣賞。欣賞也就是“無所為而為的玩索”。在欣賞時人和神仙一樣自由,一樣有福。
阿爾卑斯山谷中有一條大汽車路,兩旁景物極美,路上插著一個標語牌勸告游人說:“慢慢走,欣賞??!”許多人在這車如流水馬如龍的世界過活,恰如在阿爾卑斯山谷中乘汽車兜風,匆匆忙忙地急馳而過,無暇一回首流連風景,于是這豐富華麗的世界便成為一個了無生趣的囚牢。這是一件多么可惋惜的事??!朋友,在告別之前,我采用阿爾卑斯山路上的標語,在中國人告別習用語之下加上三個字奉贈:(文章摘自朱光潛《慢慢走,欣賞啊——人生的藝術化》)朱光潛,字孟實,1897年10月出生在安徽省桐城縣,1922年香港大學教育系畢業(yè),獲學士學位,1925年起先后就讀英國愛丁堡大學、倫敦大學、法國巴黎大學和斯特拉斯堡大學,獲碩士和博士學位。1933年回國,先后任北京大學教授、四川大學文學院院長、武漢大學教務長兼外語系主任、北京大學文學院代理院長,商務印書館《文學雜志》主編。新中國成立后,朱光潛一直是北京大學教授,歷任第二、三、四、五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第六屆全國政協(xié)常委,中華美學學會會長、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等職。朱光潛是著名美學家、文藝理論家、教育家和翻譯家。他的《悲劇心理學》《文藝心理學》《談美》《美學批判論文集》《西方美學史》《美學拾穗集》等著作,以文筆優(yōu)美暢達、見解獨到精辟而蜚聲于海內(nèi)外,為中國美學和文藝理論發(fā)展做出開拓性的重大貢獻。他精通英語、德語、法語和俄語,翻譯了柏拉圖《文藝對話集》、萊辛《拉奧孔》、愛克曼《歌德談話錄》、黑格爾《美學》、維科《新科學》等大量西方美學名著,為中國學術發(fā)展和中西文化交流留下寶貴的思想財富。朱光潛于1986年3月在北京逝世,享年89歲。 縱覽中國近百年學術人物,朱光潛作為一代美學大師,其學術和人生在不少方面都是一個卓異的存在,呈現(xiàn)出與同時代學者頗為不同的風雅異韻,堪稱20世紀中國學術文化一道亮麗風景。朱光潛一生著述宏富。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至1993年出版的《朱光潛全集》皇皇20卷,700余萬字。中華書局正在陸續(xù)推出的《朱光潛全集(新編增訂本)》,新增佚文近百篇,多達30卷,總字數(shù)約1000萬字。避開眾多高質(zhì)量的翻譯作品不談,朱光潛的撰述若從表達方式和閱讀難易上分,大體可劃為研究型和通俗型兩類,即既有許多嚴謹扎實、膾炙人口的學術專著,也有大量通俗易懂、有口皆碑的普及讀物。前者如《悲劇心理學》《文藝心理學》《詩論》《克羅齊哲學述評》《美學批評論文集》《西方美學史》《美學拾穗集》等,后者如《給青年的十二封信》《談美》《我與文學及其他》《談文學》《談修養(yǎng)》《談美書簡》等。如果說,前者學術專著以開拓性、厚重感著稱,那么,后者普及讀物則以知識性、可讀性見長;如果說前者以材料翔實、論證細密為特色,那么后者則更多呈現(xiàn)娓娓道來、親切有味的風貌。近現(xiàn)代以來的著名學人,當然不乏重視和寫作通俗讀物者,如顧頡剛作《國史講話》、艾思奇作《大眾哲學》、朱自清作《經(jīng)典常談》、李四光作《中國地勢變遷小史》等,均堪稱“大家寫小書”的翹楚。朱光潛與他們不同之處在于:上述學者寫通俗讀物多半偶一為之,而先生卻縱貫一生。從1929年開明書店出版《給青年的十二封信》,到1980年上海文藝出版社推出《談美書簡》,他畢生撰寫的第一部和最后一部著作(翻譯作品除外),都是典型的通俗讀物。