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昆明你可在不下去,這種家只有孤零零的二三處,而且是重點保護,出了大門,外面就沒有什么畫棟雕梁,明月清風(fēng)。鋼筋、鋁合金、水泥、玻璃、汽車、廢氣、工地、塑料袋……過條街嚇得跟老鼠似的,那么多汽車猛獸般一排地虎視眈眈轟隆響著,油門一踩就沖過去,綠燈的時間又短,只夠跑得快的人飛過去。走個巷就那么寬,汽車跟在你后面按喇叭,要你縮進墻里去讓他先行。
打開西邊的窗子是西邊的大樓,打開南邊的窗子是南邊的大樓,電燈比月亮還亮,還一夜地亮著,煩不煩啊。一家一個門,老死不往來,站在公寓白得像醫(yī)院停尸間的樓梯過道里發(fā)呆只可能是被家里趕出來了或者正在發(fā)病。老馬的這種活法在沿海地區(qū)或者我們昆明市恐怕要被送進精神病院去,居然不為錢去忙,不加入先富起來而你死我活的浩蕩大軍,窮途末路啊。
老馬也不來昆明,難在,他說。說罷走過建水新建的仿古街,那里原來都是老宅,當(dāng)年要拆遷的時候,曾經(jīng)引發(fā)居民的抗議,電視臺也報道了,以為臨安府可以從此逍遙于時代之外了。事過境遷,發(fā)現(xiàn)還是拆了一批。人家以為傳統(tǒng)只是些舊東西,拆掉還可以再建,古是仿起來了,“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的生活世界也消失了。
改成水泥實質(zhì)仿古外殼,一眼看上去都是格子雕花門,頗有畫棟雕梁的效果,細(xì)看發(fā)現(xiàn)都是用模子澆出來的鐵門,有股子死氣。馬云指著一處說,有幾個人還在使毛筆?一人騎摩托車飛馳而過,我說,就是這個騎摩托大叔寫的噻。一行人都笑倒。
當(dāng)?shù)啬耆思医ㄖ旒一▓@,用了四十年。這一條大街,百把間房子,不過年把時間,真是一天等于二十年哪。我說。老馬,別以為你可以躲到建水,我們逃不脫的事情,你想逃得?一干人聽了,都不說話了。
有條街拆得還剩個大夫第,一座遺址,門口還貼著標(biāo)語。得以鶴立雞群,想必經(jīng)過慘烈的斗爭。往日與周圍打成一片,和諧親愛的老宅現(xiàn)在與周圍的假古董街道對照鮮明,仿佛站在一排小伙子中間的古稀老者,搖搖欲墜,恐怕也抗不了多久了吧。這種抵抗并非完全無效,建水現(xiàn)在還剩下的老區(qū),聽說已經(jīng)不拆了,而且還有政策,如果你維修的話,政府還要給你資助。臨安畢竟是文獻(xiàn)名邦,文化在這里是有底氣的,不像昆明,當(dāng)年拆得翻天覆地,那么多文化人,沒有誰吭一聲。
老馬又領(lǐng)著去看土地廟,土地面就是過去供奉大地之神的地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供了,但廟還在。在一個單位的院子里面,閃出來一個紅光滿面的老者,聽說我們對土地廟感興趣,很高興,馬上喋喋起來,又領(lǐng)我們?nèi)タ?,門鎖著進不去,只能隔著窗簾縫瞅瞅。里面已經(jīng)改造成一個會議室,但梁還是老梁。
老者說,建筑專家認(rèn)為有唐代的風(fēng)格,這一指點,果然看出那黑黝黝的大梁大氣古樸,結(jié)構(gòu)獨特。又說個故事,有一天夜里他看見土地公公睡在松柏樹下哭,他本來是坐在廟正中間的神龕里面的,天亮后,廟里面的大地之神的塑像就被砸掉了。老者說完,忽然就不見了,其實他和我們道別,還握過手,但感覺就是突然不見了,我覺得他就是那位被免職的土地公公。
