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周振甫(1911-2000),浙江平湖人。著名學者,古典詩詞、文論專家,資深編輯家。1931年入無錫國學專修學校,跟隨當時著名國學家錢基博先生學習治學。1932年秋,入上海開明書店任《辭通》校對,后任編輯。1951年任中國青年出版社編輯。1971年借調到中華書局,參加《明史》
孔子的辯證觀點,當本于晏嬰。《論語·子路》:“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孔子在這里講的“和”與“同”,當本于《左傳》昭公二十年晏嬰對齊景公講的話:“公曰:‘唯據(jù)(梁丘據(jù))與我和夫?!套訉υ唬骸畵?jù)亦同也,焉得為和?’公曰:‘和與同異乎?’對曰:‘異?!^可,而有否焉,臣獻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謂否,而有可焉,臣獻其可,以去其否。是以政平而不干,民無爭心。故《詩》曰:亦有和羹,既戒既平?!駬?jù)不然,君所謂可,據(jù)亦曰可,君所謂否,據(jù)亦曰否。若以水濟水,誰能食之?若琴瑟之專一,誰能聽之?‘同’之不可也如是?!?/strong>”孔子根據(jù)晏嬰講的“和”,即“君所謂可,而有否焉”,“可”與“否”是相反的,即對立的;獻否以成其可,是相成的,即統(tǒng)一的。對立統(tǒng)一,即辯證的,孔子講“和”已有辯證觀點。
孔子對于君臣關系,就是用這種辯證觀點來立論的。《論語·憲問》:“子路問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因為孔子認為君主高高在上,他所可(肯定)的,不一定完全正確,其中有應該否定的部分,所以要獻上否(否定的部分),使君主肯定得正確。因此他提“勿欺”,即說真話,“而犯之”,即提出相反的意見,使君主肯定得更正確,即主張向君主提相反的意見。這是他根據(jù)晏嬰講“和”的主張?zhí)岢鰜淼摹?/p>
《論語·子路》:“定公問……曰:‘一言而喪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予無樂乎為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如其善而莫之違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在這里,孔子講的話,和上面講的稍有不同。上面講“和”,是從對立統(tǒng)一講的,即認為君主的話不完全正確。這里講的,認為君主的話有正確的,有不完全正確的。對于正確的話,應該“莫之違”,是好的;對于不正確的話,不許人家違反,有喪邦的危險。對于不正確的話,還是要講“和”的,對于正確的話,可以講“同”。那他還是要用辯證觀點來對待君主的話,即對待君主說的有正確的和不夠正確的兩方面。
在君民關系上,孔子也用辯證觀點來立論。《論語·顏淵》:“季康子問政于孔子曰:‘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對曰:‘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strong>”季康子把民分為無道、有道,即相反的、對立的,主張殺無道,即除去無道的這一部分。孔子反對,主張一歸于善。即認為季康子把反對他的人稱為無道,因為季康子為政不善,所以有人反對,只要改善了,人們就不反對他了。所以用一歸于善來取得相成,取得統(tǒng)一,這就是辯證觀點。季康子是魯國貴族,執(zhí)掌大權,相當于君,這里說明在君民關系上,孔子的辯證觀點是站在人民這一邊的。
孔子對人物的評價,也用辯證觀點。《論語·憲問》:“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于溝瀆而莫之知也?”又:“子路曰:‘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唬骸慈屎??’子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齊桓公和公子糾都是齊襄公的弟弟。齊襄公無道,桓公便由鮑叔牙侍奉逃往莒國,公子糾由管仲和召忽侍奉逃往魯國。襄公被殺,桓公先入齊國,立為君,便興兵伐魯,逼魯國殺了公子糾,召忽自殺,管仲做了桓公的輔相,幫助桓公作為諸侯之長,率領諸侯抵抗少數(shù)民族的侵擾,使人民得到好處。子貢、子路認為管仲不忠于公子糾,不忠的人自然不能稱仁,仁是更高的道德標準。孔子認為為公子糾一人而死,這是小忠小信。管仲不死,輔助桓公統(tǒng)率諸侯,抵抗少數(shù)民族的侵擾。沒有管仲,我們都要受到少數(shù)民族的奴役了。管仲為人民為民族立了大功,這就是管仲的仁。子貢、子路認為管仲不忠,所以不是仁??鬃诱J為管仲是仁,這是相反,是對立??鬃诱J為所謂不忠,只是對一個人的小忠小信,這個小忠小信不值得看重,值得看重的是他為民族為人民建立了大功,所以稱他為仁。這樣來統(tǒng)一認識,就是辯證的。