對此,朱光潛自己毫不諱言,他在晚年所著“自傳”里說:“我的大部分著作都是為青年寫的?!?/span>朱光潛的通俗著述如《給青年的十二封信》《談美》等,出版已近90年,不僅是民國時期的暢銷書,也是今天的常銷書,曾扣動許多人的心弦。法國文學專家羅大岡當年就為其“廣博的知識、明凈高潔的文風”深深吸引,驚呼“我碰到真正的老師了!”他說朱先生的讀物“給我印象那樣深刻,以致決定一輩子的愛好和工作方向”。著名學者舒蕪直到晚年都“很寶重它(指《給青年的十二封信》),常常翻讀”,認為“現(xiàn)在重看還會覺得是上乘的散文佳作”。 朱光潛通俗讀物的魅力從何而來?切實的話題、豐厚的學識、透徹的說理、親切而優(yōu)美的文風,應是其大獲成功的主要原因。他通俗讀物所談論的議題,并非僅從書本中來、從已有概念中來,而是從生活中來、從青年所關心或所困惑的問題中來。他以深厚的國學修養(yǎng)和廣博的西學知識為基礎,以循循善誘、娓娓動聽的解說為向導,帶你走入如何讀書、如何作文、如何參與社會、如何面對困難、如何欣賞美和藝術、如何成就精彩人生等淺近而又幽深的堂奧,字里行間無不透逸著“博觀而約取、厚積而薄發(fā)”的神采。朱先生不同時期寫給青年讀者的書,當然有寸長尺短之別,但總體看都相當精彩,與其說是通俗讀物,不如說是說理散文。通俗讀物與說理散文無疑有許多交叉重疊,但也有一定的楚河漢界。如果說,通俗讀物主要著眼于對某一領域知識的簡明介紹,或是對社會人生道理的一般講述;那么,說理散文則在傳授知識或道理的同時,更注重將作者個人對生活的體驗、情感和思想,以優(yōu)美暢達的文字表達出來。朱光潛曾反復說:“我所要說的話,都是由體驗我自己的生活,先感到(feel)而后想到(think)的。換句話說,我的理都是由我的情產(chǎn)生出來的,我的思想是從心出發(fā)而后再經(jīng)過腦加以整理的。”這就是說,他的通俗讀物并非只是知識的羅列、材料的堆積和常理的敘述,而是注入了自己諸多切身的感受和獨到的體悟,加上其文筆有行云流水般隨物賦形的本領,因而在給人許多人生啟迪和感動的同時,還給人帶來欣賞美文悅心明智的享受。考察近現(xiàn)代學者和作家,尚沒有一位像朱光潛這樣,既在學術研究領域深耕細作,碩果累累,又在通俗讀物領域辛勤勞作,成就斐然。他的通俗讀物遠離簡單應時和淺薄粗陋,并非學術專著以外可有可無的點綴,而是具有很高獨立存在的價值——對他自己而言,是其學術成果的重要組成部分,有的堪稱熠熠生輝的亮點;而對中國現(xiàn)代學術文化來說,則是產(chǎn)生廣泛影響的佳作,可謂不可多得的珍品。他的學術研究和通俗寫作既相互區(qū)別,又緊密聯(lián)系;既各自為政,又互為補充。兩者彼此影響,取長補短,不僅使高頭講章的學術專著呈現(xiàn)明晰好讀的散文風貌,而且使面向青年的普及讀物彰顯言簡意深的學術勝境。淵博精深與通俗易懂,似乎彼此對立相互矛盾,然而在朱光潛身上卻得到完美統(tǒng)一。朱光潛在20世紀40年代曾這樣總結自己寫文章的特點:“我的寫作風格一直到現(xiàn)在還是在清醒流暢上做功夫,想做到'深入淺出’四個字?!?/span>我以為,做學問和寫論文之妙,即在于深入淺出。只有入之深,才能做到成竹在胸、爛熟于心,入之不深,則難免生吞活剝、捉襟見肘;只有入之深并出之淺,才能做到舉重若輕、言簡意賅,而出之不淺,則難免艱深晦澀,讓人望而生畏。莊子曾描述庖丁解牛、輪扁斫輪等技術純熟、工多成藝的故事,做學問能真正做到深入淺出,其境界庶幾可近似之。朱光潛做學問起步早,起點高。1921年,他24歲,還是香港大學教育系二年級大學生,就在當時全國標志性刊物《東方雜志》上發(fā)表論文處女作《弗洛伊德隱意識與心理分析》;同年,他還在很有影響的期刊《改造》上推出《行為派Behaviourism心理學之概略及其批評》,一時頗受關注,可謂一鳴驚人。