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最美的墳?zāi)?/strong>
——記1928年的一次俄國旅行
文/ 茨威格(美國)
我在俄國所見到的景物再沒有比托爾斯泰墓更宏偉、更感人的了。這快將被后代永遠懷著敬畏之情朝拜的尊嚴圣地,遠離塵囂,孤零零地躺在林蔭里。順著一條羊腸小路信步走去,穿過林間空地和灌木叢,便到了墓冢前;這只是一個長方形的土堆而已。無人守護,無人管理,只有幾株大樹蔭庇。他的外孫女跟我講,這些高大挺拔、在初秋的風(fēng)中微微搖動的樹木是托爾斯泰親手栽種的。小的時候,他的哥哥尼古萊和他聽保姆或村婦講過一個古老傳說,提到親手種樹的地方會變成幸福的所在。于是他們倆就在自己莊園的某塊地上栽了幾株樹苗,這個兒童游戲不久也就忘了。托爾斯泰晚年才想起這樁兒時往事和關(guān)于幸福的奇妙許諾,飽經(jīng)憂患的老人突然中獲到了一個新的、更美好的啟示。他當(dāng)即表示愿意將來埋骨于那些親手栽種的樹木之下。
后來就這樣辦了,完全按照托爾斯泰的愿望;他的墓成了世間最美的、給人印象最深刻的、最感人的墳?zāi)?。它只是樹林中的一個小小長方形土丘,上面開滿鮮花,沒有十字架沒有墓碑,沒有墓志銘,連托爾斯泰這個名字也沒有。這個比誰都感到受自己的聲名所累的偉人,就像偶爾被發(fā)現(xiàn)的流浪漢、不為人知的士兵那樣不留名姓地被人埋葬了。誰都可以踏進他最后的安息地,圍在四周的稀疏的木柵欄是不關(guān)閉的——保護列夫·托爾斯泰得以安息的沒有任何別的東西,唯有人們的敬意;而通常,人們卻總是懷著好奇,去破壞偉人墓地的寧靜。這里,逼人的樸素禁錮住任何一種觀賞的閑情,并且不容許你大聲說話。風(fēng)兒在俯臨這座無名者之墓的樹木之間颯颯響著,和暖的陽光在墳頭嬉戲;冬天,白雪溫柔地覆蓋這片幽暗的土地。無論你在夏天還是冬天經(jīng)過這兒,你都想象不到,這個小小的、隆起的長方形包容著當(dāng)代最偉大的人物當(dāng)中的一個。然而,恰恰是不留姓名,比所有挖空心思置辦的大理石和奢華裝飾更扣人心弦:今天,在這個特殊的日子里,成百上千到他的安息地來的人中間沒有一個有勇氣,哪怕僅僅從這幽暗的土丘上摘下一朵花留作紀念。人們重新感到,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最后留下的、紀念碑式的樸素更打動人心的了。老殘軍人退休院大理石穹隆底下拿破侖的墓穴,魏瑪公候之墓中歌德的靈寢,西敏司寺里莎士比亞的石棺,看上去都不像樹林中的這個只有風(fēng)兒低吟,甚至全無人語聲,莊嚴肅穆,感人至深的無名墓冢那樣能劇烈震撼每一個人內(nèi)心深藏著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