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 河南文藝出版社
對一個決定以寫小說為職業(yè)的人來講,長篇小說一定是有誘惑的,但它是一個巨大的工程。一個寫作者,尤其是職業(yè)寫作者,如果不產(chǎn)出一部長篇小說的話,真的沒有說服力。我覺得大約有一半是被虛榮心支撐的,但寫作一部長篇小說確實需要比較大的能量。
事實上,短篇小說也許更需要天賦,因為它體質(zhì)輕盈,簡直不是后天可以掌握,而決定于神來之筆。我不具備短篇小說的氣質(zhì),我比較笨重,好處大概是有耐力,適合一塊磚、一塊磚砌長城那樣的勞作。
蘇童就是一個有輕盈氣質(zhì)的人。我個人覺得蘇童的短篇小說都是絕品,常人無法企及,但他同樣也被長篇吸引,不停地嘗試,所以我覺得長篇小說對每個寫作者都是誘惑。
我記得蘇童有一篇短篇小說,顯然來自坊間傳說。
城市里也是有鬼故事的,但不像鄉(xiāng)村的鬼故事那么浪漫,《聊齋志異》里美麗的狐仙和閃爍的精靈,只有在鄉(xiāng)村的環(huán)境里才能產(chǎn)生,城市的鬼故事總是乏味;城市的人工性太強,現(xiàn)實感也太強,不是靈魂久留之處,鬼也就勉為其難了。
在我們上海有一個廣為流傳的鬼故事,我想鄰近的蘇州——就是蘇童的家鄉(xiāng)或許也有傳說。
故事說一個年輕女工下夜班騎車回家,經(jīng)過一段僻靜的馬路時,自行車鏈子掉了,為難間就有一個年輕人出現(xiàn),幫她修好了自行車,她很感激,把她的手絹遞給年輕人擦手。從此她每天走過這里都會遇到這名男生,陪她走一段夜路,可是有一天男生沒有出現(xiàn),下一天又沒出現(xiàn),很多天過去,男生都沒有出現(xiàn)。于是女孩循蹤找去,不料走進一片墓地,其中一座新墳上放著她送給他的手絹。
我以為蘇童的小說《櫻桃》就是來自這個故事。在小說里,騎自行車的是一個男孩郵遞員,郵遞員這個意象真的很好,有很多職業(yè)適合擔任小說的職責,它具有隱喻性,像郵遞員,他遞郵件,就好像遞送別人的秘密,有欣喜,也有哀傷,但他不能介入其中。
蘇童筆下的這個年輕郵遞員,對待信件的態(tài)度十分認真甚至愛惜,他總是把信件疊得整整齊齊,然后按照地址去送信。他送信的路線必經(jīng)過一個下坡,他就放開自行車的閘一下子溜下去,仿佛飛一般的感覺,所以他是一個快樂的郵遞員。
從坡道飛下去,是一道院墻,墻上有一扇小門,有一天門開著,站著一個女孩子。女孩子問他:“有沒有我的信?”他問:“你叫什么名字?”但是沒有她的信,女孩子很失望。他很希望下一天有她的信,但下一天依然沒有她的信,再下一天也沒有她的信。結(jié)果有一天他走過院門的時候沒有看見女孩子的身影,一連幾天都沒有,他心里很惦念,遺憾的是她等的信一直沒有來。
終于有一天他走進這扇門,打聽有沒有這樣一個女孩。有一個大伯聽了他的描繪,說:“我知道,你跟我來!”結(jié)果把他帶進了太平間,停尸床上睡著一個女孩。大伯說,這是個可憐的姑娘,已經(jīng)去世很久了,一直沒有人來領(lǐng)她。
這個市井鬼故事,幻化成多好的小說啊,寂寞的青春,沒有人給女孩來信,男孩手里有許多信,可并不是給她的!能寫這樣的故事的人是短篇小說的精靈,蘇童是,而我不是。
很多年前,上世紀80年代末期吧,我在香港和汪曾祺老師一起游船,聽汪老談小說。汪老對于長篇小說的評價不高,他說:“短篇小說是把一個人必說的話說出來;長篇小說則是把不必說的話說出來!”他覺得長篇小說沒什么值得去奮斗的。但那是對聰明人而言,假如是笨人,就只能干笨重的活兒。
我覺得,也許中篇小說是我的強項,我不能像蘇童那樣輕盈地去寫短篇小說,我寫長篇小說對細節(jié)要求太多,看我的長篇小說會感到累,我自己也會覺得在局部是不是糾纏太久?但不糾纏又不行,到不了我要去的地方,也許五萬字的體量,一部中篇小說,比較適合我。但是寫長篇小說的野心總是在挑戰(zhàn)我,所以我還是堅持寫長篇小說。
現(xiàn)在回頭看,《長恨歌》漸漸讓我不那么滿意,它的邏輯太清楚,而好小說的邏輯不是那么清晰,就像艾麗絲·門羅的邏輯往往是旁生枝節(jié),在一個想不到的地方突然開出花,結(jié)出果。
注:本文節(jié)選自《小說家的第十四堂課》,王安憶 著,河南文藝出版社出版。
本書是作家王安憶2014年5月應(yīng)“余光中人文講座”邀請,在高雄中山大學所做的三場文學講座輯錄。參加座談的還有詩人余光中和小說家黃錦樹、駱以軍。
三場講座緊緊圍繞“小說”這一文體展開,說明小說是什么,小說能做什么,小說不能做什么,小說如何處理故事和主題的關(guān)系,等等。在與詩人余光中的對談中,王安憶聊到了馬爾克斯、張愛玲、沈從文,以及對諾貝爾文學獎的看法。
三場講座不拘一格,精彩紛呈,氣氛熱絡(luò)。書中配有大量現(xiàn)場彩色圖片。
責編 | 熊豐 責校 | 張麗
審核 | 方勁銳 排版 | 陳萱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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