此后,他一發(fā)而不可收,直至1986年仙逝,近千萬字文質(zhì)俱佳的論文、專著和譯作等,如傾瀉而下的瀑布,源源不斷地流入現(xiàn)代學術文化的深潭大澤,在美學、心理學、文藝學、比較文學、教育學等諸多領域激起飛濺浪花,蕩漾天光云影,為中國現(xiàn)代學術文化畫卷增添新的七寶樓臺,開拓了學術文化的新境界。青年朱光潛跨入學界,并非僅從某一學科謹慎試步,單線作戰(zhàn),而是一開始就多路進發(fā),多點突破,顯示出強大的學術爆發(fā)力。在心理學領域,除上面提及的研究弗洛伊德和行為派的文章外,他還發(fā)表《完形派心理學之概略及其批評》(《東方雜志》第23卷第14號,1923年7月)等系列論文,出版《變態(tài)心理學派別》(開明書店,1930)、《變態(tài)心理學》(商務印書館,1933)兩部專著。...高覺敷先生堪稱心理學泰斗,這里所說的三個“第一”,足以表明朱光潛在我國心理學發(fā)展史上應占有一席之地。在美學、文藝學領域,朱光潛更是出手不凡。1924年面世的第一篇美學論文《無言之美》,對中國傳統(tǒng)審美趣味的含蓄特征發(fā)微抉隱,鉤深致遠,曾讓朱自清、夏丏尊等嘖嘖贊嘆。1927年,他在《東方雜志》上連載以《歐洲近代三大批評學者》為題的三篇論文,分別系統(tǒng)評述法國圣伯夫(Sainte Beuve)、英國阿諾德(Matthew Arnold)、意大利克羅齊(Benedetto Croce)的批評理論和美學思想,為我國學術界首次掀開歐洲美學和文藝批評代表人物的面紗。隨后,他不僅在法國斯特拉斯堡大學出版社出版英文著作《悲劇心理學》(1935年),還在上海開明書店推出《談美》(1932年)、《文藝心理學》(1936年)兩部專著。...在比較文學領域,朱光潛1926年發(fā)表的《中國文學之未開辟的領土》(《東方雜志》第23卷第11號),揭示中國詩歌與西方詩歌從源頭到流變的不同特征,并對其差異及原因作了深入分析。他還以《中西詩在情趣上的比較》(《申報月刊》第3卷第1期,1934年1月)、《長篇詩在中國何以不發(fā)達》(《申報月刊》第3卷第2期,1934年2月)、《從“距離說”辯護中國藝術》(《大公報·文藝副刊》第32期,1935年10月)等系列論文,對中西文學的異同特點做了廣泛而深入的考察,并對比較文學的理論和方法問題提出許多精辟見解。1943年,國民圖書出版社出版的他最富“獨到見解”的專著《詩論》,既用西方詩論來解讀中國古典詩歌,又用我國詩話及創(chuàng)作實踐來闡釋西方詩論,在中西比較互釋中提出許多讓人耳目一新的論說,被著名學者張世祿譽為是接受外來影響“近于消化地步”的“驚世之作”。我國首部《中國比較文學年鑒》稱朱先生為“中國比較文學事業(yè)的開拓者”,絕非言過其實。在教育學領域,朱光潛20世紀20年代曾發(fā)表許多有思想、有鋒芒的論文,如1922年3月30—31日在《時事新報》上連載的《怎樣改造學術界?》,針對當時思想文化教育界存在的種種弊端,提出精神改造、環(huán)境改造、人才培養(yǎng)等諸多措施和辦法,表現(xiàn)出少有的改造教育和社會的睿識與激情。緊隨其后發(fā)表的《智力測驗法的標準》(載《教育雜志》第14卷第5號,1922年5月)、《在“道爾頓制”中怎樣應用設計教學法》(《教育雜志》第14卷第12號,1922年12月)等等,借鑒西方教育的成果及理念,為中國教育發(fā)展吹進新鮮空氣。以上描述,僅是對朱光潛早年闖蕩學界矯健身影的簡略勾勒。...