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物君語:
大豆,最百變,也最長情。
最懂吃豆腐的美食家汪曾祺,曾這樣解釋過豆腐的各個形態(tài):
“豆腐點得比較老的,為北豆腐……點得較嫩的是南豆腐。再嫩即為豆腐腦。比豆腐腦稍老一點的,有北京的“老豆腐”和四川的豆花。比豆腐腦更嫩的是湖南的水豆腐?!?/p>
豆腐壓緊成薄方塊,是豆腐干。
卷在白布層中壓成大張的薄片,是豆腐片。東北叫干豆腐。壓得緊而且更薄的,南方叫百頁或千張。
豆?jié){鍋的表面凝結(jié)的一層薄皮撩起晾干,叫豆腐皮,或叫油皮。
“放臭”了是臭豆腐,長時間不管是毛豆腐,腌制一下又是腐乳……除了最終成為滑嫩的豆腐,大豆在“豆生”的每一個階段,都衍生出與眾不同的美味形態(tài)。
一顆黃豆,千變?nèi)f化,要記住豆腐的各種風(fēng)味樣態(tài),恐怕要拿出背英文單詞的決心!
從豆?jié){向豆腐的轉(zhuǎn)化過程中,隱藏著一個最嫩滑的形態(tài)。
浸泡好的黃豆經(jīng)過打漿、濾渣、煮沸,稍微放涼之后加入凝固劑(比如鹵水、內(nèi)酯),就能將大豆里的蛋白幻化為嫩滑得能用嘴抿著吃的豆腐腦了。
圖|叮叮笑笑生 ?
可就是這樣看似與世無爭、寬以待人的豆腐腦,也讓講究和氣生財?shù)闹袊私?jīng)歷著無數(shù)個瀕臨“友盡”的驚險時刻:豆腐腦該吃甜還是吃咸?
以北方為主陣地的咸黨,愛以“《舌尖上的中國》第三季里講述的豆腐腦是咸的”為豆花正統(tǒng)口味背書。
像京津地區(qū)就偏愛用勾芡的鹵汁給豆腐腦上妝,再放些肉沫、木耳絲、香菇絲、黃花菜等,撒上小蔥和香菜碎,再配上一根剛出爐的酥脆油條,或一個糖油餅,就是一頓豐盛的京味兒早餐。
圖|叮叮笑笑生 ?
但在南方地區(qū),除了吃咸口的包郵區(qū),更多的人還是堅決地站在了甜豆腐腦的一邊。
配上淡黃的糖水,綿軟成沙的紅豆……甜絲絲、滑溜溜的豆腐腦承托著南方人如水的柔情,也因此有了一個頗為溫婉的藝名——豆腐花。
很多廣州人愛爬白云山,其實就是饞那一碗山水豆腐花。嫩滑的間隙隱藏著蜜糖的清潤和山泉水的甘甜味,登山的疲乏早就云散煙消了。
除了豆腐腦的甜咸之爭,豆腐腦和豆花也容易讓人犯迷糊。豆腐腦一般比較嫩,要用勺子吃,而豆花相對硬一些,可以用筷子夾。粗略的理解,就是從豆?jié){到豆腐腦到豆花,再到豆腐這樣一個過程。
▲ 貴陽蘸水豆花
像川渝人最愛的豆花飯,一碗白米飯,一碗豆花,再加上一碟辣椒蘸水,鹽鹵水點制的豆花細(xì)嫩無渣、綿扎爽口,用筷子輕輕挑起,往蘸水里“過橋”一轉(zhuǎn),便瞬間鎖住紅油里邊的滿滿滋味,一入口悄然崩裂,催人扒飯連連。
比豆腐腦凝固時間稍長一些的豆花,又能在咸甜之間走出名為“辣”的第三條路,只能說大豆的可塑性之強,令人敬畏。
圖片|毛起吃 ?
