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佳瑋
先前被人問到“有哪些短篇好看”,一時間按“說起來那篇好像又想重讀一遍了“的順序列的。
這兩天回頭看看,加幾句簡述。都不是什么偏門小說,作者都是在中文世界里大有名望的人物了。按篇名搜,網(wǎng)上一定都找得到。
所選的并非按質(zhì)量算,因?yàn)樵S多都不算該人最好的小說,毋寧說是該作者我最喜歡的小說。因?yàn)樽詈玫暮妥钭屓讼矚g的,往往不是同一類。有些小說如雕琢完美的冰冷刀鋒,你會感嘆其細(xì)致銳利,但不會想把手指伸過去重新?lián)嵊|,甚至看見名字,都會覺得肌膚發(fā)寒。
喬伊斯《阿拉比》、《死者》。
這兩篇對比讀很好玩。前者被許多短篇小說選本拉走了,分析少年心理云云,英文普通的人,也能幾頁翻完;后者卻大氣舒緩得多,是真沉得住氣,到后來氣氛和對話就像凝凍的雪云一樣。所有對喬伊斯抱有“這貨老是寫我們看不懂東西”想法的,都可以看看后一篇。
馬爾克斯《流光如水》、《巨翅老人》、《瘋狂時期的大?!?。
《流光如水》大概是最凝練的,能夠體現(xiàn)馬爾克斯全部技藝的東西:速度,簡潔,“不詫異的口吻”和現(xiàn)實(shí)扭曲變形制造的魔幻感;感官參與和大量意象堆積制造的詩意。如果需要有個短篇教人模仿馬爾克斯,就是這篇了。另外,這篇總讓我覺得,是在跟海明威的《世界之都》致敬。
《巨翅老人》是馬爾克斯所有“外來者闖入一個封閉愚蠢的世界”里最好玩的一篇,不贅述。
《瘋狂時期的大?!坊究梢援?dāng)作“小鎮(zhèn)被枯枝敗葉攪亂”的母本。之后《百年孤獨(dú)》和《一樁事先張揚(yáng)的兇殺案》里都會有這個小說的影子。但這個小說的后半段有馬爾克斯小說里罕見的,童話般的美。不劇透了。
卡爾維諾《恐龍》、《月亮的距離》。
都來自《宇宙奇趣》,如果有興趣的話,那一整本書都可以讀,半個下午就讀完了。《一切于一點(diǎn)》和《打賭》更深邃有味,但我舉的這兩篇界面更友好些》。
《月亮的距離》很動人的地方是,卡爾維諾真的很愛塑造一個美麗、獨(dú)立、讓“我”無法掌握的女性。他所有的中長篇都如此,而這篇是這個女性形象最美麗的一次。
海明威《雨中貓》、《白象般的群山》、《殺手》。
這三篇都是幕布下藏著鋒刃的小說。精確冷冽?!队曛胸垺纷罹?,如打磨過的機(jī)械般精美又讓人寒冷?!栋紫蟀愕娜荷健肥强梢阅脕懋?dāng)寫對話教材的,非常穩(wěn),短到讓人感覺漫長?!稓⑹帧穭t是我私人認(rèn)為海明威最好的短篇小說。話遞得太結(jié)實(shí)了。
跑個題。我第一次看《低俗小說》開頭,那兩位去執(zhí)行任務(wù)時那副嘮嘮叨叨的嘴臉,就無法抑制的想到《殺手》里的那兩位。
追加一篇:《小小說》。
這篇的結(jié)尾段我記得很清楚:“到了春天,少校并沒跟她結(jié)婚,其他任何時候都沒跟她結(jié)婚?!边@篇是海明威最不嘮叨的一篇,是真簡潔。
后來安妮-普魯好幾篇的風(fēng)格都與這篇類似。
博爾赫斯《第三者》、《無禮的掌禮官上野介》、《南方》、《決斗》。
《無禮的掌禮官上野介》是博爾赫斯《惡棍系列》里的。比起其他五彩斑斕的篇目,這篇很獨(dú)特,在于博爾赫斯真的試圖模擬東方小說風(fēng)格。他企圖寫中國風(fēng)格的,比如《小徑分岔的花園》和《海盜金寡婦》都因?yàn)槟承┪鞣绞揭庀笞屓顺鰬蛄耍弦敖檫@篇——其實(shí)就是四十七武士的故事——意象很精到,于是很美,是他小說里難得的意象不那么繁雜的故事。
《南方》算是名篇了,不多嘴。
《決斗》和《第三者》(如果需要可以加上《玫瑰角的漢子》),是博爾赫斯寫市井最有味道的三篇,但前兩篇更扎實(shí),轉(zhuǎn)圜于不經(jīng)意間發(fā)生,很難想象那樣平整的敘述最后能爆發(fā)出那樣驚人的效果。
巴列科《絲綢》。
因?yàn)樘岬搅瞬柡账箤懭毡?,就想把巴列科寫日本的小說也放進(jìn)去。小說的質(zhì)感和情節(jié)很是渾成。和博爾赫斯那篇一對比就顯得很好玩。
納博科夫《一則神話》、《菲雅爾塔的春天》、《奧勒留》。
這三個故事基本代表了納博科夫的三面。
《一則神話》是納博科夫邪惡的、宅男的、白日夢的、愛諷刺的一面的極致。宅男后宮夢的終極體現(xiàn),而且真是美。
《菲雅爾塔的春天》是納博科夫關(guān)于老歐洲的、俄羅斯舊夢的、僑民生活的、詩意的、哀傷的、精致和畫面感的終極體現(xiàn),而且真是美。
