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光潛
大抵是在農歷四月初的時候，朝陽的丘陵坡地上，蓬蓬勃勃地生長出許多新綠來，乍一看，以為蒼綠的枝條間開出了鮮艷的花朵。其實不然。那些都是烏飯樹綻放的新芽，有點像坡上的綠茶。大約十天左右，便有村婦兜著圍裙，來到山坡上采擷烏飯樹的嫩芽。這種綠中泛出紅絲絲的嫩葉，有點像茶葉，但比茶葉肥厚。外鄉(xiāng)人不知就里，還以為她們在采花。
烏飯樹的嫩芽兒采摘回家后，也像茶葉一樣，攤放在簸箕里，防止?jié)a出水騷味兒。等積攢到一定數量時，便將烏飯樹的嫩芽兒放到清溪里漂洗，瀝干后，盛入大缽中，撒少量食鹽，雙手搓揉，肥厚的嫩葉和嫩莖兒即刻滲出大量的烏黑的汁水。大約揉了半個小時后，加入涼開水沖洗，用竹漏子將揉碎的葉渣莖滓撈起來，再將事先準備好的糯米浸入其中。家里沒有糯米的，也可以用秈米，只是味道稍差一點而已。
經過一晝夜的浸泡，已經烏化的糯米變得肥胖了，亮晶晶的，呈現(xiàn)出烏金般的光澤。它們?yōu)r干入甑后，放到大鍋里蒸煮。每逢其時，遠遠的就聞到特別的香氣，直鉆鼻孔，直往心底里去，讓你的所有的味蕾全部開竅。如此做出來的烏米飯，青得發(fā)烏，或者全烏，色香味俱全，有開胃健脾之功效。一直以來，為農家所喜愛。至于插秧時節(jié)吃烏米飯的習俗是如何來的，一時恐怕少有人弄得清楚的。農家當然不管其來龍去脈，只是守著這個世代流傳的習俗就好。后來隨著自己學識的精進，我對烏米飯也考察出一二來。譬如畬族吃烏飯一般選擇農歷三月三，而我們沿江江南都在四月初八。這可能與氣溫有關。南方氣溫高的地方，往往在清明時節(jié)吃烏米飯，而我老家麒麟畈在清明時節(jié)，烏飯樹才剛剛爆芽，略勝于無，采摘多有不便。另外，農歷四月初八本是佛教的浴佛節(jié)，我想這烏米飯可能與佛教文化有了關聯(lián)。從唐詩中可以看出，農家吃烏米飯的歷史已經很悠久了。譬如陸龜蒙的詩句：“舊聞香積金仙食，今日青精玉斧餐?！逼┤缍鸥Φ脑娋洌骸柏M無青精飯，使我顏色好，苦乏大藥資，山林跡如掃?！倍娭械摹扒嗑垺本褪恰盀趺罪垺薄侗静菥V目》記載：“摘取南燭樹葉搗碎，浸水取汁，蒸煮粳米或糯米，成烏色之飯，久服能輕身明目，黑發(fā)駐顏，益氣力而延年不衰?！边@南燭樹即是烏飯樹，又叫烏稔樹。
盡管許多人至今還在懷念小時候的烏米飯和香蒿粑等，而我對此不屑一顧?？赡芘c我家當時的米質粗劣有關。但是，我對烏飯樹卻有著特別的情感，這種情感深厚于它的果實的饋贈。這種常綠灌木長得比較矮小，很少在高山上看到，一般都生在低坡朝陽處，或者朝陽的溝澗旁和土丘上，耐旱卻喜陽，即便是貧瘠的風化巖石上也能長勢良好，似乎它們的體內都含有一種類似于豆科植物的“固氮根瘤素”，自動化解空氣中的養(yǎng)分，或許像苔蘚一樣能夠分泌出化解巖石的化學成分。早春時節(jié)，它們也跟秋天一樣地紛紛落葉。老葉片的脫落與新葉片的誕生幾乎同時。夏天的葉片生得肥厚、翠綠，到了秋天，翠綠中漸漸地抽出一絲絲一縷縷的紅暈兒，似鄉(xiāng)姑們的針織手藝品。也是在這個時節(jié)，烏飯果漸漸地成熟——由青而紅，由紅而烏，在不算密集的葉片中顯眼得很，仿佛一串串烏珍珠。因為山勢不險，或者就在路邊的溝澗旁，這就便宜了我們這些小孩子。我們根本無須爬山涉水，伸手可得，個個吃得嘴唇烏紫烏紫的，多日不褪。
記得1999年的秋天，我到皖南山區(qū)石門高游覽，大約是傍晚時分，我于姥山腳下發(fā)現(xiàn)一叢低矮的烏飯樹，并結有豐碩的果實，烏得可愛。遠看像一串串的烏葡萄，近觀卻粗糲得很。起始我以為看花眼了，伸手觸摸卻實實在在。采摘之后，在衣裳上擦一擦，含到嘴里，那種純粹的來自山野的甜勁兒，直往心底里滲透，宛若一雙雙小手抓撓不止，令我的記憶如童年一般美好。
2003年暑期，我回到老家麒麟畈寫小說。累的時候，便到屋后的峽谷——桃樹坳散步。這里曾經有許多低矮的烏飯樹，后來由于森林砍伐，生態(tài)被破壞，山洪連年爆發(fā)，山澗兩旁的矮坡都被洪水洗劫，烏飯樹越來越少。我偶然看到一株低矮的烏飯樹生長在路邊的破巖中，十分稀罕。因其造型別致，顯得古雅，我便心生一念，回家取來鋤頭將其連根掘起。后來帶回城里，制作了一盆景。因無知于伺候，它沒有活過當年，此乃罪過矣，悔之不已。
今年春上，我到太白釣臺游覽，又發(fā)現(xiàn)幾株烏飯樹，很想采擷嫩葉或嫩芽，卻恐技不如人，不僅烏飯沒做成，反而傷害了烏飯樹一年一度的生長。那不僅是悔之不已的罪過了，而是罪惡滔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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