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陪伴，相互成全
跟著刀哥看教育
像流水一樣追尋
——?dú)W陽先生城市地理（2）
2.隨州：書香
宋大中祥符三年（1010），歐陽觀調(diào)赴泰州判官，履任不久，即染病而亡。因其為官清廉，家里幾無積蓄和置產(chǎn)；人去俸亡，家里沒了經(jīng)濟(jì)來源，鄭氏母子三人（歐陽修有一妹妹，后面將有提及）頓陷生活困境。無奈，鄭氏只好在安葬亡夫后，攜帶幼兒稚女，投奔遠(yuǎn)在隨州（今湖北隨縣）的小叔子歐陽曄。
歐陽曄（958-1037）小歐陽觀6歲，卻跟其兄是同科進(jìn)士，先后任隨州推官，南雄州判官，隨、閬二州推官，江陵府掌書記，拜太子中允、太常丞、博士等。
當(dāng)時，歐陽曄雖僅為地方小吏，俸祿不多，但對前來投奔的孤兒寡母，依然給予了熱情的接待和力所能及的照顧。后來，歐陽修在為叔父所作的墓志銘中寫道：“修不幸幼孤，依于叔父而長焉。嘗奉太夫人之教曰：‘爾欲識爾父乎？視爾叔父，其狀貌起居言笑皆爾父也?！揠m幼，已能知太夫人言為悲，而叔父之為親也。”可見叔侄情深，類同父子。
古話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是否真能看準(zhǔn)，既關(guān)乎被看者的生命發(fā)展，也與“看”者的水平和識見相關(guān)。歐陽修早年偶有習(xí)作，無論詩賦文章，都很老練，歐陽曄看后激動地說：“嫂無以家貧子幼為念，此奇兒也！不唯起家以大吾門，他日必名重當(dāng)世?！?/p>
景祐四年（1037），歐陽曄病逝于隨州，享年79歲。其時，歐陽修正遭貶謫，先在窮鄉(xiāng)僻壤的夷陵，后又改任更偏遠(yuǎn)蠻荒的乾德（今湖北老河口），不能奔喪，只能寫信表達(dá)“長養(yǎng)教育之恩既不可報(bào)”、只有“狀貌起居言笑之可思慕”的痛苦心情。叔父靈柩暫厝隨州，直到慶歷四年，歐陽修被重新啟用、供職汴梁時，才得以下葬。不巧，歐陽修又因出使河?xùn)|，未能親臨葬儀。當(dāng)年八月，才匆匆趕到叔父墳前祭拜，作《尚書都官員外郎歐陽公墓志銘》。
在墓志銘中，歐陽修對叔父稱頌有加：“公之明足以決于事，愛足以施于人，仁足以施其族，清足以潔其身。”這樣的品性和人格，對歐陽修的影響非同小可，用今天的話說，叔父稱得上歐陽修生命中的“重要他人”——畢竟，他跟叔父生活的時間，遠(yuǎn)超跟父親的時間。
歐母鄭氏，“世為江南名族”，“恭儉仁愛而有禮”。雖讀書不多，文化不高，卻有毅力、有見識、又肯吃苦。丈夫故去時，她年方29歲，為了一雙兒女，“守節(jié)自誓”，選擇終生守寡，安貧居窮，勇敢挑起了持家和教養(yǎng)子女的重?fù)?dān)。
鄭氏常以先夫生前的言行、品性和美德教育幼子，要他清廉自守，孝順長輩，待人處事敦厚仁愛。很多年后，歐陽修在千古名篇《瀧岡阡表》中，如此記述母親的教導(dǎo)：
汝父為吏，廉而好施與，喜賓客……故其亡也，無一瓦之覆、一垅之植……吾何恃而能自守耶？吾于汝父，知其一二，有待于汝也。
夫養(yǎng)不必豐，要于孝；利雖不得博于物，要其心之厚于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
吾兒不能茍合于世，儉薄所以居患難也。