《奧勒留》就是納博科夫自己:一個愛蝴蝶到死的老頭兒。
魯爾?!栋布{克萊托·莫羅內(nèi)斯》。
這篇整個跟喜劇小品似的……但是太好看太緊湊了。
村上春樹《盲柳與睡女》、《象的失蹤》、《家庭事務(wù)》、《避雨》。
《盲柳與睡女》看慣了之后會發(fā)現(xiàn)情節(jié)安排略硬,但還是能取得沉浸式的、讓你通過連續(xù)的意象和暗示進(jìn)入“彼側(cè)世界”體驗(yàn)的典型村上小說。
《象的失蹤》則是村上春樹那些寓言式與空幻作斗爭小說里最詩意的一篇,結(jié)構(gòu)也相當(dāng)干凈利落。這里得多說一句:村上其他類似的小說,意象都不免碎。
《家庭事務(wù)》和《避雨》本身不算很突出的小說,但是村上春樹短小說里讀來,能讓人覺得“周遭清晰”,但不會產(chǎn)生“鈍痛”的那種小說。前者可以讀英文譯本,兄妹嘴仗用英文口語表述熱鬧俏皮無比。
契訶夫《農(nóng)民》。
只能說是藝術(shù)品了。沉郁,溫和,詩意悠揚(yáng),哀傷又質(zhì)樸。是一整塊紋路美麗、落在手里沉甸甸的鵝卵石的感覺。
麥克尤恩《立體幾何》。
這篇太有名了,不多說。喜歡挖根由的一定能從中挖出許多的炫技細(xì)節(jié)。怎么說呢,這篇像是納博科夫早年歐洲某些小說的加速度版本。
巴別爾《鹽》、《吉-德-莫泊桑》。
前者是被博爾赫斯贊許過的名篇,簡潔得恰到好處,質(zhì)樸得足以亂真。
而后者則是非典型的巴別爾小說。野心宏大,技巧華麗,抒情奔逸,斑斕之極,令人難以置信是20世紀(jì)早期的小說,甚至還是巴別爾的小說?!
塞林格《九故事》篇篇值得看。不贅述。
雷蒙德-卡佛《我父親的一生》。
這篇不該當(dāng)小說談?wù)摰模珓尤肆?,沒法子。
托爾斯泰《三個隱士》。
一句話:托爾斯泰也會寫魔幻的……
魯迅《鑄劍》。
按說《故事新編》里都是精品,但這篇是各類典故比較少,易于閱讀的——讀《奔月》你得知道高長虹,讀《理水》你得知道顧頡剛。讀這個就無妨。
汪曾祺《受戒》。
這個不贅述。
張愛玲《鴻鸞喜》。
張愛玲小說大多結(jié)尾蒼涼到讓人不忍讀下去,或者得調(diào)動大情緒來讀。這篇和《等》算是可以讓情緒溫吞著就讀得下去的。輕喜劇。小諷刺。稍微有些悲涼(婁太太),但大體還好。
余華《朋友》。
與上篇的選擇一樣,是余華小說里比較不刺激感官和情緒的小說。就是一個陳述完整、扎實(shí)、形象的故事。而且實(shí)在是沒廢話,細(xì)節(jié)對白收束得非常好,一目了然。
沈從文《丈夫》。
沈從文小說里,許多都有“男子被現(xiàn)實(shí)的世俗刺痛”的情節(jié),許多就直接悲劇或開放式結(jié)尾了。這個倒還算個悲喜劇結(jié)尾。風(fēng)土人情談吐皆有可觀。越到結(jié)尾越是好看。
老舍《斷魂槍》。
這個都進(jìn)過課本了,不贅述。但沒看過的,真還是值得看一看。很飽滿,只嫌其短。
科塔薩爾《中午的島嶼》。
科塔薩爾招牌的“因?yàn)橄蚰绞裁从谑锹蛄硪粋€極端過度最后就回不去了”的套路,這篇的后半段處理通常要看第二遍才能明白,然后就會驚嘆出神入化。相比起來,《萬火歸一》就分明許多。
詹姆斯-瑟伯《沃爾特-米蒂的隱秘生活》。
宅男異想天開的經(jīng)典之作。這部我記得應(yīng)該要拍電影了?
皮蘭德婁《戰(zhàn)爭》。
對話可以直接當(dāng)劇本教科書來看的小說(人家本來就是寫劇本的吧……)
菲茨杰拉德《冬天的夢》。
雖然他寫過無數(shù)帶有自傳色彩但又改頭換面遮蓋自己的小說,這一篇的情感,大概是最深摯的了吧。
末尾說幾句。
因?yàn)橥扑]的篇目大多不是什么讓人愉快的小說,所以特意補(bǔ)上幾個個人喜歡的治愈系。大多算輕喜劇一流??梢苑旁趉indle里,睡前讀,睡得著。
金庸《鴛鴦刀》。
汪曾祺《八千歲》、《茶干》。
馮驥才《蘇七塊》、《金大力》(都見于《俗世奇人》)。
歐-亨利《一元偽幣的作用》。
馬拉默德《天使萊文》。
果戈里《舊式地主》。
契訶夫《美妙的結(jié)局》。
納博科夫《初戀》。
魯迅《社戲》。
三島由紀(jì)夫《潮騷》(這個實(shí)在不短,但過于治愈,看快點(diǎn)一個小時就差不多了)。
哪位問了:輕喜劇小說那么少呢?因?yàn)槿耸篱g悲多喜少,本就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