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不更事時,我們總會崇拜自己身邊的大人。無論是鄰居家考上大學、離開家鄉(xiāng)的姐姐,還是家里開了小賣鋪、零食隨便吃的叔叔,都會使我們在心里暗自決定,長大以后要變成那樣的大人。
我小時候的偶像,也是這樣一個人。他是我的羽毛球教練,腿瘸了一條,但并不妨礙他在一個小孩子心里享有崇高的地位。直到隨著年齡的漸長,我學會了觀察一個人生活的全貌,才赫然發(fā)現(xiàn),曾經以為過著理想生活的老師,其實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在艱難的世界上討生活,面對只有自己明了的苦痛。
但是反過來一想,那些我們長大后才認識的人,或許也都有著平凡和暗淡的一面,但他們也還會是另一些人心中的偶像。世事總是起伏不定,當下或許是低落的,但我們不必就此去靜態(tài)地定義它,把它記錄下來,可能也是一種直面生活的方式。
01
我當然記得,徐老師是我的羽毛球啟蒙老師。媽媽舀了一勺豌豆米放到碗里,繼續(xù)說:“徐老師還是蠻可憐的,老婆又丑又胖還跟人跑了,肯定是嫌他瘸。你有空去看看他吧。你現(xiàn)在球打得這么好,也算是給他長了點臉?!?/span>
我咕噥了一聲“好”,轉身把門關上了。
體育館在龍王山上。那是個小山頭,一條斜坡,就走到了山頂,體育館掛在斜坡的半截處,門前有一片小廣場,四周用鐵門圍起來。體育館很老舊了,爸爸說,在他小的時候,這里就很舊了,二十多年過去,還是這個樣子。
小廣場的右邊有個沒掛招牌的鐵皮卷簾門,生著厚厚的銹,卡在一米高的地方。門里走出一個斜跨腰包,戴著眼鏡的男人,他個頭不高,頭發(fā)油兮兮地耷拉在頭上,伸出右手,滿臉堆笑地向爸爸走來。他的步子很慢,身子略微向右邊歪斜,每走一步都像是要將左腿從泥漿里拔出來似的。盡管他在極力掩飾,還是能夠明顯看出來,他是個瘸子。
他和父親聊了一會兒后,對我一笑,臉上的褶子擠到狹小的鏡框后面。爸爸說,他就是這里的羽毛球教練,姓徐。
瘸子也能打羽毛球嗎?我有些疑惑。他領著我們往體育館里走,場館里又悶又熱,周圍看臺上的木頭椅子漆皮斑駁,地上鋪著木地板,羽毛球場地的線和籃球場地的線交叉在一起。徐老師從看臺旁邊的側門里搜出一支球拍,和幾粒羽毛分了叉的、半舊的羽毛球,走到我面前問我:“以前打過嗎?”我說打過。他說:“室內的打過沒有?”我說沒有。他似乎很滿意地笑笑,給我展示了把球從地上勾起來、用手腕的力量把球彈到高處,以及高遠球和抽球。
“看到了嗎,真正的羽毛球并不是你平時打的那樣,輕輕地把球逗來逗去,而是充滿力量和速度的運動?!彼亚蚩拷业亩?,用球拍把它彈出去。我聽到琴弦撥動般清脆的聲音。
于是,我從如何握拍開始系統(tǒng)學習羽毛球。
練了兩三個小時后,我們每個人的衣服都像一層皮似的粘在身上,體育館不通風,熱氣凝結在里面,厚重得很。男生們去場館外把衣服脫掉擰干再穿上,地上會留下一攤水跡,熱風一吹,衣服上一片片鹽粒和汗?jié)n。女孩子不好意思脫上衣,都躲在場館側邊的角落里,偷偷把衣服撩到即將發(fā)育的胸脯處,讓風從肚皮那兒灌進衣里。
