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涂玉國
記不清是第幾次來看這棵老銀杏樹了。但每來一次，都和第一次一樣，總是激動。
千里漢江出秦嶺巴山，一路曲曲折折，奔流不息，進入襄陽市區(qū)后，自西向東的流向卻拐向了東南，形成了一個彎弧，宛如敦煌飛天中神女的腰身。這個拐彎處就是太平店鎮(zhèn)。太平店鎮(zhèn)是一個有著2000多年歷史的古鎮(zhèn)，古名“青泥灣”，漢江淤泥之灣也。又名半扎店，因漢水長久沖刷剩下一半而得名。秦時即設(shè)有建制，為南陽郡山都縣治所，也曾經(jīng)是山都侯國所在地。相傳，元末農(nóng)民起義軍首領(lǐng)劉福通率軍路過時，見此地戲臺高搭，鼓樂喧天，市集繁榮，連連贊嘆“太平之店也”！太平店鎮(zhèn)由此得名。
這棵銀杏樹，就長在太平店鎮(zhèn)王臺村，長在漢江拐彎處，把奇崛瘦勁的根扎在漢江深厚的沖積土上，俯瞰著漢江安靜地從遠方而來，經(jīng)過腳下再流向遠方。她沉默無語地站在那里，像美人小蠻腰上的一顆痣，給漢江平添無數(shù)風(fēng)姿。
這次來看她時，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開得正奔放熱烈，在大地上鋪展開大團大團的金黃色。其間點綴著片片綠油油的小麥，正興高采烈地拔節(jié)。道路兩旁新植的櫻花正擠擠挨挨地斗艷，粉紅欲滴的海棠已開始凋零，一只只小蜜蜂在花朵間流連奔忙……又是一年春好時。
遠遠的，還沒進村口，就看到了那棵老銀杏，參天高聳，虬干鐵枝，向四周伸展開來，占據(jù)了偌大一片空間。如果不是提前知道這是一棵樹，還以為是一小片樹林呢！樹梢上，有一層綠霧在風(fēng)中流動，頗有點“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意味。內(nèi)心不由得歡喜，不由得興奮。
走到近前，才發(fā)現(xiàn)枝頭布滿繁星般的新綠，剛吐露出的嫩葉還蜷縮著身子，像一粒粒綠珍珠，顆顆晶瑩透亮，宛如孩子純凈的眼睛，正調(diào)皮地打量著春天。古拙皸裂的樹干，粗壯碩大，得七八個成年人合圍才能抱住。在樹干四周兩三米高的地方，垂懸著7個樹乳，仿佛一滴滴風(fēng)干的淚珠。最引人注目的是，樹干南面正中間，從地面到半空中分杈處，明顯凹進去，里面的樹干呈焦黑色，有火燒火燎的痕跡。樹下，幾個老人坐在椅子上曬太陽，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著孩子、天氣和莊稼的話題。旁邊新建的銀杏廣場上，幾個孩子嬉鬧著，脆生生的笑聲在空氣中一圈圈地蕩漾著。一切都那么恬靜，自然，和諧，美好。
“聽老人講，關(guān)羽當(dāng)年水淹七軍時，還在這棵樹上拴過馬呢！”得知我們要來，瘦瘦高高的王臺村十一組村民組長王軍安，早早地在樹下等著。見到我們，這位直率的漢子，打開話匣子，流水一般不緊不慢地講起了這棵銀杏樹的前世今生。水淹七軍的故事，來源于《三國演義》，真相并非完全如此。據(jù)《三國志》載：“二十四年，先主為漢中王，拜羽為前將軍，假節(jié)鉞。是歲，羽率眾攻曹仁于樊。曹公遣于禁助仁。秋，大霖雨，漢水泛濫，禁所督七軍皆沒……”關(guān)羽只不過是利用了漢江秋汛的時機，一舉擊潰了曹軍。2011年，經(jīng)國內(nèi)多名專家聯(lián)合檢測，該樹為雌樹，樹高30米，胸徑2.19米，平均冠幅24.4米，已有1960年樹齡。關(guān)羽水淹七軍時的建安二十四年，此樹已近170歲。
銀杏樹，又名白果樹，因“公種而孫得食”被稱為“公孫樹”，讓很多人以為銀杏樹長得緩慢，其實，這是一種錯覺，只不過是相較楊樹、柳樹、青桐、枸樹等常見樹種長得慢而已。銀杏初栽時生長緩慢，等到長至胳膊粗細時會快速生長，長到相當(dāng)于人類中年時，才會變慢。近兩百歲的銀杏，大約相當(dāng)于人類青年時期，正是快速生長期，可以想見當(dāng)年長得已經(jīng)十分茁壯，高大挺拔，濃蔭遮天。關(guān)羽攻打曹軍時，曾駐扎在牛首鎮(zhèn)一帶地勢高闊平坦之處，此樹所處位置，離關(guān)羽駐軍不過一箭之地，巡防時將馬拴于大樹下，還是有很大幾率的。因為關(guān)羽是一個愛憎分明、有情有義之人，在民間有著很高威望，全國各地流傳著眾多與關(guān)羽有關(guān)的故事和遺跡。作為三國故事的源頭城市，襄陽也不例外。這些故事真真假假，撲朔迷離。不過，是真是假，并無關(guān)緊要，只不過是人們發(fā)自內(nèi)心的景仰而已。
