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愛侃,南寧人善撩。作為廣西人,這是我所知道的京城與省城的區(qū)別。“撩”字何意?明清小說里常見讀到一個詞,云“撩云撥雨”,意思是調(diào)弄風(fēng)情,也就是南寧人嘴里的撩妹撩仔吧。古時的閑情風(fēng)月,眼下已是日常,不用爹媽教的事不說也罷。南寧人時下舉世無雙的撩功,其實是撩螺。
南寧人喜歡吃夜宵,豐富多樣的夜宵品種里,最受歡迎的有可能是炒螺。炎炎夏夜,走在南寧老城區(qū)的食街,排檔上嘩啦嘩啦響聲清脆悅耳,讓人聯(lián)想唐代詩人白居易 “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美妙詩句,現(xiàn)實情況是排檔大廚在炒螺螄。炒螺的訣竅是火候要急,油溫要高,大廚在街上工作跟在廚房里有些不同,因為有了滿街的觀眾,動作很是夸張。大勺一顛,轟一聲火苗竄過勺面,不斷倒勺翻炒。螺螄與鍋底碰撞聲的妙若天籟,哪位的饞蟲不被勾引得蠢蠢欲動。
熱乎乎的炒螺上桌,便是大展撩功的時候了。撩是需要使用工具的,神器便是牙簽。牙簽?zāi)脕砹萌瞬顝娙艘?,撩螺綽綽有余。加了大蒜、姜絲、紫蘇、干辣椒等配料猛火炒出來的螺螄,香味濃郁而獨特,味道鮮中帶辣。一盤炒螺幾瓶啤酒兩三條友,何等人生境界?。∧蠈幦说馁澝辣容^生動寫意,說是“十指油汪汪,嘴巴辣得爽。”
螺螄是桂北地區(qū)的叫法,在我的桂東南家鄉(xiāng),另有個名稱叫石螺,以跟形狀相似的田螺區(qū)分。螺螄生長在魚塘、田間溝渠與河溪里,喜歡吸附在石頭上。小時候揀螺螄,水草叢里翻起石頭,一個個拇指大小的螺都貼在上面,掰下來扔桶里便是。那時農(nóng)藥化肥還沒有普遍使用,稻田里螺蟲魚蛇應(yīng)有盡有,所謂“三個指頭撿田螺,十拿九穩(wěn)”,小半天就能裝滿一木桶。味道最美的是山溪野河里的螺螄,山泉水清澈潔凈,養(yǎng)育出來的螺螄肥美肉甜。池塘水田里撿來的要泡上三、四天,每天換幾次水,讓螺吐出泥來,山溪螺泡一兩天就可以剪了尾巴上鍋。嘗到美味,也收獲了山野樂趣。
俗語云“螺螄殼里做道場”,意思是小格局里做出大場面。八桂大地,螺螄的道場確是很大。數(shù)不勝數(shù)的螺螄系列美味里,柳州螺螄粉獨領(lǐng)風(fēng)騷,風(fēng)行八桂之余還席卷全國。近年回南寧,發(fā)現(xiàn)南寧的螺螄粉生意也是風(fēng)生水起。早年南寧的螺螄粉店都打柳州品牌,以柳州口味標(biāo)榜正宗。山水輪流轉(zhuǎn),現(xiàn)今南寧螺螄粉另立牌坊了。李鬼不是李逵,但斧頭還是真的。柳州人或者會認為柳州以外的螺螄粉都是山寨制作,作為來自桂東南,不怎么愛吃辣的那款廣西人,我似乎更受用南寧版本的螺螄粉。
南寧螺螄粉保留了傳統(tǒng)柳州螺螄粉的基本功,先燉骨頭湯,螺螄爆炒后放骨頭湯里燉幾個小時。湯頭真材實料外,南寧螺螄粉的創(chuàng)新在調(diào)味與配菜。辣是桂北的口味,桂北以外的廣西人其實吃不慣螺螄粉的辣。南寧螺螄粉走微辣路線,微帶酸甜,這是南寧人走他們熟悉的老友粉路線吧。南寧螺螄粉配菜尤其豐富,酸豆角、蘿卜干、腐竹、木耳、酸筍、空心菜、炸花生、炒黃豆、油炸豆腐等等。湯味醇厚,粉有韌性,用南寧街頭語言說“米粉很Q彈”,且配菜堆得見菜不見粉,才對得起南寧吃貨的胃口。每逢有外省朋友請教南寧有什么風(fēng)味小吃,我都建議說先去撩螺,再來碗南寧螺螄粉,也就打下南寧風(fēng)味小吃的半壁江山了。