才五點多鐘,球館前的院子里已經陸陸續(xù)續(xù)停著幾輛車了,那是吃飯早,或者剛下班的大人們,他們背著球包進場館里熱身。這時候,徐老師才正兒八經開始忙起來。他揣著兜里的半包煙,拿著球拍在球館里四處晃蕩,有成人進來了,他就笑瞇瞇地迎上去:“孫局長,來啦?!鄙先ヅ收剮拙洌f一支煙,然后轉向下一個進來的人:“吳總,你的線幫你穿好了,等會兒拿給你呀?!?/span>
傍晚的球館是屬于大人們的,是屬于那些開著車子、背著高檔球包的這個局長、那個老總的。而那些大人們是屬于承包了這個球館的徐老師的。他通過指點兩下這個人的擊球動作,陪那個人拉拉高遠球熱身,來宣示自己的主權。只要有人沒球了,叫喚一句“徐哥,拿桶球?!彼蜁崆械鼗氐溃骸罢O好,還是打亞獅龍5號吧?”然后拖著腿快步往他的卷簾門小屋里趕,以盡待客之道,地主之誼。
望著里里外外忙活的徐老師,我們小孩子常常羨慕不已,總想起課文里學的“門庭若市,風光無限”這類詞來。我們想要成為他那樣的大人。
那個時間往往也是他的胖媳婦把女兒接回來的時候。他老婆沒什么文化,也不喜歡運動,除了打打牌,就是把心思放在閨女身上。他女兒七八歲,剛上一年級??吹贸鰜恚矚g跟我們這些哥哥姐姐們玩,一放下書包,她就撒開她媽媽的手,沖到我們這一堆,扮出各種難看的鬼臉,或者偷偷藏起我們的球拍,看我們假意尋找,最后從她背后把球拍給找出來,她就會咯咯笑得直不起腰。
聽到女兒的聲音,徐老師丟下他的局長們,上前來把她抱起來,舉過頭頂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像舉著一個金光閃閃的獎杯,笑得半張臉都揉在了眼鏡后面。他老婆撅著屁股在卷簾門背后的陰影處為他們煮粥燒菜,然后搬把椅子坐在門口發(fā)呆,靜靜地望著這一切,從不過來和我們打招呼。等徐老師舉著他的獎杯在體育館里晃悠了一圈后,才慢悠悠地起身叫他們過去吃飯。
所以,那晚我打完球后,就回家去了。次日的下午,我穿著平日的休閑服和板鞋,手上沒有拿球拍,也沒有提水果——我想作出一副“我只是碰巧路過進來看看”的姿態(tài)——往那個半山腰上的球館走去。
體育路新開了很多紅燈區(qū),那些門口閃著艷紅色燈光,里面卻一片昏黑的KTV,穿著清涼的女生一臉困意坐在門口,打量著來往的行人和車輛發(fā)呆。有些店看起來很破舊了,或許是以前就開著,只是那時我還小,注意不到這些專屬于成人世界的符號,也可能后來才開,是我太久沒有來了。
我去體育館里轉了一圈,沒看到什么人,當年徐老師鉆進鉆出的那扇銹跡斑斑的卷簾門也緊緊閉著。院子外頭,面對馬路的一側開了一家羽毛球用品店,看上去和那些KTV無異,狹小逼仄,光線昏暗,門口的玻璃門上裂開一道細長的紋。十年前沒有這家店,我走進去佯裝挑選商品,往收銀的方向望去,一個頭發(fā)油膩、戴著棕框眼鏡的中年男人聚精會神地鉆在電腦里。我走過去一看,他在打那種只有在村鎮(zhèn)最破舊的網(wǎng)吧里才會看到的網(wǎng)絡游戲,界面花里胡哨,偽3D,一個背著劍的人帶著一堆兵攻城之類的。是徐老師。
他察覺到了我,但沒有抬頭,淡淡地說了句:“要點什么?隨便看看,買球還是穿線?”