這棵穿越時空的古樹，歷經(jīng)風(fēng)風(fēng)雨雨，見慣了朝代更迭，人世喜樂悲歡。她自己，也經(jīng)歷了生死波瀾，命運的大起大落。也許，正因為經(jīng)歷了生死，才把一切看得很淡。她靜默無語，把所有的秘密藏在內(nèi)心。只有潛入年輪深處，才能聽到她波峰浪谷般的心跳。
五六年前的秋天，我第一次拜謁這棵古樹時，正值正午，陽光打在樹葉上，黃澄澄的，像穿戴了一身鮮亮的黃金甲。樹冠下斑斑點點的光影，在風(fēng)中閃動，給人一種光怪陸離的感覺。盤根錯節(jié)的樹根四處游走，游龍般在土中時隱時現(xiàn)，像爺爺當(dāng)年手背上的青筋，疙疙瘩瘩地扭結(jié)著，充盈著爆炸般的力量。這些側(cè)根，為了給樹干供應(yīng)養(yǎng)分，使盡了吃奶的力氣，使勁向四面八方伸展著。最遠的根都生長到幾百米外的一座寺廟——洪廟里了。這座不知建于什么年代的古廟，過去香火一直旺盛。也許，因為受了人間香火，樹木也就有了靈氣，才活得這么長久。后來寺廟破落，改成了王臺村小學(xué)，成了教書育人之地。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兩者之間，也算是冥冥中自有因果吧。
古樹北面不遠處，有三間土坯房，住著一戶人家。一位滿頭銀發(fā)的老人，端著一大碗面條，靠在門框上有滋有味地吃著。見我們圍著古樹轉(zhuǎn)圈，老人主動前來攀談。沒想到，正是這棵古樹，救了這位老人和眾多村民。
在老人小時候，有年夏天，天下破了似的，接連下了五六天暴雨，漢水一天漲起一大截。有天夜里，老人正熟睡時，忽然聽到村里銅鑼咣咣亂響，原來，大水漫過河堤，沖進了村子。睜眼一看，四面八方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渾水，正往上漲。慌亂中，有人高喊，“快上白果樹！”大家突然醒悟過來，村里幾十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你拉我推，爬上了白果樹。天亮后才發(fā)現(xiàn)，樹枝上還掛著不少長蟲，還有老鼠在樹上紅著眼亂竄……“幸虧有這棵樹，旁邊的營子，好些人被淹死了！”老人回想起遙遠的一幕，眼角濕潤起來，她用粗糙的手摸了一把眼睛說，“這是棵福樹，我們都托她的福??！”
老人叫廖菊英，她講述的故事，發(fā)生在1935年。1990年出版的《襄樊交通志》記載：“民國二十四年。7月3日至8日，晝夜大雨，河水暴漲，襄陽、樊城堤防決口，均遭水患；水陸交通中斷……”
因為這棵樹救了村里人的性命，大家對她充滿著感激和崇敬。村民是樸素的，誰對他好，他就回報誰。逢年過節(jié)，總有人自發(fā)地在樹下擺些水果、酒水，插幾炷香，點幾根燭，祭拜一下，因為大家相信，老樹是有靈魂的。后來，周邊地區(qū)的年輕人談戀愛時，也大老遠跑來，在樹枝上掛上祈福的紅絲帶。我們來時，滿樹紅絲帶在空中翩然飄飛著，像少女的紅裙子。
也因為對這棵樹充滿著感激，村里人自覺地保護著這棵古樹。凡有小孩子攀爬的，總會有人出來制止。有外地人慕名前來摘葉采果，也總會有人勸阻。大家潛意識里覺得，這棵樹，就是自己的親人，就是自己的鄰居。廖菊英更是有事沒事都要在樹下轉(zhuǎn)轉(zhuǎn)，每天不看看，總覺得差了點什么。也正是她，救了古樹一命。
1998年11月的一天中午，村里兩個頑皮孩子，在樹下玩耍時，忽發(fā)奇想，將一次性塑料杯子點燃，從樹洞里塞進去，看到樹上冒起濃煙，慌忙溜走了。正在家里做飯的廖菊英，突然聞到家里有股糊味，起初還以為飯燒糊了，后來聞到味道越來越濃，忙跑出房屋，才發(fā)現(xiàn)白果樹中間濃煙直冒，把樹冠都遮住了。老人連忙大喊起來，村里人都驚動了，紛紛端盆挑水撲救。
王軍安聞訊而至?xí)r，看到火苗從樹干四周的樹洞里往外直冒，樹半腰正中的樹洞口，火苗更是高達兩三丈高。附近一家化纖廠的消防車到達現(xiàn)場時，村里路窄，只能開進來小型消防車。因為火勢太大，水量小，火勢怎么也控制不住。有人建議，最好從樹干上面正中的洞口處打水，壓住火頭。王軍安二話不說，爬上四米多高的樹干，靠在樹杈上，抱著水帶，從碗口大的洞口往下打水，火勢才慢慢壓住。不久，襄陽市區(qū)消防官兵趕到現(xiàn)場，一邊往樹洞打干冰，一邊挖泥封住樹干上十幾個大大小小的洞口，經(jīng)過一天一夜的撲救，終于救下來這棵古樹。
