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詩人中,有一個忒哥們,忒豪放,忒雄奇,被稱為唐代四大邊塞詩人之一,可沒人請楚他憑啥就讓人們眾口一詞點(diǎn)這么大的贊。因為,新舊《唐書》都沒為他立傳,《唐才子傳》上的記載也非常簡單,更大的問題是,他存世詩作僅六首,比較要好又有影響的哥們也就高適、王昌齡而已。即使這樣,大家就是異口同聲地說他好,一代接一代,一說就是上千年。
這人就是王之渙。
王之渙的出塞經(jīng)歷已不可考,能知道的只是他“歌從軍、吟出塞”,“慷慨有大略,倜儻有異才”,而且他寫的詩,當(dāng)時幾乎都成為歌詞,“傳乎樂章,布在人口”,可見當(dāng)時的聲名相當(dāng)響亮!
一旦詩響亮,接著便是到官場找地位。王之渙沒參加科考,就沒有功名出身,但也許是詩名太過響亮再加上一點(diǎn)小運(yùn)氣,在他三十八歲那年,竟然讓他撈了個冀州衡水主簿的小官,但干了不到一年,由于他官小脾氣大,同僚容不下他,便小小地給他設(shè)了個套,于是,誣陷誹謗的勾當(dāng)就像一件囚衣,死死套在王之渙身上,讓他脫身不得,身骨架都傲成鋼的王之渙哪受得了這個!一氣直下,把官帽往房梁一掛,屁股一拍就出了大門,找了個地方躲起來過他的閑適日子去了。
這樣一閑適就是十五年。陪著他一起閑適的,是他在三十五歲娶的渤海李氏。這李氏是冀州衡山縣令李滌之第三女,比王之渙整整小了十七歲,當(dāng)時王之渙既無功名,又早就有了妻室,身為衡山縣令的李滌讓正值妙齡青春的小女兒如此下嫁,只能說,李滌是王之渙鐵上加鐵的鐵粉,實在是太崇拜太服氣王之渙的驚人才華了!
渤海李氏年紀(jì)雖輕,卻特別能體貼人,把王之渙服侍得妥妥帖帖,讓王之渙閑適到無所閑、無所適時,便研墨鋪紙寫詩。他留存于世的六首詩歌,都是在這個時期寫的。
說不了王之渙太多的故事,不如直接把他留存于世的六首詩研摩一番。
先看《登鸛雀樓》——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這詩已經(jīng)好到無以復(fù)加了!真正的好詩,其實都是不可評,也不可說的。它的功能就是在你看了之后,眼前如果沒有杯酒讓你一飲而盡,便是猛地一拍大腿,大贊一個“好”字!
但如果這首詩一定要說的話,先要說的是它大氣磅礴,氣勢如虹;第二要說的,是王之渙用最簡單最直接最質(zhì)樸的語言,刻畫的是最鮮明、最壯觀的浩瀚畫圖;第三個要說的,是畫圖之外的內(nèi)容,比矗立在我們眼前的畫圖更豐富。除了“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千百年來給人無窮的提示和聯(lián)想,更重要的一點(diǎn),是王之渙寫這首詩的時候,是避開了官場幽居閑適地過日子的!在閑適得樹葉落頭上都會疼的日子,他竟然寫出如此奔騰豪邁的詩行,這是什么問題?什么心態(tài)?惆悵有嗎?不甘有嗎?熱血有嗎?這個人哪里是靜喲!分明是熱血奔涌、激昂的要命!這才是王之渙當(dāng)時名義上不理睬那些鳥人其實內(nèi)心狂吼著一萬個草泥馬勞資何日能出頭東山再起的真實心態(tài)!
再說《涼州詞》——
黃河遠(yuǎn)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
這一首又是好到無以復(fù)加!但這兩個好并不能并成一個好。雄闊的后面好一個蒼涼??!蒼涼得心里面能“嗖嗖”起疹子。詩中,羌笛吹的曲子叫《折楊柳》,用于送別之際,而且通常是得折下楊柳枝相贈,以示離別依依之情,但在塞外連送別都無楊柳枝可折,苦寒凄涼之情,自不待言。明代楊慎認(rèn)為“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兩句,是暗指朝廷的春風(fēng)雨露到不了邊塞,我非常贊同此說。這何嘗又不是王之渙懷才不遇、心有不平的真實寫照呢?這首詩同樣寫于王之渙和渤海李氏一起躲著過漫長小日子的那個時期,所以我們又可以看到王之渙在那個并不光風(fēng)霽月的時期,不僅有熱血奔涌、磅礴如洪的心態(tài),也是凄楚苦寒、蒼涼如黃河白云的時辰!哎!這樣的詩歌,分明就是詩人心情的復(fù)印機(jī)!