母親的這些教誨，語重心長，深深印在歐陽修心里，讓他“泣而志之，不敢忘”。
歐陽修稍大些，鄭氏便想方設(shè)法教他認(rèn)字寫字。家里買不起紙筆，便以荻草稈為筆，鋪沙當(dāng)紙，教歐陽修書寫。歐陽修跟著母親的教導(dǎo)，在沙地上一筆一劃練習(xí)，反反復(fù)復(fù)，錯了重來，直到寫對寫工整為止。這就是被后人傳為佳話的“畫荻教子”。
這則佳話，有說發(fā)生在綿州，有說發(fā)生在隨州，其實(shí)發(fā)生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歐陽修由此愛上了詩書，時時讀寫，積累益豐，常能過目成誦。10歲時，母親又帶他到鄰近藏書多的人家去借書讀，有時甚至要他把借來的書抄錄下來，以便時時溫習(xí)。
隨州城南有東園，是他好友李堯輔的花園。李家多藏書，歐陽修經(jīng)常去看、去借。有一天，他從李家的舊紙筐里，發(fā)現(xiàn)了6卷殘缺的《昌黎先生文集》，愛不釋手，便借回家反復(fù)誦讀?！绊n文如潮”，昌黎先生沉厚雄博的氣勢，清新自然的文風(fēng)，像閃電一樣照亮了歐陽修的眼睛和心靈。他高興地對母親說，世上竟有這樣好的文章??！
誰都沒想到，那殘缺的6卷韓愈文集，竟深刻影響了歐陽修一生。而韓歐遙隔時空的攜手，更是深刻影響了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由韓愈、柳宗元力倡的“古文運(yùn)動”，開一代散文新風(fēng)，卻因晚唐駢文復(fù)興而停滯，直到歐陽修重張旗幟，并以其門生三蘇、曾鞏和王安石等人的加盟而得以重振，“唐宋八大家”由此而出，影響至為深遠(yuǎn)。
遙遙想來，史無記載的那些夜晚，當(dāng)歐陽修在燭火下捧讀韓文時，那或許是中國文化史上最美麗的一次邂逅。如果說江西給了歐陽修血脈基因，四川養(yǎng)育了他的童年體魄，那么河南人韓愈，則給了他豐沛的精神食糧——河南，既是歐陽修的生活重鎮(zhèn)，也是他的埋骨之所。
在隨州，歐陽修開啟了自己的“科舉致仕模式”。宋仁宗天圣元年（1023），17歲的歐陽修首次參加鄉(xiāng)試，雖其答卷“奇警之句，大傳于時”，但因未能按規(guī)用韻而落榜。四年后，歐陽修通過鄉(xiāng)試，參加禮部試，又因文章不合體例要求，再次落榜。
沮喪之余，歐陽修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到“時文”上來?！皶r文”即當(dāng)時盛行的四六體，以古代圣賢和經(jīng)傳典故為主要內(nèi)容，以四言六言為主要形式，講究聲律和諧，對仗工整，頗類后來的“八股”。天圣六年（1028），歐陽修拜見漢陽知軍胥偃。他在“投名狀”《上胥學(xué)士偃啟》開篇即說：“某聞在昔筑黃金之館，首北路以爭趨；附青云之名，使西山而起價?！瘪阗茸x后大為贊賞，說“子當(dāng)有名于世”，并收歐陽修為徒。
次年春，歐陽修隨恩師胥偃赴京應(yīng)試，國子監(jiān)試獲第一，同年秋，國學(xué)解試又列第一。又次年（1030）春，在晏殊主持的禮部試中，再列第一。三月崇文殿御試，他名列第十四，榮登甲科進(jìn)士。從此走上仕途，遠(yuǎn)離了隨州。