我說,“徐老師,是我,星銳,您還記得不?!?/span>
他愣了一下,轉頭看向我,“誒?星銳?記得記得,當然記得,你小子這么多年沒來,干嘛去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迅速地關掉了還沒打完的游戲的頁面。有那么一瞬間,他像個被老師查崗捉到開小差的學生一樣手足無措。他站起身伸手想像以前那樣摸摸我的頭,手到半空又收了回去,改為握了下我的手。
“哎喲,你看我這亂的?!彼南聮吡藥籽鬯牡?,語調驚詫,像是很久沒有這么認真地打量這里了。他挪開商品陳列柜下頭的一堆舊球拍,把它們放到地上,從下面拿出一個敦實的矮腳凳。凳子上有個腳印。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到處找抹布,沒有找著。我注意到他的腿已經瘸得無法掩藏了,只要身子一動,就能看得出端倪。
“沒關系,我?guī)Я思?,我來吧。”我接過凳子。
“真是不好意思,太久沒收拾了。”徐老師在坐到電腦前的凳子上,一時不知道和我說什么好,他從抽屜里拿出一盒紅塔山,打開一個長條形的小盒子,用煙頭在里面沾了一點兒粉末狀的東西,伸手遞給我,“你抽煙嗎?”
我一時不敢接。
他說,“啊,不用害怕,我怎么會害你,我不碰毒的,這是煙沾粉,清肺的。你試試?!?/span>
我接過來點上吸了一口,一股清涼的茉莉味兒。
煙吸到嘴里,話夾子才打了開。我給徐老師簡略地匯報了我初中高中大學的生活,專挑他聽了可能會高興的說。我說到我當上了大學球隊的隊長時,他興奮地一拍腿:“哎喲你小子,沒想到你還在繼續(xù)打球,我以為你都不打了。那時候你去上初中了,就再沒看你來過,以為你現(xiàn)在連拍子都不會握了。走,我們去球館玩玩,徐老師現(xiàn)在身體不行了,只能發(fā)球給你打,讓我來看看你的動作都標不標準。”說著,他準備站起身來。
終于說到這個話題了,我趁機問到:“身體怎么了?”
“啊我……”徐老師正準備說,有人進來了?!鞍殉炭?,這么早下班?”徐老師亮起嗓門打了聲招呼。“嗯,就來看看。誒,你有客人啊,那你先忙不管我?!?/span>
“沒事沒事,以前的學生,現(xiàn)在他們學校的羽毛球隊長。嘿嘿,你看挑點什么,新進了幾只凱勝的球拍。”徐老師的臉又聚到眼鏡片后面去了,他轉過頭來小聲對我說:“不好意思,你稍等一下。做個生意?!?/span>
我走到門外去等。五點多鐘了,街道對面的富豪商務會所亮起了臟兮兮的霓虹燈,像十年前一樣,商務轎車陸陸續(xù)續(xù)停泊在體育館的院子里,但數(shù)量顯然沒有當年多了,提著球包下車的人看上去也比那時候要更老,有幾個已經頂生白發(fā)了,也不知是不是當年那批人。
我回頭望向徐老師的店里,臟兮兮的玻璃門后面,那個程總漫不經心地把墻上的球拍拿下來揮揮,徐老師一臉堆笑地對他說著些什么,一邊跟在程總身后,左手撐著墻挪動步子,想讓左腿少承點力,走得舒服一點。不知為何,我突然想起徐老師的女兒扔下她淺粉色的卡通書包,活蹦亂跳的樣子。如果還能見到她,徐老師應該也已經抱不動她了吧。
程總走后,徐老師鎖上玻璃門,招呼我和他一起進體育館。他說,“剛剛那個程總,講義氣啊,這個街上都開了七八家羽毛球用品店了,品類也比我的齊全,他還是每次都來我店里,買幾桶球,換個線,和我搭搭嘴。”
“徐老師現(xiàn)在沒帶小孩訓練了嗎?”我問他。
“沒了,”他說,“這個球館已經比不上那些新開的球館了,當年他們承包給我的就是木地板的,但是現(xiàn)在要求要鋪地膠,好幾萬塊,哪鋪得起,只能承包給別人了。不然我也不會開這個店。不賺錢吶?!彼f?!白撸纯茨銊幼鳌!?/span>
