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珍藏的前輩學者書簡中,有林淡秋先生的一封復函,頗具特殊意義。此信是對我求教信的回答,有助于我讀懂魯迅的相關作品。
林先生的信不長,全文如下:
谷興云同志:
信、書,都收到,謝謝。
三個問題,奉答如下:
(一)柔石和馮鏗的關系,確是愛人關系。他倆從戀愛到同居的概況,我是清楚的。柔石曾對我說過一些同居生活情況。他們“各有妻子或丈夫”,也是事實。柔石的妻子在老家,舊式婦女。他們早已成為“掛名夫妻”。馮鏗的丈夫,據(jù)說是小學教師。其他情況不詳。上述情況,在舊社會并不罕見。
(二)在我記憶中,當時的《大晚報》、《火炬》和崔萬秋,從“公開面目”看,看不出特別“反動”,不同于國民黨反動派的機關報。在局外人的心目中,《大晚報》是當時上海灘一般性報紙,崔萬秋(我不認識他)是一般海派文人。不同立場觀點的作者都在《火炬》上發(fā)表文章,那是可以理解的。至于我個人,想來想去,想不起在這里發(fā)表過什么文章。時間久了,個人記憶有限,難說得很。不過即使在這里發(fā)表過“一些文章”,也不足為奇,主要看文章本身如何。
(三)“有人”是誰或可能是誰,我不可能回答,因為沒有一點點直接或間接的根據(jù)。匆匆,順祝
新年快樂!
林淡秋
(1979年)1月21日
我和林先生僅有的這次通信,是上個世紀的事,距今已經40多年——林先生逝世也將近40年了?,F(xiàn)在重讀這封復信,要了解其內容,應回述一些有關情況,說一說由此信獲得的認識。
1、我的求教信和所提問題
1979年1月15日,我以“杭州大學教工宿舍某樓(區(qū))某號”(林先生寓所)為收信地址,寄上一件印刷品,內有:已印出的《魯迅詩歌研究》上冊一本,下冊篇目一份,還有手寫的兩頁信。信的主要內容,是請教三個問題(大意):①柔石與馮鏗是什么關系?②崔萬秋、《大晚報》及其副刊“火炬”,應怎樣認識和評價?③《三月的租界》中的“有人”是誰?林先生收到郵件后,隨即寫了回信。
2、關于柔石與馮鏗的關系
此問題是在我學習和講解魯迅《為了忘卻的記念》(中學語文課的一篇作品)中產生的。有關情況,一是,課本的練習冊,有一題問到他二人是什么關系,問題的答案說,是同志關系,否定夫妻、愛人、同鄉(xiāng)等關系(選擇題)。二是,讀有關研究文章,某論者說,二人是戰(zhàn)友或同志關系,因為他們“各有妻子或丈夫”??墒?,細讀并體會作品中的有關文字及情節(jié),二人明顯不是一般同志關系。
林先生復信說的非常清楚:柔石與馮鏗就是愛人(同居)關系。
關于這一問題,此前我也請教過樓適夷先生,樓老也是這樣回答的。樓先生的回復:“據(jù)林淡秋說,馮鏗在滬與柔石同居,當系事實。馮有愛人在廣東汕頭,姓許,解放后為出版馮的作品,還來過信,我記不起名字了。柔石在家鄉(xiāng)當然也有妻有子,當時流浪生活中,青年男女這種情況很多,實不足怪。在今天,似乎也不必加以探究?!保?/span>1978年 9月 29日復函)
據(jù)友人事后告知:早在1947年,林淡秋先生在所寫《憶柔石——紀念柔石遇難16周年》一文里,已寫明二人關系:“后來(柔石)搬到一個比較適當?shù)姆孔永?,同他的愛人馮鏗住在一起,又開始寫長篇了。”“到這天傍晚,我們知道被捕的不僅柔石一人,還有胡也頻、殷夫等四位青年作家,其中有柔石的愛人馮鏗。”(據(jù)《林淡秋選集 》,浙江文藝出版社1983年版,378頁)
可見,現(xiàn)在的讀者和研究者,是因為不了解那時社會歷史狀況和二人實際情形,才產生疑惑的。
2、關于崔萬秋和《大晚報》及“火炬”
此問題產生于魯迅《三月的租界》一文的閱讀和教學。課文寫道:“為什么呢?因為這部《八月的鄉(xiāng)村》'里面有些還不真實’。然而我的傳話是'真實’的。有《大晚報》副刊《火炬》的奇怪毫光之一,《星期文壇》上的狄克先生的文章為證──”這里說的《大晚報》副刊《火炬》,編者就是崔萬秋。狄克則是張春橋的化名,他的文章是《我們要執(zhí)行自我批判》。
