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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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712-770),字子美,又稱杜少陵、杜拾遺、杜工部。京兆杜陵(今陜西西安西南)人,祖籍襄陽(今屬湖北),生于河南鞏縣的瑤灣。他生長在“奉儒守官”并有文學傳統(tǒng)的家庭中,十三世祖杜預是西晉名將,祖父杜審言是武則天時的著名詩人,做過膳部員外郎;父親杜閑曾任兗州司馬和奉天縣令。杜甫早慧,七歲便開始學詩,他自己回憶說:“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讀書破萬卷”、“群書萬卷常暗誦”的刻苦學習,為他的創(chuàng)作準備了充分的條件。十五歲“出游翰墨場”時,他的詩文已經(jīng)引起洛陽名士的重視。二十歲后,杜甫的生活可分為四個時期:
(一)南北壯游:玄宗開元十九年(731)至天寶四載(745)。開元十九年開始,為了解社會,結(jié)識名流,杜甫幾次漫游,歷時十余年。第一次漫游是在江南吳越一帶。他到過金陵、姑蘇,渡浙江,泛舟剡溪,直至天姥山下。開元二十三年,回洛陽應進士考試,結(jié)果落榜。次年,在齊趙一帶開始了第二次漫游,他晚年回憶當時“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壯游》)。在這兩次漫游里,他看到了秀麗雄偉的山川,感受了江南和山東的文化,擴大了眼界,豐富了見聞。開元二十九年,筑居于洛陽與偃師之間的首陽山下,與楊氏結(jié)婚。天寶三載,在洛陽與已是聲名遠揚的李白相遇,李白的風采和出眾才華,深深吸引了杜甫。二人共游梁宋、齊魯,訪道尋友,談詩論文,結(jié)下深厚的友誼。此后,他曾先后寫了十一首詩思念或酬贈李白。次年(745)秋,杜甫西去長安,李白準備重游江東,他們在兗州分手,此后再沒有會面。
(二)困居長安:天寶五載(746)至十四載(755)。杜甫到長安,目的是謀求官職,有所作為。天寶六載,玄宗詔征天下有一技之長的人到京應試,杜甫參加了這次考試,但由于“口蜜腹劍”的李林甫要證明“野無遺賢”,所有的應試者無一被選。天寶十載,玄宗舉行三個盛典,祭祀“玄元皇帝”老子、太廟和天地。杜甫寫成三篇辭氣壯偉的“大禮賦”進獻,得到玄宗贊賞,命宰相考試他的文章,等待分配,但沒有下文。他不斷寫詩投贈權(quán)貴,希望得到推薦,也都毫無結(jié)果。十載長安的困守,杜甫未能實現(xiàn)他“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政治抱負。大約在杜甫到長安不久,父親就去世了,他的生活因此變得艱難起來。為了生存,為了求官做,杜甫不得不過著“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屈辱生活,以至經(jīng)常挨餓受凍:“饑臥動即向一旬,敝衣何啻聯(lián)百結(jié)。”(《投簡咸華兩縣諸子》)天寶十四載,杜甫才得到右衛(wèi)率府胄曹參軍這樣一個卑微的官職,而這已是安史之亂的前夕。生活折磨了杜甫,也成全了杜甫,使他逐漸深入下層生活,看到了人民的痛苦,從而寫出了《兵車行》、《麗人行》、《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等杰作。十年困守,確定了杜甫此后生活道路和創(chuàng)作道路的方向。
(三)為官流亡:肅宗至德元載(756)至乾元二年(759)。安祿山起兵后,很快就攻陷了洛陽、長安。杜甫聽到唐玄宗逃往西蜀,肅宗在靈武即位,便把家屬安置在鄜州羌村,只身北上靈武,不幸被叛軍截獲,押到長安。至德二載(757)四月,杜甫冒著生命危險,逃出長安,“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述懷一首》),奔赴肅宗臨時駐地鳳翔,受任為左拾遺,這是一個從八品、卻又很接近皇帝的諫官,地位雖不高,卻是杜甫僅有的一次在中央任職的經(jīng)歷。就在作諫官的頭一個月,他因“見時危急”,上疏營救房琯的罷相,不料觸怒肅宗,遭到審訊,幾受刑戮。八月,他由鳳翔回到鄜州探視妻子。九月,唐軍收復長安,十月收復洛陽,肅宗于十月底返京,杜甫也回到長安,仍任左拾遺。次年(758)五月,杜甫受到肅宗新貴與玄宗舊臣斗爭的影響,外調(diào)為華州司功參軍,從此與長安永別。杜甫回到華州,已是初夏。這時關(guān)中大饑,朝廷內(nèi)李輔國專權(quán),玄宗舊臣房琯等被排斥。“滿目悲生事,因人作遠游”(《秦州雜詩二十首》),杜甫對政治感到失望,立秋后毅然棄官,西去秦州。在秦州不滿四月,又在初冬赴同谷;停留一月后,走上艱難的蜀道,在年底到了成都。