晚上又跟著老馬摸進一古董商家里,他從春凳下拖出一個石獅子,眼前一亮,當(dāng)即抱著不放,定睛再看,可沒見過雕得這等功夫的,已經(jīng)發(fā)黑了。后面幾個行家都瞪大眼睛,等著我放下來,開玩笑了,我怎么會放下來呢?問他要多少錢,說了個數(shù),我大吃一驚,那叫便宜到下賤的地步。這個石匠是個大師啊。當(dāng)場付款,抱著就走,一路狂喜。行家們跟在后面,悻悻地說,瘋掉了,簡直瘋掉了,我暗想,在1966年的“文革”后,這個文明古國在文化上,真的是瘋掉了,瘋到樣樣都向小年輕看齊的地步。
靜廬主人的父親曾經(jīng)是黃埔軍校的學(xué)生,剛繼承祖業(yè),就解放了。就被送到小龍?zhí)睹旱V去勞改。二十年后回來,就去世了。主人原來姓唐,也不敢再姓,跟著母親姓李,兄弟幾個各自亡命去也。老宅就幾十年荒涼下來。重修后,老李工書畫,花廳前置一匾,刻大字四個“善與人同”。
又在梁壁間補上山水、花鳥、蟲魚、美人,很是養(yǎng)眼。一壁書重修記云:“唐氏宅第建于清同治七年,為三坊一照壁。年久失修,墻基剝落,多處傾斜,屋頂滲漏,近于坍塌,祖業(yè)將毀,憂心如焚,遂發(fā)宏愿,傾囊修葺,換大梁二十多,椽八十余,歷十月告竣工,望子孫永寶之?!?/span>
我讀罷感慨,到底是中國人,興亡多少事,九死一生,只不過“年久失修“一筆劃過。過去以為”宏愿“指的是建筑長按、羅馬這樣的偉大工程,謬也,這就是偉大的工程!多年未寫古體詩,次日晨憋得一首,為主人抄寫在宣紙上:“日落竹多影,春高星有光。故宅生機在,主人曾姓唐?!?/span>
城里在得煩了,就出城去走走。老李說,帶你們?nèi)タ唇ㄋ蠲赖氖瘶?。哎,這個時代,誰還帶你去看這些啊。真是遇到古人出來領(lǐng)路了。從建水城到大地上也就是幾分鐘的事情,大地還沒做被趕得遠(yuǎn)遠(yuǎn)的。風(fēng)好,光多,花剛剛抬頭,春天的身影在大地的邊上一欠一欠的。有些地方出了綠苗,大部分還是新翻的黃土,考慮著種什么的樣子。
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那橋在青天下老實巴交地躺著,土黃色,與周圍的泥色一致。三個孔,中間有個朱紅色八角閣樓。走近才看得出是大青石砌成,建于雍正四年(1726年),快三百年了,橋面的大石塊已經(jīng)被磨得亮堂堂的,橋上有幾塊石碑,其中一塊是臨安知府栗爾璋(就是縣長)書寫的”天緣橋“三個大字,寫得堂堂正正,氣勢不凡。在古代中國,一個干部就是一個知識分子,就是詩人、書法家、散文家、畫家,他要會這些,他才治得了地方,地方上的秀才、百姓才會口服心服。
另有《天緣橋碑記》,說,”三水交匯,舊架橋以木,每夏秋淋雨時,集洶涌奔騰,其勢難支??と烁滴?、王琨倡議,勸眾輸金,興工兩載,連成此橋“。簡潔有力的幾十個字,就把事情交代清楚了。這個橋的旁邊,還有一道水泥橋,因為天緣橋已經(jīng)劃為云南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不能再通車了,所以另外修個橋讓汽車走,那個橋修得實用,就是一橫兩豎的水泥東西。
當(dāng)初,修天緣橋的人只知道要讓人和馬車可以安然而過,但他們用了十倍的功,所以后來就是大卡車來了,它也是巋然不動。而且修橋也不只是有個過路的實用價值,還要賞心悅目,讓大家就是過橋也可以修生養(yǎng)性,所以這石橋是當(dāng)做作品來做的,把人的想象力和實用結(jié)合為一,天人合一,與那個趙家那只石缸的做工是一樣,所以橋不用了,就成為個玩處、看處,附近村子里的農(nóng)民,得閑就來橋上坐著,有石,有書法,有文章,還有神像、石雕的龍頭、獅子……看日落月生,聽樹嘯鳥鳴。
那些百年大樹,老邁但繁榮,風(fēng)吹過,嘯聲低沉蒼涼。中間的閣樓,沒有樓梯可以上去,很神秘,想象一番是誰住在上面,脊背忽然涼下來。在此橋上看彼橋,忽然可憐那橋晚景凄涼,一朝棄了,恐怕鬼都留不住一個。
