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祖義
我終于讀完梭羅的大作《瓦爾登湖》（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17.1，譯者：王義國），掩卷而思，有三大發(fā)現(xiàn)：一、美國也有陶淵明，更有陶淵明所探訪的桃花源；二、美國桃花源景色異常優(yōu)美而寧靜；三、一個美國作家，居然熟讀中國的“四書五經(jīng)”，所引語錄，信手拈來，恰如其分。
我一邊讀《瓦爾登湖》，腦海里一邊浮現(xiàn)出陶淵明的神來之筆：“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保ā稓w去來兮辭》）“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保ā短一ㄔ从洝罚皶釙徇h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保ā稓w園田居》其一）陶淵明的思想情感，似乎都能在《瓦爾登湖》里找到注腳。
19世紀上半葉，美國正處于由農(nóng)業(yè)時代向工業(yè)時代的初始轉(zhuǎn)型期，為了獲取更多的物質(zhì)財富，美國人整日忙碌，他們瘋狂、貪婪、過度地攫取、霸占有限的自然資源，人類的生存環(huán)境岌岌可?！绹枷爰?、自然主義者梭羅看不慣這樣的現(xiàn)實，于1845年7月到1847年9月“隱居”瓦爾登湖，在湖邊獨居兩年。瓦爾登湖畔的旖旎風光滌蕩了他的靈魂，湖畔的幽靜，與附近的火車嘶鳴形成鮮明對比。于是，在梭羅的臨時棲身之所，誕生出一部驚世駭俗的文學巨著《瓦爾登湖》。
1400多年前，中國的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在彭澤縣令任上掛印歸去，尋到他寧靜的精神家園；19世紀上半葉，美國的梭羅，與中國的陶淵明碰撞出明艷的心靈火花。
我讀《瓦爾登湖》，給我強烈震撼的，不僅僅是作者振聾發(fā)聵的思想，更在于他書中對瓦爾登湖自然風光的精彩描寫。《瓦爾登湖》，洋洋灑灑20萬言，作者不厭其煩地用潑墨式手法，展現(xiàn)出瓦爾登湖一幅幅絕美的畫面，讓人超塵脫俗，連腦海也一片空闊明凈。這樣的描寫，全書各章節(jié)都有，不過最集中的在《聲音》《野獸鄰居》《冬天的動物》《冬天的池塘》和《春天》等幾章。梭羅不僅描寫山水樹木花草，還不吝筆墨，大寫特寫動物，寫鄰居和過客，這些花草樹木和動物人物，構(gòu)成瓦爾登湖絢麗寧靜的畫卷。
請看《聲音》中描寫鳥兒歌唱一段：“鳥兒在四周歌唱，或者無聲地從房屋里掠過，直到陽光落在我的西窗，或者從遠處的馬路上傳來旅行者的馬車喧鬧聲，才讓我想起時光的流逝。”鳥兒的鳴叫和馬車的咯吱聲，構(gòu)成瓦爾登湖畔靈動的風景，鳥兒吃飽了，喝足了，在樹的枝葉間輕快地跳躍歡叫，林子外面，馬車高出地平線，在天空留下清晰的剪影。
梭羅筆下的瓦爾登湖十分清澈，他的一把斧子從一個冰窟窿落進八九米深的水里，作者趴在冰窟窿一側(cè)，看得清斧子頭朝下立著，這水的清澈程度可想而知！
梭羅描寫風景，人和動物是主要元素?！兑矮F鄰居》中的動物，一出場便驚艷不已：老鼠在房子下筑窩，一到午飯時就跑出來，撿梭羅腳下的面包屑吃，老鼠的大膽，襯托出環(huán)境的寧靜。
作者用擬人化手法寫害羞的鷓鴣，“母親”從房子后面的樹林里跑出來，朝窩里的雛鳥咯咯地叫，一旦發(fā)現(xiàn)有人走近，“母親”發(fā)一個信號，雛鳥們便一陣旋風般藏匿起來，鷓鴣、雛鳥、樹林和房屋，構(gòu)成一幅寧靜的畫面。