(四)漂泊西南:肅宗上元元年(760)至代宗大歷五年(770)。這十一年內(nèi),杜甫在蜀中八九年,在荊兩三年,寫了一千多首詩,占《杜工部集》總數(shù)的三分之二以上。《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又呈吳郎》、《秋興》、《諸將》、《詠懷古跡》、《旅夜書懷》等,都是這一時期的優(yōu)秀代表。尤其是旅居夔州(今四川奉節(jié))期間創(chuàng)作的律詩,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和前期不同的,這一時期的杜詩帶有更多的抒情性質(zhì),形式也更多樣化。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他創(chuàng)造性地賦予了七言律詩以重大的政治和社會內(nèi)容。杜甫在夔州時說自己“漂泊西南天地間”(《詠懷古跡》),實際上他在成都先后住過五年,生活還是比較安定的。上元元年春,他在成都城西浣花溪畔建筑了草堂,結(jié)束了四年流離轉(zhuǎn)徙的生活。上元二年(761)末,杜甫的故交嚴武出任成都尹兼御史中丞,給了杜甫不少幫助。代宗寶應元年(762)七月,嚴武應召入朝,劍南西川兵馬使徐知道叛亂,杜甫流亡到梓州、閬州。寶應二年春,延續(xù)八年的安史之亂結(jié)束,但國內(nèi)混亂的局面尚未結(jié)束,西方的吐蕃又大舉入侵,十月間一度攻陷長安。廣德二年(764)春,嚴武又被任命為成都尹兼劍南節(jié)度使,杜甫也在三月回到成都。嚴武舉薦杜甫為節(jié)度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杜甫在成都節(jié)度使幕府中住了幾個月,因不慣于幕府生活,一再要求回到草堂,最后嚴武允許了他的請求。永泰元年(765)五月,杜甫率領(lǐng)家人離開草堂,乘舟東下。“五載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去蜀》),結(jié)束了漂泊西南生活的前半階段。九月到達云安,因病不能前進,次年暮春病勢減輕,才遷往夔州。在夔州居住不滿兩年,創(chuàng)作十分豐富,有詩四百余篇。
后來,因為夔州氣候惡劣,朋友稀少,杜甫便在大歷三年(768)正月起程出峽。三月到江陵。本想北歸洛陽,又因河南兵亂,交通阻隔,不能成行。在江陵住了半年,移居公安數(shù)月,在年底到達岳陽。大歷四年至五年是他生活的最后兩年,居無定所,窮困潦倒,疾病纏身,十分凄涼。他往來岳陽、長沙、衡州、耒陽之間,大部分時間是在船上度過的。大歷五年(770)冬,已半身偏枯的詩人貧病交困,飄零在長沙與岳陽之間湘江的一葉扁舟上,寫下《風疾舟中伏枕書懷》這首三十六韻的長詩,詩中有句“戰(zhàn)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仍以國家為念。除了搖櫓的船夫和一盞殘燈與他作伴之外,僅剩下凄蒼肅立的青山和瑟瑟入骨的寒風。幾天后,詩人便溘然長逝了,終年五十九歲。
杜甫死后,靈柩停厝在岳陽。四十三年后,即憲宗元和八年(813),才由他的孫子杜嗣業(yè)移葬于河南首陽山下。
杜甫生活在唐王朝由盛到衰的轉(zhuǎn)折時期,經(jīng)歷了玄宗、肅宗、代宗三朝。他空有“致君堯舜上”的遠大抱負,卻始終未得到重用,一生飽經(jīng)憂患。戰(zhàn)亂的時局把他卷入顛沛流離中,使他真切地接觸了當時的種種社會景象,因而能更深刻地體察到各種矛盾和弊端,體驗到下層百姓生活的艱辛和困苦,并用詩歌把這一切反映出來。
杜甫說,自己是“乾坤一腐儒”(《江漢》)。在生前和死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杜甫并未受到應有的重視。在流傳至今的唐人選的唐詩里,只有韋莊編選的《又玄集》選了杜詩七首。高仲武的《中興間氣集》專門選錄從肅宗到代宗末年這一時期的詩,其時也正是杜詩的代表作大量產(chǎn)生的時期,而選者還聲稱要力革過去選本之弊,“朝野通取,格律兼收”,共選詩人十六位,竟沒有杜甫;五代時韋
編選的《才調(diào)集》,選唐詩一千首,里面連杜甫的名字都沒有。那時,杜甫并不顯得偉大。