下橋繼續(xù)漫游,看見遠(yuǎn)遠(yuǎn)地出現(xiàn)一個村莊,就往那去。先是橋和大樹,后面才進入村子,雞站著,豬躺著,狗臥著,人們坐在自家門口的石墩上說著閑話,有人在修理屋頂,拔房頭草,整理瓦片。有一家的門上的門神是清代留下來的,色彩依稀,線條還是很清楚,又是杰作,嘆口氣,擔(dān)心它不在了。又一笑,想到作者說不定就是剛才牽著轉(zhuǎn)過去的老倌。
人家本地人都不擔(dān)心,你擔(dān)心什么,歷史上多少村子一把火燒了,門神還不是傳到現(xiàn)在,經(jīng)歷了1966年的文化革命,還能見到這些,將來什么也是小事一樁了,不必操心,天不滅,道亦不滅。
這村子老李來過多次,像是他自己的博物館,領(lǐng)我們看這家的欄桿上的石獅子,看那家院子的檐子上的飛鳥。有一個院子曾經(jīng)是滿院生輝,梅花蝙蝠,棋琴書畫,宋詞唐詩,現(xiàn)在凋敝冷落,滿地的豬糞,一匹神駿在木梁上翹起來,就要逃遁了。先前的主人想必知書達(dá)禮,修身養(yǎng)性已經(jīng)有些工夫,他的后代卻重新成為文盲,不知道我們在院子里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好看的,爛房子么”,老宅子的繼承人護著惡吼著的狗,它把鏈子掙得咔咔響。
我們趕緊退出來。小路靠墻到處堆著修老房子換下來的舊花磚,和成要了一塊,人家大方得很,拿嘛拿嘛,磚面上有花紋和鳳凰,非常漂亮,如今的磚瓦廠可不會生產(chǎn)這種奢侈的東西了。村子后面靠山的地方就是鐵路,鐵路是通往石屏方面去的,米軌,當(dāng)年法國人修了聯(lián)接云南和法屬印度支那的滇越鐵路,中國人修了聯(lián)系滇南的個碧石鐵路。
鐵路已經(jīng)被植物界綠化得差不多了,隱沒在荒草和樹林之間,一伙人順著鐵路走,穿過鳥語花香。云南大地就是有這種本事,再怎么反自然的東西,都無法把這個地方變成沙漠,幾場雨水一陣風(fēng),花園就重新一個一個長出來了。末了走到一個黃色的小車站,法式方盒子結(jié)構(gòu)的建筑安著中國的曲線飛檐,被改造成中西合璧,這么改造沒有什么實用處,要說實用法國人設(shè)計的車站已經(jīng)夠?qū)嵱玫牧?,本來就是他們發(fā)明的么,加些中國風(fēng)格進去,完全是為了順眼。
車站旁邊,一樹雪白的杏花正靠墻亮著,花瓣落了一地。這是一個鐵路儲備站,不??蛙?,有兩個職員守著,他們在車站后面種了蔬菜瓜果,收拾得像是個農(nóng)家大院。西方工業(yè)文明帶來的很多東西,大多與中國傳統(tǒng)生活經(jīng)驗抵牾,但鐵路可以接受,比汽車更可以接受,污染小,有親和力,滿車廂的人總是可以造出集體主義的氣氛。不像汽車那么孤獨,那么個人主義,火車只是速度慢點,這個時代就嫌棄了,哎,都忙著奔個什么。
車站的師傅留我們吃午飯,看著地上堆著一堆剛剛從地里面刨出來,黃生生、泥漉漉的樣子,都想留下了,但已經(jīng)說好了去黃龍寺吃燒豆腐和涼米線,只好割愛。離開車站,到得黃龍寺前,一排房子前面都是燒烤攤子,人家早已吃得杯盤狼藉,是什么味道,看看那景象就知道了。
白天看博物館,晚上回來享受李家的家宴,大多數(shù)時間坐在院子里閑侃,看著照壁亮起來,燦爛如雪,又一點點暗下去,變成黑貓。忽一日,問起是幾號了,居然已經(jīng)過了六天。次日回昆明,老李送到車站,客氣話講了一路,現(xiàn)在很少講了,以不客氣為現(xiàn)代。老李其人,身材修長,玉樹臨風(fēng),說話總是垂著眼睛,很害羞的樣子,滿口的臨安方言,聽起來像江南古戲中的韻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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