南寧螺螄粉源于山寨創(chuàng)新,另一款螺螄美食確是本地發(fā)明,這就是風(fēng)靡南寧大街小巷的田螺鴨腳煲。走在南寧的街上,發(fā)現(xiàn)不論個性裝修的連鎖快餐店,還是搭凳撐蓬的路邊排檔,總少不了這道本地美食。有人說田螺鴨腳煲源于螺螄粉,不敢茍同。螺螄粉的根本是螺螄與骨頭熬制的湯底,田螺鴨腳煲沒有這道程序。在南寧時,觀摩過排檔師傅的制作,工序頗有些復(fù)雜。鴨腳綽水晾干,下油鍋炸,炸到皮有點焦黃時撈出瀝油。鍋內(nèi)放油爆香蔥姜蒜,加兩勺豆瓣醬炒出紅油,下田螺翻炒后加酒糖燜煮,燜聞到香氣撲鼻,下酸筍炒到上色,倒入炸好的鴨腳,加高湯燉到鴨腳酥爛,出鍋撒點蔥段香菜之類。大廚這么多道工序下來,才捧出那鍋讓吃貨們神魂顛倒的田螺鴨腳煲,真是梅花香自苦寒來,螺螄美從廚藝出啊。田螺鴨腳煲一煲十味,爽脆的酸筍與飽吸湯汁的油豆腐一同入口,嘴里湯汁洶涌,鮮香味溢滿口腔,真?zhèn)€是天上有地下無。
學(xué)校畢業(yè)后在玉林工作了幾年,說來是1980年代的事了。那時的玉林夜生活大抵只有兩種,一是跳交際舞,二是吃以煮田螺為主旋律的夜宵,現(xiàn)在想來都脫不了一個“撩”字。那時玉林城里的田螺攤子都集中在市中心的解放路,幾百米長街包辦了玉林人一半的夜生活,從夜幕降臨到次日凌晨兩、三點,田螺街聚集著城里最晚睡覺的人。論吃螺的技藝,玉林人是如假包換的專家,嚴格遵循傳統(tǒng)吃法,很少用牙簽這種外行人的討巧。所謂傳統(tǒng)吃法,是三只指頭捻起螺,舔掉螺殼表層的汁水,吸一下剪斷的尾部造成密封狀態(tài),然后倒回來,嗞的一聲吸出螺肉,真?zhèn)€內(nèi)功深厚!吸螺是要嘬長了嘴巴的,吃相有畫面感,吮吸的過程會發(fā)出某種很難形容的聲音,有點像欲哭無淚的抽啜,大街上此起彼伏,實在銷魂。
玉林人多吃水煮螺,熱氣騰騰的鍋上也有配菜,不是南寧螺螄粉碗里常見的蔬菜豆腐,是鴨腳、鴨胗、鴨肝、鴨翅、豬蹄、雞腿……一碗滑嫩的石磨粉放上現(xiàn)熬的螺湯,另加兩份鹵菜,就是再完美不過的宵夜。那時候的周末,多是跟在行署里工作的朋友,還有《金田》與《大眾報》里的文友們打牌度過的,一圈下來輸者請客,一伙人勾腰搭膀逛到田螺街,幾盤田螺幾碗配菜,斟上土制米酒,吃喝得嘴爽,聊得暢快,人生如此美好,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了。螺螄是大自然的饋贈,八桂大地螺螄飲食文化濃郁,一代人吮著螺螄走過工業(yè)化的時代,來到后工業(yè)的今天,想來感慨。
到桂林必游陽朔,漓江放舟出陽朔縣城,幾十里地外有個興坪鎮(zhèn),依山傍水,粉墻烏瓦,是漓江沿岸最美麗的古鎮(zhèn)。興坪鎮(zhèn)外有座不太高的山,裸露的山石從平地螺旋而上,層層疊疊直到山頂,從哪個方向看,都像一只巨大的螺螄。這山不叫別的,也果然就叫螺螄山。桂林水好,螺螄清甜純味,桂林人吃螺螄走清淡路線。也是與螺有緣,在興坪住民宿時,吃到了仰慕已久的螺螄釀,順便偷師學(xué)了些皮毛。
那天下午到廚間裝開水,看到店家娘子正在廚間忙著。只見她把螺螄倒進沸水里,下兩勺鹽,水再次煮開后撈起螺螄剪尾。焯過水的螺螄殼與肉已經(jīng)分離,拿竹簽挑出螺肉,掐掉肚腸,空螺殼回鍋加水和姜片煮,去除腥味。挖出來的螺肉與五花肉剁成肉餡,油鹽糖醬油調(diào)味,新鮮薄荷切碎與肉餡拌勻,塞回螺殼。再下鍋時,大火把鍋燒熱,蔥姜蒜紅辣椒煸香,倒入螺螄釀翻炒,加水煮開后改小文燜煮,煮到只剩下汁時,加紫蘇稍稍翻炒,一盤螺螄釀就大功告成了。螺殼里灌滿汁水,鮮辣中透著薄荷和紫蘇的芬芳,肉吸進嘴里,滿口余香。
寫風(fēng)土民俗之類的文字,似乎總離不開“俗話”。俗話說民以食為天,萬事吃當(dāng)先。作為飲食至上主義者,書房里讀著小說,無由頭的想起螺螄美味,心猿意馬起來,隨筆寫寫記憶里的似水流年,都是些天馬行空的文字,回味間把嘗過的好東西反芻一遍,是有點意義卻又相當(dāng)自虐的事。美味與長空一色,口水與墨水同流。書到此處,不知道讀者諸君能否意會了字里行間的美味,美味里的人生況味,或者已經(jīng)是垂涎欲滴?反正在下已是越寫越餓。唉,也罷!
本文原載《紅豆》雜志2019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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