通覽他的著述,尤其是他畢生專注的美學研究,不論是專著還是論文,從選題到觀點、從材料到論證,或介紹西方學說,或闡述一家之言,均可見出別具之慧眼和獨到之匠心,而其所引證材料,要么直接譯自西方原著、要么發(fā)掘于中國典籍,絕難窺見與別人相似或雷同之處。...但不論社會思潮如何變幻,他多能立足于學術前沿,悉心研究,坦率發(fā)聲,鋪路架橋,嘉惠學人;他的研究成果,多發(fā)人之所未發(fā),常處學術先鋒,卻從未流于偏激,實事求是,表率群倫,其披荊斬棘之作用,中流砥柱之地位,同輩學人中罕有可與比肩者。一般說來,開路先鋒多探索摸進之功、沖鋒突破之力,而穩(wěn)坐中軍的將帥則長于運籌帷幄,專于排兵布陣。朱光潛博采西方美學之花,嫁接中國傳統(tǒng)之木,不斷開辟新論題、提出新觀點,其開路先鋒作用顯而易見。然而,他從不以先鋒自詡,更不以北大名師和學術名家的身份招徒聚眾,搖旗吶喊,頗有龔自珍所說“一事平生無齮齕,但開風氣不為師”的風儀。不過,朱光潛不立門戶、不拉山頭,卻春風化雨、潤物無聲,沾溉學林、澤被眾生。讀中國現(xiàn)代美學史,朱光潛既是開疆拓土的勇士,又是深孚眾望的將軍;開路先鋒與穩(wěn)坐中軍的形象,在他身上赫然并立又融為一體。 朱光潛先生的一生,在時代渦流的挾裹下,載沉載浮,屢經(jīng)坎坷。新中國成立后,作為具有深厚學養(yǎng)和堅韌定力的大學者,先生面對時代巨變,調(diào)整心態(tài),積極應對。...美學大辯論的揭幕文章,就是朱光潛自我批判長文《我的文藝思想的反動性》(載《文藝報》1956年6月第12期)。在該文里,他否定了自己民國時期的豐碩學術成果。不過,他對涉及到核心學術的觀點卻堅守立場,并不輕易后退和讓步。他明確說—— “關于美的問題,我看到從前人的在心在物的兩派答案,以及克羅齊把美和直覺、表現(xiàn)、藝術都等同起來,在邏輯上都各有些困難,于是又玩弄調(diào)和折中的老把戲,給了這樣的答案:'美不僅在物,亦不僅在心,它在心與物的關系上面?!绻挼酱藶橹?,我至今對美還是這樣想,還是認為要解決美的問題,必須達到主觀與客觀的統(tǒng)一?!?/strong> 美學大辯論中有近百位學者直接參與論戰(zhàn),全國各主要報刊發(fā)表了近三百篇論辯文章,其中大部分都是劍指朱光潛。面對來自各方的批判,朱光潛堅持在學術上雖有補苴罅漏,卻決不低三下四,而是“有來必往,無批不辯”。他以大無畏的學術勇氣秉筆直書,推出《美學怎樣才能既是唯物的又是辯證的》《論美是客觀與主觀的統(tǒng)一》《“見物不見人”的美學》《生產(chǎn)勞動與人對世界的藝術掌握》等十數(shù)篇宏論,指出參加美學論辯者,雖然主觀意圖上都想運用馬克思主義,可思想方法上卻犯有嚴重的形而上學和教條主義毛病。朱光潛曾幽默地稱自己是美學大辯論中的“眾矢之的”,是供各路人馬瞄準射擊的“靶子”。實際上,他是一個用特種防彈材料制成的“靶子”,實在不容易擊倒或打穿,而許多唇槍舌劍批判他的人,卻在對這個“靶子”反復追蹤打擊中,提升了自己的學術水準和名聲。...朱光潛先生作為年過半百跨入新社會的舊知識分子,人生大落大起,學術毀譽交加。他的出類拔萃之處,在于身處困境而不失未來信念,仍堅信學術力量。他為學不斷尋求,注重吸收,在處理政治與學術等種種繁難問題上,有變化更新,也有執(zhí)著定見;愿意修正錯誤,亦敢于堅持真理。而在這執(zhí)著與變化、定見與更新、修正與堅持之間,既有“識時務”的自我批判和自我保護;也有“不識時務”的固執(zhí)己見和學術堅守,其進退出處,取舍拿捏,自有分寸,不失法度,彰顯了一代美學大師的睿智人生和學術風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