從4歲到22歲，歐陽修在隨州生活了18年。這是他生命里最重要也最難忘的18年。隨州可謂他人生的搖籃，在這里，他汲取到最初的智慧之乳，并顯露出非凡的才華。許多年后，他在《李氏東園記》里說：“隨雖陋，非予鄉(xiāng)，然予之長也，豈能忘情于隨哉？”
3.洛陽：花客
在流行“穿越”的時代，很多人想穿越到宋代，因?yàn)槟鞘枪胖袊钭屓讼蛲拿篮脮r代。尤其是北宋，財(cái)富之豐蘊(yùn)，生活之豐樂，文娛之豐繁，節(jié)慶之豐盛，無一朝能及。明朝學(xué)者郎瑛曾感慨：“宋之富盛，過今遠(yuǎn)矣?！保ā镀咝揞惛濉罚?/p>
據(jù)宋人施德操所記，有一次，仁宗在宮中聽到熱鬧的絲竹歌笑聲，驚問宮人：“此何處作樂？”答：“此民間酒樓作樂處?！睂m人接著向仁宗訴苦：“皇上您聽，外面如此快活，哪似宮中如此冷落也?！比首谡f：“你知道嗎？正因我宮中如此冷落，外面人才會如此快樂，若宮中像外面一般快樂，那民間就會冷落了?！?/p>
宋朝最有魅力之處，就是市民生活的幸福。歐陽修《六一詩話》曾說：“京師輦轂之下，風(fēng)物繁富，而士大夫牽于事役，良辰美景，罕獲宴游之樂。”士大夫都羨慕市民的閑暇與歡娛，真算是黃金時代——那是市民的黃金時代，也是知識分子的黃金時代。
知識分子的黃金時代，首推春秋戰(zhàn)國。社會地位高，自由程度高，跟君主都是“師友臣”的關(guān)系。但很快，短暫的美好后，就是漫長的苦難。始皇焚書坑儒，漢武罷黜百家，魏晉門閥制度，知識分子命運(yùn)都很慘。直到隋唐開科取仕，上升通道才再度被打開。
宋朝知識分子被看重和倚重，有一事為證：兩宋時期，幾乎沒有知識分子被殺。即便是“政治異見人士”，也頂多只是流放，“面壁思過”一般，“思”完“過”后，還會有不錯的安排和待遇。宋代文學(xué)藝術(shù)成為“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巍峨高峰，如陳寅恪先生所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年之演進(jìn)，造極于兩宋之世”，無疑與這自由寬松的世風(fēng)有關(guān)。
以歐陽修的家境來說，若在門閥時代，他或許只能永為販夫走卒引車賣漿之流。幸好他生于宋朝，科舉制度完善，社會重賢識才，只要是“讀書種子”，就有“躍過龍門”的可能。
天圣八年（1030），23歲的歐陽修中進(jìn)士后，被授將仕郎，試秘書省校書郎，次年三月，任西京（今河南洛陽）留守推官——跟他叔父在隨州的職位一樣。所不同者，洛陽畢竟是西京，而且當(dāng)時的西京留守，是著名文人、前朝貴族錢惟演。
錢惟演（977-1034），吳越王錢俶第七子。錢氏家族歸降后，獲宋厚待。成書于北宋的《百家姓》，開篇就是“趙錢孫李”，“趙”是當(dāng)朝皇室之姓，“錢”就是吳越王族之姓——錢惟演一生宦海沉浮，政績平平，人品不足稱，曾被寇準(zhǔn)稱為“佞人”，但雅好文辭，文學(xué)上頗有建樹，系當(dāng)時重要文學(xué)流派“西昆體”的干將和代表。
錢惟演“尤喜獎勵后進(jìn)”，招徠文士，對有才華的屬下格外器重。歐陽修任職洛陽時，年方24歲，英姿勃發(fā)，才情橫溢，又與梅堯臣、尹洙等文士齊聚錢氏幕下，詩會文游，頗得其袒護(hù)支持。公干之余，常一起郊游宴樂，詩詞唱和，日子過得瀟灑浪漫。