《涼州詞》一共寫了兩首,其二是——
單于北望拂云堆,殺馬登壇祭幾回。
漢家天子今神武,不肯和親歸去來。
這首詩有一點(diǎn)小小的技術(shù)問題:單于北望,顯然望的是他的故鄉(xiāng),那么,此刻他是身處中原,干什么來了?結(jié)合后文看,來和親!仰幕我大漢風(fēng)物人文嘛!殺馬登壇,這是突厥之流興兵犯唐前的祭奠儀式,看來那個時候,氣焰還是很囂張的!可是,今天已非從前,大唐天子英明神武,不肯與突厥和親,所以單于北望的時候,實乃和親不成,灰溜溜北歸,窘迫丟人之態(tài),讓人莞爾一笑。由此可見王之渙立足邊塞,心懷家國,有情懷,好漢子!
再看王之渙的《送別》——
楊柳東風(fēng)樹,青青夾御河。
近來攀折苦,應(yīng)為別離多。
王之渙就是王之渙,連送別也是王之渙式的。生生把一件小事情搞成了大事,把一首小詩寫成了大詩!如果有人硬是搞不懂什么是詩歌的以小見大,把這首詩看個一百遍,差不多就能明白了。在東風(fēng)中搖曳多姿的楊柳樹,郁郁蔥蔥在御河夾岸而立,望不到邊,很美很美,可是,盡管有這么多楊柳樹,要在樹上折下一枝楊柳送給臨別的友人,卻高高的不容易攀折到,看來是離別的人太多,把低處的楊柳枝都折完了!王之渙把筆鋒只是那么稍稍一晃,就把個人的體驗,個人的遭際,馬上轉(zhuǎn)變?yōu)槠毡樾缘纳鐣F(xiàn)象了!這是一個離別的季節(jié)?還是一個離別的時代?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在絡(luò)繹不絕地匆匆離去?折楊柳送別的,應(yīng)該都是文人之屬,士大夫之流?為什么要離別的偏偏是他們呢?
這首詩顯然是王之渙的重要作品,但似乎并未得到應(yīng)有的重視!不論怎么說,它都應(yīng)該列入絕妙好詩的隊列。
《宴詞》是王之渙在送別朋友的酒宴上即席寫下的一首詩——
長堤春水綠悠悠,畎入漳河一道流。
莫聽聲聲催去棹,桃溪淺處不勝舟。
這首詩簡單,就是舍不得與朋友分別的離愁之憂。王之渙的能力在于,即使是離愁別緒這樣的并非特別有個人色彩的情緒,他也可以用一幅鮮麗的山水畫,把他的情緒既鮮明又準(zhǔn)確地描摹出來,把一種普遍性很強(qiáng)的情緒印上鮮明的個性標(biāo)記,成為“王之渙”情緒。末一句“桃溪淺處不勝舟”這一句很有意思,有沒有啟發(fā)四百多年后的李清照寫出“只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有心人可以作出自己的判斷。
第六首名叫《九日送別》——
薊庭蕭瑟故人稀,何處登高且送歸。
今日暫同芳菊酒,明朝應(yīng)作斷蓬飛。
這首詩寫于九月初九重陽節(jié),故名《九日送別》。王之渙們的送別,儀式感總是那么強(qiáng),不是折楊柳,便是登高送歸。如此注重儀式感的唐朝詩人們,送別并不是一場簡單的芳菊酒宴,而是此次一別,今生很可能不復(fù)相見的最后一晤,生離便猶如死別!能不莊重,能不濃濃的、肅肅的、沉沉的嗎?這些情義滿懷的唐代詩人們,絕對配得上千年之后千千萬萬現(xiàn)代人一個大大的贊!
說王之渙就不能不說“旗亭畫壁”故事,他與王昌齡、高適在旗亭(酒館)打賭,四位歌妓,前面三位,兩位唱的是王昌齡的《芙蓉樓送辛漸》和《長信秋詞》,一位唱的是高適的《哭單父梁九少府》,最后一位出場時,王之渙不慌不忙地說:“唱你們詩作的,盡是些潦倒樂工,只會唱些下里巴人,我的詩是陽春白雪,俗物敢近哉?”他指著身著紫衣將要出場的漂亮歌女,說:“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詩,吾即終身不敢與諸子爭衡也!”果然不出所料,這位歌女出場,開口便是“黃河遠(yuǎn)上白云間”,聲遏行云。這故事讓人們看到了王之渙對自己作品的深度自信,這是她精神世界的又一個側(cè)面。
十五年的幽居生活雖然閑散自由,但沉于下層,食其舊德,日子只怕也難以為繼。再說,像王之渙這樣的不世之才,終究夢想般潛藏著濟(jì)世之志,所以,他在親友的勸說下,重新謀求入仕,總算又謀得一個文安郡文安縣尉的小官。干了不到一年,便廣受百姓稱道,不料竟染病不起,卒于官舍,葬于洛陽,年55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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