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話劇《王昭君》是周恩來總理親自交給曹禺先生的創(chuàng)作任務(wù)。為了創(chuàng)作該劇,曹禺親自去內(nèi)蒙古、新疆,深入生活、實地考察。作為曹禺先生的同事兼助手,戲劇家張帆先生曾撰文回憶了這出戲的創(chuàng)作過程。曹禺先生自己也在文化部召開的“歷史劇與民族關(guān)系座談會”上親口講述了創(chuàng)作背后的故事。
張帆
關(guān)于《王昭君》的創(chuàng)作歷程,張帆先生在《從黃永玉寫給曹禺的信說起:極難做的大文章》中,這樣寫道:
上個世紀末,我曾給曹禺先生當(dāng)過一年多的助手,后來也常去他家。
《王昭君》這是一部命題劇作,出題者仍是周恩來總理,他希望曹禺能寫一部歌頌民族團結(jié)的戲,而且就寫王昭君。“昭君出塞”的故事在戲曲舞臺上有多個版本。曹禺有一個創(chuàng)作原則:別人用過的寫法決不借用。于是一九六一年他在烏蘭夫同志的邀請下,深入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體驗生活,搜集民間素材。許許多多凝聚著蒙漢兩族人民友誼和美好愿望的富于幻想的傳說,大大激發(fā)了曹禺創(chuàng)作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作激情,正當(dāng)他即將寫完第二幕時,政治氣候又變了,毛澤東對文藝工作的“兩個批示”相繼下達,批評社會主義的舞臺被“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所統(tǒng)治;批評許多共產(chǎn)黨人“竟然跌到了修正主義的邊緣”。上海的柯慶施嗅覺靈敏,立刻提出“大寫十三年”的口號。當(dāng)時的北京市委也慌了手腳,彭真同志很快指示曹禺同志去寫一個反映河北省抗洪救災(zāi)的劇本,劇院也立即安排藍天野、于民二同志陪同曹禺去體驗生活??纱藭r的曹禺提出:“《王昭君》第二幕馬上就寫完了,能否晚走兩天,讓我把第二幕結(jié)尾寫完?”幾天后他將未完成的交響曲——《王昭君》的前兩幕鎖進了抽屜,在藍、于二人的陪同下奔赴河北省某地體驗生活去了(盡管他把前兩幕的文稿收起來了,“文革”中還是被造反派抄走了)。不久,階級斗爭的弦兒又繃緊了,且越繃越緊,繃到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程度。以“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為主題的話劇《千萬不要忘記》(又名《祝你健康》)應(yīng)運而生,全國的各個劇種的院團幾乎無一不上演或移植該劇,在這樣的大氣候下,曹禺即或是沒接到寫抗洪斗爭劇本的任務(wù),怕也沒有勇氣再寫歷史劇《王昭君》了。
忽然有一天,我們在曹禺家研究創(chuàng)作時,他對我們說:“劇院的專案組前兩天把我在'文革’前寫的《王昭君》前兩幕退還給我了,我念給你們聽聽?”我們幾位一聽,說:“好哇!”梁秉堃忙從曹禺手中拿過劇本說:“曹老,您歲數(shù)大了,我來讀吧。”曹禺同意了。梁秉堃讀了沒一會兒,我們在場的所有人都被孫美人的形象迷住了,接著又被王昭君、盈盈、戚戚的形象所吸引,兩幕戲讀罷后,我們不由地鼓起掌來,心說:這才是曹禺?。〈笞餮?!此時的于是之早已明白了曹禺的意思,立即揮筆寫下十個大字,遞給曹禺(因曹耳聾),上書:“不要避己之長,就己之短。”我們大家也隨之說:“您老別寫科學(xué)家了,就接著寫《王昭君》吧,這才是您的強項?!边@樣曹禺順理成章地丟棄了寫科學(xué)家的苦惱,改而繼續(xù)《王昭君》的創(chuàng)作。上述這些雖是題外話,但確也反映了曹禺當(dāng)時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
一九七八年,曹禺已六十八歲,但他不顧年事已高,在女兒萬方的陪同下,奔赴內(nèi)蒙古體驗生活,進一步搜集素材。為完成這部劇作,昭君詩、昭君戲、昭君的事跡和傳說,他想盡一切辦法找來讀。經(jīng)過一番思索,他決定要寫一個有新意的王昭君,他說:“我要擦掉王昭君臉上的淚水,讓她煥發(fā)出真正的光彩?!薄拔覍懙耐跽丫辉偈强蘅尢涮淞?。她有志氣,有膽識,愿意為民族和睦和當(dāng)時漢朝百姓的安樂貢獻自己一生。”“她嫁到匈奴,就愛上草原,她嫁給了呼韓邪單于,就真心地愛他,并且也得到了他的愛。她剛毅,又溫柔;她耿直,然而明事理,有耐性。我希望我們的人民因為有王昭君這樣一位有膽有識的漢家女兒感到驕傲。”
《王昭君》首演于一九七九年七月三十一日,連演一百余場!該劇還是內(nèi)陸話劇首訪香港的話劇,也轟動了香港。輿論界、媒體好評如潮。擱筆十余年之久的曹禺又寫出了新作,一時傳為佳話。 對《王昭君》贊許的評論,我在這里就不重復(fù)了,有資料可查。在一片贊揚聲中,有的專家也對該劇提出了中肯的意見,認為曹禺把王昭君的形象“寫得太高了,不真實”,寫得太“理想化”了,有點像維護民族團結(jié)的形象大使,像外交家。有評論這樣說:“《王》劇的美中不足則在于:第一是劇中的戲劇色彩不夠濃厚,'出塞’一段情節(jié)空白;第二是劇本缺少匈奴人和游牧民族的生活氣息;第三,虛構(gòu)有時也距離歷史真實較遠?!?