沒想到，第二年春天，老樹枝條抽得比往年還多，樹葉也密匝匝的，長得比往年都要翠嫩活泛?；ㄩ_得也比往年多。果也結(jié)得比往年多，果子烏泱烏泱的。成熟后，風(fēng)一吹，噼噼啪啪地往下掉，地上都鋪了一層。村里像過年似的，大人小孩都端著盆，拎著筐，在地上撿果子。園林專家到現(xiàn)場查看后得出結(jié)論，這棵樹很久以前，樹干正中就有一個筆直的空洞，里面積滿了落葉，藏著不少病蟲害，大火一燒，把病蟲害都燒死了，大火也刺激了樹上的隱芽紛紛萌發(fā)，因此，長得格外旺盛。這也正應(yīng)了一句老話，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今年75歲的王臺村一組村民王成和，戴著一副黑框眼鏡，披著一件舊夾克，雖然相貌普通無奇，身上卻透著一股儒雅勁兒。他年輕時，曾經(jīng)在鎮(zhèn)供銷社、建筑公司、鎮(zhèn)政府等多個部門當(dāng)過臨時工，也算是一個見多識廣的人。他的祖上有人在縣衙當(dāng)過師爺，曾在一本野史上看過這個樹洞的來歷。老人說，唐朝大將王彥章，就是本地王臺村人，年輕時在漢江里擺渡為生。因為力大無窮，別人撐船使用竹篙，他卻用鐵篙。有一年，李存孝帶兵經(jīng)過此地，聽說王彥章力大無窮，前來會他。王彥章不服氣，兩人一比試，兩三個回合，被李存孝打敗，還把他用的鐵篙給撇彎了，這才認(rèn)輸。臨走時，李存孝把彎曲的鐵篙一捋，便恢復(fù)了原樣，并且比原來的三丈三尺還長了三寸。李存孝走后，王彥章把鐵篙往銀杏樹正中間使勁一插，發(fā)誓外出拜師學(xué)藝，藝不成不回鄉(xiāng)。后來，王彥章學(xué)得一身本領(lǐng)，靠著一把大鐵槍南征北戰(zhàn)，成為天下聞名的“王鐵槍”。傳說，那把鐵槍就是用當(dāng)年的鐵篙打制而成。王成和老人的講述，有滋有味，有鼻子有眼，卻與事實不大相符。王彥章祖籍并不在湖北襄陽，而在山東梁山。不過，王臺村人堅信，王彥章就是本地人。至于到底是不是，那又有什么打緊的呢？
這棵長在太平店鎮(zhèn)的古銀杏，在幾千年的風(fēng)雨中卻一點也不太平，經(jīng)歷了刀砍斧剁，水災(zāi)，風(fēng)災(zāi)，火災(zāi)，雷劈等等磨難，可謂九死一生。好在，她長就了一身鋼筋鐵骨，銅皮金身，并且把根深深地扎進了地底深處，伸向幾百米方圓左近的區(qū)域，不斷汲取著大地的營養(yǎng)，靠著一方水土的支撐，最終幸運地躲過了一次次劫難。
“觀千年古銀杏，來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近年來，太平店鎮(zhèn)抓住鄉(xiāng)村振興的機遇，圍繞古銀杏做文章，搬走了附近的居民，建起了現(xiàn)代氣派的新農(nóng)村，排排小洋樓掩映在花草樹木間，宛如公園一般。硬化擴寬了進村道路，修建了幾百平米的銀杏廣場，安裝了體育娛樂設(shè)施，并請專家對古樹進行了全面診治，防蟲治病，封土培根，豎起了隔離護欄，讓古銀杏重新煥發(fā)了生機，成為一處遠近聞名的景點。每逢雙休，前來游樂觀賞的人絡(luò)繹不絕，特別是秋季，銀杏黃葉飛舞如蝶，更是游人如織，帶動了當(dāng)?shù)亟?jīng)濟發(fā)展。真可謂一樹成一景，一樹活一村。這也許就是前人栽樹，后人乘涼的奧義吧？
當(dāng)我撫摸著古樹坑坑洼洼、粗礪龜片似的軀干，就像與一位滄桑老人低語，進行心靈對話，在一次次時光的回溯中，感悟生命的奧秘，感悟歷史的真實與虛幻。撥開歷史的層層迷霧，會發(fā)現(xiàn)當(dāng)下生活是如此的美好，如此的閑適與安然，如此的甜美與快樂。
就在我依依不舍地與她作別時，再一次默念太平古樹的名字時，忽然想到，在動蕩的年代，不僅老百姓沒有太平過，連古樹也沒有太平過。太平生活只能是一種美好的向往，一種夢寐以求的桃花源。只有身處盛世，才能樂享太平，過上幸福安穩(wěn)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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