關于崔萬秋、《大晚報》及“火炬”,相關注釋是:“《火炬》是《大晚報》的副刊,由國民黨特務、反動文人崔萬秋主編。”“《大晚報》,1932年2月在上海創(chuàng)刊的一種反動報紙,起初是官僚政客'政學系’的報紙,后來為國民黨四大家族之一的孔祥熙收買。”
林先生的說法不同:“看不出特別'反動’,不同于國民黨反動派的機關報”“《大晚報》是當時上海灘一般性報紙”,崔萬秋“是一般海派文人”。
對崔萬秋與《大晚報》及“火炬”,究竟應怎樣認識和評價?林先生所說有依據(jù)嗎?對此,可參考唐弢先生對我的答復:
“崔萬秋當時是個海派文人,跳跳舞,喝喝咖啡,大部分人不知道他是特務。《火炬》當時是許多人如何家槐、梅雨、林淡秋等經常寫稿的場所,以進步面目出現(xiàn)的,而且許多文章的確也很進步。這種情況三十年代很普遍,對今天青年解釋不清楚。'左聯(lián)’自己辦刊物要被封,也沒有那樣多經濟力量,只能打進到現(xiàn)成的刊物和機關里去。這一點,主席在《講話》里已講了?!保?/span>1978年5月28日復函)
林淡秋、唐弢二先生的回答,對于認識《三月的租界》中的上述疑問,很有參考價值。
3、關于“有人”是誰
問題也出自《三月的租界》,文中多次出現(xiàn)“有人”,如:“三月里,就'有人’在上海的租界上冷冷的說道──”“誰說的呢?就是'有人’?!钡鹊?。按,魯迅文中的“有人”,是引用,出自狄克(張春橋)詆毀《八月的鄉(xiāng)村》的文章《我們要執(zhí)行自我批判》。
1976年10月21日,為揭露和批判“四人幫”,《人民日報》重新發(fā)表魯迅的《三月的租界》,注釋“有人”為:“實指周揚他們”。此后,各書刊報紙多隨之注為“周揚一伙”。
《人民日報》的注釋有事實依據(jù)嗎?這個“有人”究竟是誰?
林淡秋先生回復道:“我不可能回答,因為沒有一點點直接或間接的根據(jù)。”
我此前請教過《八月的鄉(xiāng)村》作者蕭軍先生。蕭老說:“《三月的租界》中(引用的)張春橋所說的'有人’,我也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可能只有他明白?!保?978年3月11日復函)
就此疑問,我還函詢過可能了解情況的別的前輩作家;給我明確指示的,是黃源、樓適夷和唐弢三位先生。三位前輩所示,分述如下:
黃源先生:“關于狄克的文中之'有人’究竟是誰。過去有人說是周揚。那時,凡是攻擊魯迅先生的,都推在周揚,有些顯然是捏造的。這黑文中的'有人’是否確是周揚,我不確知。……黑文中說'有人’,借此暗指自己也是內幕中人,說明他們的攻擊有來頭的。這來頭當然不是指國民黨特務方面,正是從左翼方面來,攻擊魯迅才有力?!薄奥犝f,周揚不承認這'有人’是他。這我們應該信任他。”(1978年3月31日復函)
樓適夷先生:“狄克黑文中'有人’一語,曾有人謂指周揚,周揚同志談話否認了。在《八月的鄉(xiāng)村》出版后,當時頗有否定議論,不啻一人,不能具體指誰?!?/span> “這個'有人’,今天要實指的確困難?!?/span>(1978年5月3日、6月5日復函)
唐弢先生:“《三月的租界》里的'有人’,確非周揚,到底是誰,很難說明,魯迅只是轉引張春秋的說法?!栋嗽碌泥l(xiāng)村》出版后,議論很多,毀譽都有。周揚在文章中是表示稱贊的,夏衍、胡喬木都作文稱贊。但肯定有人講過不滿的話。” (1978年5月28日復函)
黃、樓、唐三位前輩的回復,或可作為對林淡秋、蕭軍二先生回復(“我不可能回答”“我也不知道”)的彌補,介紹在這里,有助于理解“有人”所指是誰。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