《論語·顏淵》:“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薄墩撜Z·憲問》:“(或)問管仲,曰:‘人也。奪伯氏駢邑三百,飯疏食。沒齒無怨言?!?/strong>”管仲奪了伯氏的駢邑三百戶的采地。使伯氏只能吃粗糧,說明管仲不克制自己。《論語·八佾》:“‘然則管仲知禮乎?’曰:‘邦君樹塞門,管氏亦樹塞門。邦君為兩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禮,孰不知禮?”孔子說,邦君在大門外立個照壁,管仲在大門外也立個照壁。邦君在接待外國君主時在堂上立個放酒杯的設備,管仲家也有這個設備,說明管仲不懂禮。孔子認為“克己復禮為仁”,管仲既不克己,又不復禮,為什么稱他仁呢?管仲的不克己,不復禮,與仁相反,這是對立。但這是小節(jié),對他說來不值得看重,值得看重的是他對民族對人民建立了大功,統(tǒng)一在這個認識上,所以還是稱他為仁。這樣對立統(tǒng)一來看問題是辯證的。
《論語·微子》:“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鬃釉唬骸笥腥恃?。”微子,紂王的庶兄?;印⒈雀?,紂王的叔父。《史記·宋微子世家》說:“紂既立不明,淫亂于政。微子數(shù)諫,紂不聽”,遂去。又稱:“紂為淫泆,箕子諫,不聽”,“乃被發(fā)佯狂而為奴”?!?span>王子比干,見箕子諫不聽而為奴。則曰:‘君有過而不以死爭,則百姓何辜?!酥毖灾G紂。”這是說,三個人都向紂王進諫。《論語·衛(wèi)靈公》:“子曰:‘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知(智)者不失人,亦不失言?!?/strong>”紂王是不可與言的人,微子、箕子、比干三人都向紂王進諫,是失言,是不可謂智。《論語·公冶長》:“未知(智),焉得仁。”微子、箕子、比干三人,未智,卻稱為仁,未智與仁相反,是對立。但三人是商朝的宗室,為了挽救商朝的滅亡,雖明知紂王不可與言,還要進諫,這正是對商朝的忠貞。比干雖知強諫有殺身之禍,還要強諫。這是《論語·衛(wèi)靈公》說的:“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比干正是殺身以成仁。這樣為救宗國的危亡而犧牲的忠貞,勝過了“未知焉得仁”,未智不值得考慮了,這樣相反相成,也貫徹了辯證觀點。
孔子對隱士的批評,也用辯論觀點。《論語·微子》:“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焉?!钅缭唬骸咸险咛煜陆允且?,而誰以易之?且而(爾)與其從辟(避)人之士也,豈若從辟(避)世之士哉?……’子路行以告。夫子憮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難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strong>”
這是說長沮、桀溺兩個隱士在一同耕田,孔子從那里經過,叫子路去問渡口。桀溺道:“像洪水那樣滾滾流的天下都是,你們同誰去改革它呢?你與其跟著孔丘那種逃避壞人的人,為什么不跟著我們這些逃避整個社會的人呢?”子路回來報告孔子??鬃雍苁溃骸拔覀兗热徊豢赏B獸合群共處,我們不同這些人打交道又同什么去打交道呢?如果天下有道,我們就不會去從事改革了?!?/p>
隱士向子路提出避人之士和避世之士來,避人之士即指孔子避開壞人從事救世的人,避世之士即指他們隱居的人,要子路拋開救世跟他們一塊兒隱居。孔子提出“同群”問題,即與誰合群,隱居是不與人們合群避開世人,救世是與人們合群進行改革。隱居和救世是對立的。隱居要避開人們,不成了和鳥獸合群嗎?救世與壞人是對立的,避開壞人而與人們合群救世是統(tǒng)一的,這樣對立統(tǒng)一是辯證的,孔子還是用辯證觀點來對待隱士的批評。
《論語·微子》:“子路從而后,遇丈人,以杖荷。子路問曰:‘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孰為夫子?’植其杖而蕓。……止子路宿。殺雞為黍而食之,見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隱者也?!棺勇贩匆娭?。至,則行矣。子路曰:‘不仕無義。長幼之節(jié),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strong>”
