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已發(fā)2009年12月9日《石獅日報》
與劉煒評在王維手植銀杏樹前合影,思接千載。
一、
2009年7月24日,陜西作家劉煒評陪我結(jié)識商洛諸文友后返回西安。在距離西安40公里的藍(lán)田縣境,從高速公路上看到一塊標(biāo)有“王維輞川別業(yè)”的巨大指路牌,我心中猛一激靈——
“這說的是那個唐朝大詩人王維的別墅嗎?”
“正是此公。”
“他晚年就住這里?”
“據(jù)說吃齋念佛住了30年?!?/span>
在得到劉煒評的證實后,我生出親眼看一看王維詩中描述的鹿柴、木蘭柴、宮槐陌、臨湖亭、竹里館的念頭,希望在王維詩歌營造的的自然風(fēng)光里去感受他當(dāng)年的人生意境?!把┓鹛m”小車當(dāng)場向右下了高速公路,為我拐到王維別墅造訪。
二、
王維是唐朝著名山水詩人,會音樂,懂繪畫。距今一千多年前曾在藍(lán)田的輞川隱居,著有《輞川集》。在寫作《輞川集》的同時,王維還畫有《輞川圖》長卷。史載王維晚年彌篤佛教,上表舍宅為寺,于是其輞川別業(yè),改作了清源寺。他還自己動手,在寺墻上畫了輞川二十景?,F(xiàn)有唐朝同代人摹本局部藏于日本圣福寺內(nèi),應(yīng)屬國寶之一,只不幸流落海外。具體情況大致是這樣的:王維的父親早死,母親是一個虔誠的佛教信徒,由此影響了王維的思想傾向,特意將自己取字“摩詰”。在一千三百多年前,晚年的王維在陜西藍(lán)田的輞川過著半官半隱的生活。盡管王維晚年官至尚書右丞,職務(wù)可算不低。但由于政局變化反復(fù),自己也因為曾在“安史之亂”中誤任偽職,差點遭遇不測,使他早已看透仕途的艱險,更想早日超脫這個煩擾且動蕩的塵世。所以王維很早就開始吃齋奉佛,大約四十歲以后,更加全身心投入山水之中,享受在大自然的懷抱,因而寫出了他一生中最好的田園詩篇。其中傳諸后世的華章不少收入《輞川集》中。王維自序曰:
“余別業(yè)在輞川山谷,其游止有孟城坳、華子岡、文杏館、斤竹嶺、鹿柴、木蘭柴、茱萸沜、宮槐陌、臨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欒家瀨、金屑泉、白石灘、北垞、竹里館、辛夷塢、漆園、椒園等,與裴迪閑暇,各賦絕句云爾?!?/font>
這里舉王維的《終南別業(yè)》為例,全詩描寫的,頗能折射王維那種一心向佛,置身山水,逃離俗世,自得其樂的閑適情趣: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font>
詩中的“終南”,指的是終南山?!摆铩?,指的是邊境;“南山陲”,指的是輞川別墅所在地。“值”,意思是遇到。
全詩大意是:我人到中年以后,厭惡了塵俗喧囂,專事信奉佛教,晚年定居在南山邊地。有時興致來了,獨自一人前往欣賞周圍的美麗景色,這種快意的事只能自得其樂。我隨意而行,閑庭信步,不知不覺的,走到流水的盡頭。似乎是無路可走了,索性就地坐下來,愉悅地觀看那悠閑自得的云彩自由飄游。這時,偶然間遇見山林中走來的一位老人,于是彼此自由交談起來,談笑間毫無拘束,竟然忘記了回去的時間。
三、
小車像船兒一般顛簸了二十多分鐘依然是塵土飛揚、筑路的碎石黃土一片。除了輞川村民在道路兩旁建造的樣式土氣、顏色艷麗的新房,附近就是沒有“輞川別業(yè)”在臆想中的突現(xiàn)。我只好抬頭向遠(yuǎn)處的青山眺望,眼前的小河則依然蜿蜒向前。終于,下高速公路車行半個多小時后,我們看見一座破敗的大門門樓,門樓一側(cè)開有一家名叫“輞川酒店”的小飯館——這是在鄉(xiāng)村土路上我們看見的第一個標(biāo)明“輞川”字樣的地名,心中感覺看見了希望。這時又看見三個大人小孩拉一輛板車正向門樓走去。劉煒評趕忙再次搖下車窗打聽到“輞川別業(yè)”如何走?三個大人小孩同時舉手指向大門門樓答道:“就從這里進(jìn)去!”