曹禺的《王昭君》之所以寫得“革命”了一點,也是有其歷史原因的。劇本完成并發(fā)表于一九七八年十一月,那時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還沒有召開,大規(guī)模的撥亂反正工作也尚未開始,極“左”思潮還嚴重地存在于人們的頭腦中,曹禺的創(chuàng)作思想不可能完全解放,他對王昭君形象的所謂“拔高”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甚至是在所難免的。但無論如何《王昭君》也應(yīng)算是曹禺比較好的劇作,他在劇中大膽地運用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相結(jié)合的方法,大膽地運用獨白來展示王昭君心靈深處的思想感情。此外他對孫美人的人物塑造受到有口皆碑的贊許。這是一個包含著豐富的生活內(nèi)容與藝術(shù)內(nèi)容的深刻而獨特的悲劇形象。她留給觀眾的悲怨和哀感是難以磨滅的。這是曹禺精心雕塑的一件藝術(shù)珍品。
曹
禺
曹禺先生本人對于《王昭君》這部劇作尤為珍視,他曾在文化部文學(xué)藝術(shù)研究院召開的“歷史劇與民族關(guān)系座談會”上的發(fā)言講道:
關(guān)于話劇《王昭君》的創(chuàng)作 寫歷史劇,要忠于歷史事實,忠于歷史唯物主義,同時還要有“劇”。如果沒有戲劇性,別人就會打瞌睡,這個“劇”字,就難了。這里,我談?wù)勱P(guān)于話劇《王昭君》的創(chuàng)作問題。這個戲是敬愛的周總理生前交給我的任務(wù)。那是一九六○年以前的事,周總理指示我們不要大漢族主義,不要妄自尊大。這是從蒙漢人聯(lián)姻的問題談起的。周總理說,要提倡漢族婦女嫁給少數(shù)民族。說到有個王昭君,周總理就指著我說:“曹禺,你快寫!”要我寫個王昭君的劇本。 后來,我到內(nèi)蒙去了兩次,看到了兩個王昭君的墓,聽了著名的馬頭琴大師巴杰等彈唱的關(guān)于王昭君的傳說,訪問了一些老一輩的蒙族人。原來,關(guān)于王昭君的傳說,不僅在漢族有,在蒙族也有。而且,在蒙族地區(qū),王昭君是一個婦孺皆知的、極為可愛的形象,仿佛成了一個仁慈的女神。她的墳?zāi)?,又叫“青?!?,包頭有,呼和浩特也有一個很大的青冢,比岳墳還大。傳說,有的貧苦的人沒有吃的,到青冢去就可以找到。希望得到羊的,到青冢上面去,就可得羊。婦女婚后,長年不生育的,只要到青冢去住一夜,當(dāng)年就懷孕,第二年就可以生一個又胖又健康的孩子。王昭君在那里,不是一個哭哭啼啼的婦女,而是一個美好的形象,一個神話式的人物,是蒙族人民喜愛的漢家婦女。
而在過去,我所看到、聽到的關(guān)于王昭君的詩(包括李白、杜甫那樣大詩人的)、戲曲、小說、傳說中的王昭君的形象,是一個悲悲切切、哭哭啼啼的婦女。她極不愿離開故鄉(xiāng),離開自己的故國。我小時候看過一個戲叫《昭君出塞》(見《青冢記》)的就是這樣。這出戲演得不錯,語言也感動人,譬如,什么“文官濟濟全無用,武將森森也是枉然,卻叫我紅粉去和番”之類,非常委屈、凄怨。但這完全不符合歷史真實?!昂头敝f就表現(xiàn)出大漢族主義思想,不是把匈奴當(dāng)作中國的民族,而是作為異國番邦。范曄的《后漢書》上的王昭君也不是哭哭啼啼的。我還看過一本敦煌的變文,叫《王昭君變文》的,說王昭君到了番邦,很不安心,整日思念漢元帝,其實變文中寫“番王”對她很好,甚至親自為她熬藥煎湯,她死了,還專門為她著漢服戴孝。對她這樣好,她還想漢元帝,真是奇怪。另外,傳說毛延壽作飲差大臣為漢元帝選美,王昭君之父不愿女兒進后宮。因為進了后宮是很慘的。