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靜波
我們這里的山崗上長著一種低矮的樹,每年立夏,家家戶戶都會去采來它的嫩葉,把它搗成汁,可以煮出噴噴香的烏米飯來,我們稱它為烏飯樹。孩子們尤其喜歡吃烏米飯。大人說,吃了烏米飯,頭發(fā)烏黑發(fā)亮,臭蟲不咬,蚊子不叮。要是有人不信,大人會說,你看,烏婆婆七十多歲了,頭發(fā)還那么黑,那么密,跟大姑娘小媳婦一樣。
對了,人家的院子是花園、菜園,住我家對面的烏婆婆,院子里卻長滿了別人家沒有的烏飯樹。聽人說,這是烏婆婆以前專門請人從山上掘來種下的。
許多年了,每年立夏前后,從烏飯樹生出嫩葉到開出花老去的那段日子里,她天天燒烏米飯,我們就習(xí)慣了叫她烏婆婆。
傍晚時分,烏婆婆家又飄出了濃濃的草木香。
我深深吸一口香味,問,媽媽,我們什么時候煮烏米飯呢?
媽媽說,立夏才吃過,就忘啦?
我當然沒有忘。那一天,媽媽在烏米飯上灑了糖水,又香,又甜,又糯,我連吃三碗,還嫌不夠。
我問媽媽,為什么我家每年只做一次烏米飯,而烏婆婆天天煮烏米飯?
媽媽說,去山上摘葉就要老半天,哪有那么多空?
那我們家為什么不像烏婆婆那樣在院子里種上烏飯樹?
傻瓜!媽媽說了一句,徑自做事去了。我也想不明白我傻在哪里。
我被香氣引到烏婆婆的院門前。門一推,就開了。這里的院門,都不安鎖。
烏婆婆正蹲在石臼邊,用木槌搗著紅色的烏飯樹嫩芽。
阿波,進來吧。烏婆婆抬頭看到我,直了直鐮刀一樣彎曲的身子。
平時,烏婆婆對烏飯樹管得可牢了。要是她發(fā)現(xiàn)樹葉被人摘了,哪怕是只摘去了幾片,她也會從村頭到村尾,沿路叫罵。幾次下來,再沒人敢碰她的烏飯樹。即使有人偷摘了樹葉,也沒膽量用它做飯,那烏米飯香可是掩不住的。好些人繞道,盡量不從那個院子前經(jīng)過。鄰里之間,人們喜歡把自家做的點心和小菜端來端去共享,可烏婆婆從來沒讓人品嘗過一口她做的烏米飯。
烏婆婆對我笑一笑,說,想跟婆婆學(xué)做烏米飯?
我點點頭。
她往石臼里摻水,攪拌,將裝在布兜里的米浸入,然后說,簡單,在烏飯葉汁中浸上半天,白米染成了青米,就能煮烏米飯啦。
烏婆婆說完,用蝸牛一般慢、羽毛一般輕的腳步,在一蓬蓬的烏飯樹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念念有詞:不是喜歡吃嗎,為什么總不來吃,喜歡吃就來吃……
烏婆婆真怪。
有一次,我聽見媽媽問,為什么烏婆婆每天晚上在窗臺上放一碗烏米飯?
爹爹說,她丈夫臨死前,想吃一口烏米飯,她奔到山上摘來葉子,又好不容易借到一碗米,還來不及燒,丈夫就走了。
真的嗎?天一暗,我就迫不及待地溜進烏婆婆的院子。烏婆婆睡得早,不用擔(dān)心遇到她。
皎潔的月光下,窗臺上白瓷碗里的烏米飯,泛著寶石般紫紅的暗光。我輕輕端起它,烏米飯還有余溫,香氣直鉆鼻孔。我顧不得許多,將烏米飯吃了個精光。
逃回家后,我害羞又害怕:烏婆婆會不會懷疑到我?會怎樣罵我?……
真奇怪,第二天,我并沒有聽見烏婆婆的叫罵聲。經(jīng)過烏婆婆院門口,我看見烏婆婆一邊摘烏飯樹葉,一邊還哼著什么曲兒。
我正想逃開,聽到烏婆婆叫我進去,我的心怦怦亂跳。
我第一次看見,烏婆婆的黑發(fā)上,別著一支好看的玉簪。石臼邊,放著好幾籃烏飯樹葉。我望望烏飯樹,嫩葉幾乎都摘光了。
烏婆婆說:阿波,幫婆婆擇樹葉。
我正驚訝著,烏婆婆捧起一把葉子,繞口令似的,自言自語:一切都沒變,喜歡吃就來吃,多吃點好解饞……
我先紅著臉,而后聽得云里霧里,怯怯地問:婆婆要做好多的烏米飯嗎?
沒錯。烏婆婆神秘一笑,當太陽照到最后一排烏飯樹后,你將村里的小朋友都叫來,我給他們吃烏米飯。
咦,烏婆婆今天怎么啦?
這一天,烏婆婆家里飄出的烏米飯香,比任何時候都濃。我拖著、拉著一大群小伙伴,走進了烏婆婆的家。
兩張桌子上,一碗碗烏米飯早已排好了長長的隊伍,中間還有魚、肉、蛋平常難以見到的好菜。夕陽的余光,透過窗戶,給每一只碗鑲上了一層金邊。
小伙伴們漸漸忘掉靦腆,伸著手,張著嘴,發(fā)出吧嗒、吧嗒的咀嚼聲。
別急,鍋里還有,有得吃。烏婆婆不停地笑著,替我們盛飯,仿佛想把平常欠我們的一下子還給我們。
原本冷清的院子里,這時候,突然成了村里最熱鬧的地方。
烏婆婆說,如果有一天,烏飯樹被掘起來了,你們可以將樹拿到自家的院子里種。
第二天,一大群戴白布帽子的人進進出出。我奔進院子,沒有見到烏婆婆的身影。所有的烏飯樹早已連根掘起,幾個小伙伴正抱著樹回家。我突然發(fā)現(xiàn),烏飯樹們開出了朵朵白色小花,像一只只盛烏米飯的白瓷碗,發(fā)著香。
(原刊于《安徽文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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