從大門門樓進(jìn)去三百米,我們看見的卻是一個荒廢的工廠廠區(qū)。這里竟然是“文革”期間為了備戰(zhàn)備荒建起的航天工業(yè)部的一個軍工廠,真是出人意料。劉煒評想起來了,向我介紹說:
“它是專門生產(chǎn)鈾的軍工廠,為了保密,對外化名叫做'向陽公司’。在這里上班的工人工資可高了?!?/font>
可是,生產(chǎn)軍工鈾的工廠,工人工資再高,跟王維的“輞川別業(yè)”和輞川美景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不應(yīng)該是今天部分車間仍在繼續(xù)生產(chǎn)的骯臟破舊廠房和破爛洞穿的玻璃門窗組成的現(xiàn)代工業(yè)鏡頭替代了“輞川別業(yè)”???讓我無比失望的是,還就是這些破敗陳舊的車間廠房取代了唐朝大詩人王維的“輞川別業(yè)”和輞川美景。并且,沒有給后人留下“輞川別業(yè)”的只磚片瓦!說起來,無論是“向陽公司”也好,還是生產(chǎn)鈾的軍工廠也罷,也并非它們的過錯,而是十年浩劫那個瘋狂的年代、極左的路線造的孽。
時空跨越一千三百多年后,我眼前的輞川景象就是這樣的。由同代詩人、深受武則天賞識的尚書監(jiān)丞宋之問贈送王維的“輞川別業(yè)”從此灰飛煙滅,消失人世。據(jù)《舊唐書》190卷(下)《王維傳》里記載:
“(王維)得宋之問藍(lán)田別墅,在輞口,輞水周于舍下,漲竹洲花塢,與道友裴迪浮舟往來,彈琴賦詩,嘯詠終日。嘗聚其田園所為詩,別為《輞川集》。”
四、
好在,失望之余,就在破敗的廠房前面,矗立一株約需三人才能合抱的高大銀杏樹,傳為王維親手所植——這,也許就是今人惟一可以和王維思接千載的信物了。在銀杏樹下,“向陽公司”黨委于1995年豎立了一塊粗糙的大理石碑,碑文顯得不倫不類、不文不白,倒是以官方的名義證明了這棵古老的銀杏樹似乎確為王維手植。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b>
說的是王維一個人坐在竹林深處,反復(fù)彈琴長歌。盡管沒有人知道他在這竹林里,多情的明月卻殷勤地前來探望。就是在輞川,就是在這里,王維還寫過一首《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b>
與《鹿柴》有相同意境的是《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當(dāng)年在輞川,在此刻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王維和好友裴迪經(jīng)常同游同吟,過著彈琴賦詩、寄情山水的悠閑生活。為此,王維專門寫了一首《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
“寒山轉(zhuǎn)蒼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門外,臨風(fēng)聽暮蟬。
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復(fù)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
只是,一千三百多年后,山還在,水長流,而我們的大詩人卻在何方?不過,我們還是記住了他們的詩——至少是王維的詩,這就足夠了。
在銀杏樹前留影后,上車了,我們準(zhǔn)備走了。走之前,我回頭再看一眼王維種下的銀杏樹,有點留戀,有點離愁,也有點悵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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