小小的豆子轉(zhuǎn)化成人見人愛的豆腐的經(jīng)緯,還未有確鑿史書可考,不過民間多相信豆腐源自劉邦的孫子——淮南王劉安煉丹過程的一次美麗意外。
如今,大豆經(jīng)過浸泡、磨漿、過濾、煮漿、凝固和成型等復(fù)雜工序后,仍不改溫和包容的君子氣質(zhì)和清香本性,任由人們煎、炸、曬、腌、風(fēng)干。
和豆花的區(qū)分比較相似,豆腐也可大致區(qū)分為南北豆腐。南豆腐也稱嫩豆腐,一般用石膏作凝固劑,成品色如白玉,嫩若瓊脂。
北豆腐一般也叫老豆腐,多用鹽鹵作凝固劑。袁枚《隨園食單》里,就用“炒腐宜嫩,煟者宜老”,給南北豆腐的烹飪風(fēng)格定了調(diào)。但其實兩種風(fēng)格口感,各有各的精彩。
▲內(nèi)脂豆腐則是加了葡萄糖酸內(nèi)脂,這是日本人的發(fā)明。傳統(tǒng)的文思豆腐采用的是嫩豆腐,上世紀(jì)80年代內(nèi)酯豆腐出現(xiàn)之后,便改用了內(nèi)酯豆腐。
四川麻婆豆腐是最有江湖氣的。用南豆腐的嫩,豆瓣醬的辣,和花椒的麻,在滾燙的紅油里敲擊出它征服世界的六字真言:麻、辣、燙、酥、嫩、整!
把豆腐切成規(guī)整方塊,在滾燙的熱油里走一遭,看著它“撲哧撲哧”地鼓出金黃團(tuán)子臉,它既可以充當(dāng)廣西螺絲粉里的“油果”,又是廣東打邊爐時必備的“豆泡”。
油豆腐圓滾滾的身軀,又讓它一躍成為家常菜——豆腐釀的堅固底盤,集煙火氣、植物自然之氣和肉類之甘香,豆腐釀是廣東、廣西、福建、湖南、江西一帶令人難忘的鄉(xiāng)土滋味。
圖1|迪迪dd ?
在長沙,老豆腐經(jīng)過發(fā)酵變得通體黝黑的臭豆腐,只要架起熱鍋,就有人不顧它的容顏美丑,尋味而來。
而在安徽、云南、貴州等地,這種靠發(fā)酵轉(zhuǎn)化命運的豆腐也不在少數(shù)。
安徽的毛豆腐,表面一層白色的絨毛,正是用酸漿水做凝固劑,經(jīng)發(fā)酵過后植物蛋白轉(zhuǎn)變成鮮味氨基酸的證明。經(jīng)煎炸之后,毛豆腐表面的絨毛消失了,金黃酥脆的虎皮包裹著又軟又綿的豆腐,一點辣醬,就能讓它錦上添花。
不像長沙喜歡用油炸,云南會把豆腐放在鐵篦子上烤。內(nèi)心微腐,在爐上烤成金黃,夾起來咬一口,嘗到的竟是如奶酪般的香滑。
▲ 貴州戀愛豆腐果
當(dāng)豆?jié){咕咚咕咚地冒泡的時候,大豆里飽含的油脂就會慢慢浮出表面,和大豆蛋白結(jié)成一層薄薄的膜,搖身一變成了豆味最為香濃的形態(tài)——油豆皮;又只需將油豆皮撈出來折疊在一起晾干,就是腐竹了。
廣東人最愛的白果腐竹雞蛋糖水,腐竹入口軟綿,像滑溜溜的絲綢,甜蜜地吻過唇齒,潤潤地溜進(jìn)五臟廟。
進(jìn)入冬季,扎堆吃羊肉煲的老廣,也必須點上一份腐竹收尾。放入煲里,羊肉腩汁的水位瞬間下降好幾公分!腐竹表面綿密的氣孔和內(nèi)里充盈的脂肪,“嗦”盡湯汁,讓腐竹既有清香,又有肉味。
打邊爐之外,還可用紅蔥頭、醬油為腐竹提供底味,再用熱油澆出蔥絲的香,就已足以令人目眩神迷。頗有嚼勁的豆香伴著花生油的香味,惹味至極。
把一塊豆腐交給時間,它還可能還你一塊腐乳?;蚯嗷蚣t,或白或黃,它們似藝術(shù)品一樣端方地立正,借著酸軟的口感走南闖北。
在物資欠豐的年代,就著一塊腐乳,便能吸溜吸溜地喝下一整碗白粥。幫助當(dāng)家的主婦暫解菜肴稀少的困境。
廣東的腐乳是白的,如果在豆腐發(fā)酵過程中,加入紅酒曲,做出來的便是南乳。
白的腐乳,碾碎成膏,炒一碟通菜,要香得整棟樓宇都聞到。而南乳用途更廣,在廣東地區(qū)甚至于已經(jīng)是一種菜系的代名詞。
圖|叮叮笑笑生 ?