這里說,子路跟從孔子落后了,碰見老人,用拐杖挑著除草的工具。子路問:“你看見我的老師了嗎?”老人說:“四肢不勞動,五谷分不清。誰知道你的老師?”把拐杖豎在地里去蕓草。……留子路住宿,殺雞做飯給子路吃,又叫兩個兒子來相見。子路回去報告孔子??鬃拥溃骸斑@是位隱士?!苯凶勇坊厝タ此?,他走開了。從丈人和子路的話里,可以看到丈人批評子路等人不從事勞動而到處奔走。子路提出“義”和“大倫”及行道來。隱居不出仕是無義,亂君臣大倫。他們的到處奔走是為了行道,道之不行,已經知道了,但還是要行道。行道和道不行是對立的,明知道不行而還要行道,是統(tǒng)一的??鬃铀麄冞€是用辯證觀點來對待隱士的批評的。
孔子在對待學習上的態(tài)度也是辯證的。《論語·為政》:“子曰:‘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strong>”“故”是舊的知識,“新”是新的體會,故和新是對立的,從故中得到新的體會,這是統(tǒng)一的。對立統(tǒng)一是辯證的。孔子認為做老師的,不僅要溫習舊的知識,還要加上新的體會、新的認識,舊學和新知結合,才可以做老師。
《論語·為政》:“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strong>”孔子說:“學習而不思考,就會受騙;思考而不學習,就會懷疑?!睂W習指學習書本知識,書本知識中有正確的,也有不夠正確的,不加思考,把不夠正確的知識也接受了,就會受騙。不學習而空想,空想的東西沒有學理的根據(jù)不一定可靠,就會產生懷疑。學而不思與思而不學是相反的、對立的,學而思、思而學是統(tǒng)一的。對立統(tǒng)一是辯證的,孔子在學與思的問題上又是辯證的。
孔子的講對立統(tǒng)一是有原則性的。如“君所謂可,而有否焉,臣獻其否,以成其可”??膳c否對立,獻否以成其可,是統(tǒng)一,統(tǒng)一于“成其可”,是原則性。如君所謂可,臣以為否,是對立,但臣去其否而求合于可,這沒有原則性,不成為統(tǒng)一。《史記·孔子世家》里講到這點。孔子在陳蔡之間被圍困,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鬃幽苏僮勇范鴨栐唬骸?span>《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耶?吾何為于此?’”子路曰:“意者吾未仁耶?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智)耶?人之不我行也。”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齊?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子路出。子貢入見??鬃釉唬骸?span>賜!《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岬婪且??吾何為于此?’”子貢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蓋少貶焉。”孔子曰:“賜!良農能稼而不能為穡,良工能巧而不能為順,君子能修其道,綱而紀之,統(tǒng)而理之,而不能為容。今爾不修爾道,而求為容。賜!爾志不遠矣。”子貢出。顏回入見,孔子曰:“回!《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岬婪且??吾何為于此?”顏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不容然后見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國者之丑也。不容何???不容然后見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顏氏之子,使爾多財,吾為爾宰。”孔子被陳蔡圍困,要走走不了,這是矛盾。對于這個矛盾,子路、子貢都主張對敵人退讓??鬃訄猿衷瓌t,不能退讓。顏回也主張堅持原則,不能退讓。這說明孔子對于解決矛盾,是堅持原則的。
——摘自 周振甫《古代散文十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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