據(jù)說，有一天，歐陽修與謝絳登游嵩山，到龍門時下起了雪。忽見有人騎馬冒雪渡河而來，是錢惟演派來的廚子和歌妓，使者傳錢口諭說：“登山辛苦，兩位可在山上盡情賞雪，府里公事簡易，不必著急趕回。”簡直如同《紅樓夢》中賈母對孫輩的溺愛。
這樣的溺愛，并非沒有道理。今天有人說，女孩要富養(yǎng)，其實(shí)，文人也要富養(yǎng)。雖有“文章憎命達(dá)”、“詩窮而后工”之類說法，但人在寬松優(yōu)裕的環(huán)境里，或許更能安心于詩賦文章。無論怎么說，這些“上層建筑”的東西，是要建立在一定的“經(jīng)濟(jì)基礎(chǔ)”上的。
吃喝玩樂之余，歐陽修們自不免吟詩作文。當(dāng)時文風(fēng)尚駢，浮靡華麗，一水兒的套話、廢話、空話，歐陽修們就是憑著這樣的“時文”，通過科舉考試的?，F(xiàn)在，終于可以自由寫作了，當(dāng)然不會再滿足于那樣的死板和刻板，而是效法秦漢古人，追仿韓柳先賢，力圖破除時風(fēng)，推廣“古文運(yùn)動”——無疑，這與錢惟演的“富養(yǎng)”有關(guān)。
洛陽自唐開始栽培牡丹，此時也達(dá)極盛。歐陽修特別喜歡牡丹。他曾遍訪洛陽民間，對牡丹的栽培歷史、品種花色、管理技術(shù)、育花環(huán)節(jié)、防病方法及風(fēng)俗民情等，認(rèn)真調(diào)查，詳細(xì)研究，寫出了我國第一部花木專著《洛陽牡丹記》，成為牡丹著述中的扛鼎之作。
他還賦詩填詞，不吝筆墨，為洛陽牡丹獻(xiàn)上一曲曲頌歌。他宣傳洛陽牡丹：“洛陽地脈花最宜，牡丹尤為天下奇”；他關(guān)注洛陽牡丹的發(fā)展：“客言近歲花特異，往往變出呈新枝”；他流連于洛陽的山水之間，發(fā)自內(nèi)心地贊美洛陽牡丹，稱“洛陽牡丹甲天下”。
在洛陽，歐陽修雖只生活了短短三年，但洛陽厚重的人文底蘊(yùn)，清簡的政務(wù)公事，對他的生活和生命影響深遠(yuǎn)。就像風(fēng)華絕代的洛陽牡丹，始終留存在他的眼前心底——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歐陽修被貶夷陵，故友至交前來相送，他曾含淚而言：舉起酒杯，我很想問何時才能再歸洛陽。而他的《戲答元珍》一詩，最能體現(xiàn)這種情感：
春風(fēng)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見花。
殘雪壓枝猶有菊，凍雷驚筍欲抽芽。
夜聞歸雁生鄉(xiāng)思，病入新年感物華。
曾是洛陽花下客，野芳雖晚不須嗟。
這是他隨后寫給峽州判官丁寶臣（字元珍）的詩。身為遷客，面對“山城二月未見花”的凄涼景象，一想到曾在洛陽生活過，見過姹紫嫣紅的牡丹，就感到欣慰而不覺其苦。言下之意，看過美麗的洛陽牡丹，不管身處何地，遭受何等打擊，都無須憂憤。
后來，歐陽修屢屢被貶，輾轉(zhuǎn)各地，但無論走到哪里，他都會想起洛陽的山山水水，憶起牡丹的國色天香，宣稱“年少曾為洛陽客”。毫無疑問，這段美好的“花客生活”，成了歐陽修生命中最珍貴的記憶，最溫暖的回憶，而這樣的記憶和回憶，無疑成了他的心靈慰藉，成了他屢遭打擊而不甘消沉的精神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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