入點心,它可以是潮汕的南乳餅,廣州的雞仔餅;
入主菜,南乳燒肉微酸微甜,酥而不爛,肥而不膩;
單做蘸料,它能化解清水羊肉的油膩,減除羊肉的腥膻,讓肉香更加突出。
腐乳,很像是中國人的乳酪,有善品腐乳的人就說過,一塊蒸過的白腐乳,遠(yuǎn)聞有茉莉花香,細(xì)嘗有奶酪微酸。
圖|叮叮笑笑生 ?
豆腐也不過是黃豆們所蘊含的眾多可能性之一。假以時間與耐心,它們還能展現(xiàn)出別有韻味的風(fēng)情——比如用毛霉或曲霉發(fā)酵而成的豆豉。
烏黑油潤、豉肉松化、豉味濃香、風(fēng)味獨特、鮮香可口的豆豉,在史書的出場甚至比豆腐早得多。漢代劉熙《釋名·釋飲食》便載:“五味調(diào)和,需之而成”。
廣東人飲早茶,往往少不了一碟豉汁蒸排骨。醇厚粉糯的芋頭托著鮮剁的排骨,幾顆豆豉點綴其間,整碟排骨視覺和諧,細(xì)品又有苦后回甘,并有醇香四溢。所謂畫龍點睛,正是如此。
四川人炒回鍋肉,也會需要借助豆豉的著墨。這道菜講究“咸味、醬香、微辣、回甜”的復(fù)合滋味,但構(gòu)成味道核心的終歸是醬香。也只有豆豉這種老資格,才能聯(lián)袂豆瓣、醬油、甜面醬四種醬香,給到回鍋肉足夠豐滿的層次感。
中國是大豆的故鄉(xiāng)。早在黃帝時期,大豆“菽”便與黍、稷、麥、稻并稱“五谷”,深深植根于中華文明。至西周春秋時期,大豆已成中國人的主要食糧之一,《詩經(jīng)》中的《小雅·小宛》、《小雅·采菽》所載:“中原有菽,庶民采之”、“采菽采菽,筐之谷之”可佐證。中國人愛吃豆,一愛就是五千年。
學(xué)者趙榮光說:由于我們的祖先過于偏重谷蔬等植物食材的攝取,中華民族的民族素質(zhì),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靠大豆來維系的。
熱衷煉丹的淮南王劉安用豆汁培育丹苗,不知怎么地就遇到石膏,于是有了豆腐。這個美麗的意外,不僅解決了大豆直接煮食不易消化的難題,也讓大豆成了谷蔬等植物食材中極佳的蛋白質(zhì)來源。
出身便是庶民食物的豆腐,平頭百姓吃不起肉,就吃兩塊豆腐,并親切地稱它為“小宰羊”。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中國人把豆當(dāng)作時令風(fēng)物之象征;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種豆種菜,是中國人的理想生活。
形容雨點,中國人說“豆大”;形容春光般的茶香,中國人叫“豆香”,他們把跟豆子朝夕相處五千年的關(guān)照和體恤,寄托在一切美好的事物之上。
大豆,也用最百變的姿態(tài),來回報中國人對它的養(yǎng)育、發(fā)明和創(chuàng)作。
除了豆?jié){、豆腐、豆皮、豆干、豆豉、豆腐腦,小小黃豆也可變化成腐乳、豆瓣醬、黃豆醬等等風(fēng)味;如果再算上豆腐成百上千的地方特色版本,那更是無窮無盡……一顆黃豆,千變?nèi)f化,很難想象能有其他食材可與之比肩。
文思豆腐的雅和麻婆豆腐的俗、山水豆腐花的嫩和豆豉腐乳的老、釀豆腐的香和臭豆腐的臭。可修禪般清吃,也可熱鬧有葷味,豆腐,無疑也是萬般中式食物中最活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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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點石成金”、或“涅槃重生”,在形態(tài)和風(fēng)味上不斷自我重塑的大豆,只為滿足了中國南北方人的復(fù)雜口味。
但無論遇到何種境遇,豆子始終不忘一身清白之本性,以平淡之本味,讓民間智慧有了馳騁之地;以清香的本色,與肉味不爭不搶,使風(fēng)味不偏不倚。
縱然閱遍人間五味,仍在爐頭灶間,安靜書寫著中國人的君子遺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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