放球拍的地方沒變,還在看臺的側門。我無意這么說,但是他像一只唐老鴨一樣走到看臺邊最角落的空球場,右腳用力釘在原地,發(fā)高遠球給我打?!班?,不錯呀,看來你大學是下了點苦功夫的。來,看看你的控制力,我站著不動,你打到我手上來?!?/span>
我打到他手邊,在他一抬手就能夠得著的地方,他用手腕的力將球擊回來。因為一只腳用力的緣故,他幾乎不能正常的扭胯,一擊球,整個人像生銹的發(fā)條一樣卡頓。我感覺到徐老師的球軟綿綿的,再也沒有當年給我展示時候的砰砰聲了。他向前拖了幾步,半哈著腰,說,“來,殺球,看看你的進攻?!蔽覛⑶颉F鸪踹€能控制著到徐老師的手邊,隨著球彈過來得越來越不到位,我向前跟進,殺球角度也越刁鉆了,徐老師不得已地向前趔趄了兩步。再殺一球,明明只需要往前一步,他身子一弓,右腳掂了兩下,摔倒在地上?!靶炖蠋熌銢]事吧!”我快步走到他面前,懊悔自己不應該殺那么重。
“哎喲,沒事沒事。腿完全不行了,徐老師廢了?!彼穆曇魪难揽p里滋出來,臉再一次凝成一團,含羞草似的,縮回眼鏡框后面。
我扶他坐到觀眾席上,他聽著球館里砰砰的擊球聲和橡膠鞋底在地板上摩擦的聲音,有點發(fā)愣?!澳銊偛皇菃栁彝仍趺戳藛幔瑦夯?。長期壓迫到坐骨神經,弄得腎也壞了,我現(xiàn)在是撐著不換腎,不然這個店也要賣了。”他說著,像是談論隔壁鄰居窗臺上的水仙花似的。
“那,師娘……”
徐老師突然憋紅了臉,牙齒嘚嘚嘚直打顫,我嚇得不敢繼續(xù)問。過了一會兒,他緩過氣兒般地說,“你聽徐老師的,年輕人打球啊,娛樂娛樂就行,雖然你現(xiàn)在打得好了,但也別打太猛。你還有什么別的愛好不?”我說沒啥了,就睡睡覺。他說,“總之,發(fā)展點別的,別光打球。泡泡妞啥的也好。打球不能當飯吃,而且萬一受了傷,一輩子就完蛋了?!?/span>
徐老師錘了錘自己的左腿說,“我當時也就是打球的時候摔了一跤而已,爬起來還能繼續(xù)打。沒想到壓迫到了神經,往后越來越嚴重,最后成了廢人咯?!?/span>
我點點頭,有點不知道說什么好。我說,“徐老師,不早了,到飯點了我要回去吃飯了?!?/span>
他說,“這么早嗎,留下來隨便吃點?”我說不了。他說,“那好吧,我送你到門口。
徐老師把他店的玻璃門打開,再給我點了根煙。他又扯著我說了點人生道理,我們說話的當口,隔壁KTV一個穿著紅色吊帶裙,紫色浴室拖鞋,沒穿胸罩的女人,剛剛洗完頭,從里面端著一盆水潑到路邊。“嘿,徐跛子,吃晚飯了沒,要不要來店里吃點?!毙炖蠋熋嫔珢琅財[擺手,“去去去,一邊兒去?!?/span>
“媽的個死瘸子,給臉還不要了?!迸撕吡艘宦曌吡诉M去。
女人進去后,徐老師的人生道理就卡在那里,再也說不出來了。我們在微沉的暮色里站了一會兒,彼此都沒說話,像是在等待語句在我們之間徹底風干。
“走啦。徐老師注意身體?!边^了一會兒,我說。
“嗯,我過段時間可能還是會把店賣了去換腎的?!?/span>
“好。下次來看您?!蔽艺f完,轉身走了。
我沿著體育路的下坡快步向家的方向走,期間回了次頭,徐老師朝我擺擺手。我走了有一段距離后,再此回頭,徐老師還站在那里,身子向右傾斜,左腿隨意地拖著,像一棵被風吹歪的樹。只是天色將晚,已經看不清他是在看我,還是仰著頭看天上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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