湖畔還有菲比鹟、水獺、浣熊、丘鷸……它們大都生活在樹林里；梭羅用很大篇幅寫潛鳥怎樣跟獵人斗智，當獵人發(fā)現(xiàn)潛鳥時，潛鳥往水下一藏，等獵人劃著小船，在潛鳥可能鉆出的水面靜候，潛鳥卻出人意料地從獵人預(yù)測的相反方向撲棱著翅膀。
梭羅詳細地描寫了一場螞蟻大戰(zhàn)。這場大戰(zhàn)，按人類的說法，可以稱之為“戰(zhàn)役”，它場面宏大，且有細枝末節(jié)的特寫鏡頭。戰(zhàn)役在一堆木柴上展開，一只小紅螞蟻，迎戰(zhàn)一只半英寸長的黑螞蟻，紅色斗士像老虎鉗一般，把自己固定在對手前胸，它雖然被摔倒，卻死勁地咬住對手的觸須，另一根觸須早已被它咬斷，與此同時，兩只更強大的黑螞蟻朝兩邊猛摔它。紅螞蟻雖然肢體不全，卻并不退卻，比斗牛犬還要鍥而不舍！讀到這里，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屈原《國殤》中的名句：“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幾只螞蟻為自身的榮譽，戰(zhàn)斗到最后時刻，真乃驚天地而泣鬼神！
這時，我的閱讀速度不由得加快了，尤其是《冬天的動物》《冬天的池塘》和《春天》，我差不多是一口氣讀完的，瓦爾登湖的風景，美得讓人不忍釋卷。
更讓我驚訝和欣喜的是，《瓦爾登湖》引用了大量中國經(jīng)典語錄，我記得有10處，它們來自《論語》《孟子》《大學》和《中庸》，說明梭羅博學、海納百川；其次，中國古代經(jīng)典生命力極其旺盛，梭羅的引用看似隨意，卻是精心布局之后的水到渠成。比如作者在論證“一切改變都是值得深思的奇跡”時，恰到好處地引用了孔子的“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論語·為政》）”。在論述一個人必須保留自己獨立的思考時，巧妙地引用了“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其志也（《論語·子罕篇第九》）”。
梭羅在瓦爾登湖畔生活了兩年零兩個月，幾乎天天在湖畔及周邊村莊、樹林轉(zhuǎn)悠，與當?shù)卮迕窠慌笥?，與路過的旅行者長談，與日月為伍，與大地山川草木蟲魚鳥獸為伴，他開荒、種豆、筑屋、讀書、思考，遠離塵世，活脫脫一位中國的陶淵明。陶淵明的詩文，1400多年來，影響了一大批文人墨客，以至于形成中國田園文學流派；梭羅的《瓦爾登湖》，以他兩年多時間里的所見、所聞和所思，記錄了他內(nèi)心的渴望、沖突、失望和自我調(diào)整，以及戰(zhàn)勝自我，爆發(fā)傷后復(fù)原的無限力量；他了解農(nóng)民艱難的生活，批判富人生活的奢侈；展現(xiàn)瓦爾登湖美麗的田園風光；使得《瓦爾登湖》成為一部超驗主義經(jīng)典作品，不僅成為美國文學中最受歡迎的非虛構(gòu)作品，而且成為世界文學寶庫中不可多得的經(jīng)典。
讀《瓦爾登湖》，我得到一個寫作訣竅：要闡明某種觀點，不看你說什么，更應(yīng)該看你怎么做。在《瓦爾登湖》里，梭羅對自己的田園生活進行大量真實細致的描寫，對瓦爾登湖和湖畔景色進行大量工筆描摹，于是，作者對塵世惡劣行徑的批判便昭然若揭。
此外，我還有一層思考，這思考并非牽強附會：當代中國渴盼綠水青山，我們閱讀《瓦爾登湖》，心里有了青山綠水，中國大地上必然一派錦繡，這是我讀《瓦爾登湖》的意外收獲。
（作者系本刊特約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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