《阿房宮賦》里說,“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大觀園中元春一進宮就得見皇帝,那是“有后臺”的。一般被選的宮女都是很悲慘的,所以都不愿意進宮。另有一個故事(見《琴操》,傳說東漢蔡邕著),王昭君為了避免父親受害,毅然出面進宮?!段骶╇s記》說:進宮以后,大約是王昭君沒給毛延壽什么好處,沒行賄吧,毛延壽就在畫像上搞了鬼,使她見不著漢元帝。元曲馬致遠的《漢宮秋》寫毛延壽很壞,逃往匈奴,把王昭君的畫像給了匈奴,使匈奴單于見圖生情,指名道姓地非要王昭君不可,漢元帝為和好,只得給他。我讀了較多的關(guān)于王昭君的書,但無論是詩詞、文章、戲曲,其中史實都不一定確實。我查了《漢書》,只說漢元帝愛音樂、會作譜。再便是呼韓邪單于入朝,請婿漢氏,元帝以后宮良家子王昭君賜單于。所以其他傳說都無正史可查。 除了《昭君出塞》,還有不少寫王昭君的戲。元朝馬致遠的《漢宮秋》就是一個,但那是寫漢元帝和王昭君的愛情的。戲把漢元帝寫得很多情,什么“不思量,除是鐵心腸,鐵心腸,也愁淚滴千行”之類。郭老在《蔡文姬》中也提到王昭君。左賢王說:“當(dāng)初不是有個王昭君嗎?”蔡文姬為了紀念王昭君,還故意給自己的兒子起一個與王昭君的兒子一樣的名字。
為了寫《王昭君》,我今年又到內(nèi)蒙古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去一次,借此,可以再次體驗一段少數(shù)民族的游牧生活。 我現(xiàn)在想寫的王昭君,是力圖按照毛主席在“六條標(biāo)準(zhǔn)”中提出的“有利于民族團結(jié)”的指示精神去考慮的。關(guān)于寫這個戲,周總理指示我的基本精神是:民族團結(jié),文化交流。我要寫一個比較符合歷史真實的劇(當(dāng)然不能完全符合,因為歷史劇不只是“歷史”,還有個“劇”字,要有戲劇性)。王昭君是個笑嘻嘻的而不是哭哭啼啼的王昭君,一個促進民族團結(jié)的王昭君,一個可能為周總理贊成的王昭君?,F(xiàn)在,敬愛的周總理已經(jīng)故去,我很悲痛,我決心要完成這個任務(wù)。過去十多年來,由于“四人幫”的干擾破壞,我沒法寫,現(xiàn)在我終于寫出來了。這個戲已在《人民文學(xué)》上發(fā)表出來,請大家批評。目前有個好氣象,不論好壞,先拿出來,請人民群眾提意見,錯了再改。因此,我才敢于發(fā)表,自然,也要負責(zé)任的。過去王昭君哭哭啼啼,現(xiàn)在笑嘻嘻了,有什么不好?!當(dāng)然,我想,最好請同志們看舞臺上的演出,因為那是經(jīng)過導(dǎo)演、演員、舞臺美術(shù)工作者和許多同志們的處理的。此外,還有千千萬萬的觀眾,可以作為我的老師,為我修改。 在寫的過程中,碰到許多困難。但有一個問題是清楚的,肯定的,即匈奴是我們自己的一個民族,不是番邦外國。另外,關(guān)于王昭君的評價。翦伯贊教授也有一篇文章,也講得很清楚。他還說,接觸歷史,許多人往往不是從正史中學(xué),卻常常從歷史劇中得到一些歷史知識,我很同意這樣的說法,的確,許多人接觸歷史,首先是從歷史劇里得來的。我小時候,沒看陳壽的《三國志》,看的是《三國演義》,而“白臉”的曹操,是在戲曲中看到的。還有許多歷史知識也是通過舞臺得到的。因此,我深深地感到,歷史劇雖然可以在史實的基礎(chǔ)上做一些虛構(gòu)的文章,但不應(yīng)該違背歷史的基本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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