可是偉大的歷史人物,終會為歷史所認識。杜甫死后大約半個世紀,中唐詩人元稹《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稱,詩至于子美,“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昔人之所獨專”,“詩人已來,未有如子美者。是時山東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白居易《與元九書》稱,杜詩“貫穿今古, 縷格律,盡工盡美,又過于李(白)”。到了宋代,王禹偁在《日長簡仲咸》中說過一句很深刻的話:“子美集開詩世界。”王安石則在《杜甫畫像》里面說:“推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從之游。”蘇東坡《王定國詩集敘》稱:“古今詩人眾矣,而杜子美為首。”到了現(xiàn)代,聞一多《唐詩雜論·杜甫》稱,杜甫是“中國有史以來第一個大詩人,四千年文化中最莊嚴、最瑰麗、最永久的一道光彩。”
杜甫的詩,人稱“詩史”。唐人孟《本事詩·高逸第三》中早就說:“杜逢祿山之難,流離隴蜀,畢陳于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時號為‘詩史’。”宋人胡宗愈《成都草堂詩碑序》也說:“先生以詩鳴于唐,凡出處去就、動息勞佚、悲歡憂樂、忠憤感激、好賢惡惡,一見于詩,讀之可以知其世,學士大夫謂之‘詩史’。”杜詩被稱為“詩史”,在于具有史的認識價值。他描寫了安史之亂前后的許多重要事件,描寫了百姓在戰(zhàn)爭中承受的苦難,以深廣生動、血肉飽滿的形象,展現(xiàn)了戰(zhàn)火中整個社會生活的廣闊畫面。常被人提到的重要的歷史事件,在他的詩中都有反映。至德元年(756)唐軍陳陶大敗,繼又敗于青坂,杜甫有《悲陳陶》、《悲青坂》;收復兩京,杜甫有《收京三首》、《喜聞官軍已臨賊境二十韻》;九節(jié)度兵圍鄴城,杜甫寫了《洗兵馬》;后來九節(jié)度兵敗鄴城,為補充兵員而沿途征兵,杜甫寫有“三吏”、“三別”。
杜詩不僅提供了史的事實,可以證史,有些還可補史之不足或失載,如《三絕句》中寫到的渝州、開州殺刺史的事,未見史書記載,而從杜詩可見安史之亂后蜀中的混亂情形?!稇浳簟穭t描述了開元盛世的繁榮景象:“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九州道路無豺虎,遠游不勞吉日出。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這是常被史家用來說明開元盛世的一首詩。寫時事,不始于杜甫;但是到了杜甫,才以如此廣闊的視野,并如此頻繁地寫時事。
當然,作為“詩史”,杜詩絕非客觀的敘事,用詩體去寫歷史,而是在深刻反映現(xiàn)實的同時,通過獨特的風格表達出作者的心情。清人浦起龍說:“少陵之詩,一人之性情,而三朝之事會寄焉者也。”(《讀杜心解·少陵編年詩目譜附記》)杜甫的詩涉及玄宗、肅宗、代宗三朝有關(guān)政治、經(jīng)濟、軍事以及人民生活的重大問題,無不浸透了詩人的真情實感。例如杜甫中年時期的杰作《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和《北征》,里邊有抒情,有敘事,有紀行,有說理,有對于自然的觀察,有對社會矛盾的揭露,有內(nèi)心的沖突,有政治抱負和主張,有個人的遭遇和家庭的不幸,有國家與人民的災難和對于將來的希望。這兩首長詩包含這么多豐富的內(nèi)容,作者的心情波瀾起伏,語言縱橫馳騁,證明他在這不幸的時代,面對社會的種種現(xiàn)象都敏銳地發(fā)生強烈的感應。這樣的詩是詩人生活和內(nèi)心的自述,也是時代和社會的寫真。
杜詩的形式多種多樣。他令每種詩的形式都得到了新的發(fā)展。在五言古詩里,他善于記載艱苦的旅程、社會的萬象、人民的生活以及許多富有戲劇性的言談動作,最顯著的例子是《羌村》、《贈衛(wèi)八處士》、“三吏”、“三別”等。在七言古詩中,他擅長抒寫或豪放或沉郁的情感,表達對于政治和社會的意見,如《洗兵馬》、《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等。五、七言律詩占杜詩的一半以上,功力甚深。五律已見于杜甫的漫游時期,七律名篇多產(chǎn)生于到達成都以后。杜甫深厚的感情在五律中得到凝煉,在七律中得到充分的發(fā)揚。五律名篇有《春望》、《天末懷李白》、《春夜喜雨》、《水檻遣心》、《客夜》、《旅夜抒懷》、《登岳陽樓》等;七律名篇有《蜀相》、《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登樓》、《閣夜》、《詠懷古跡五首》、《白帝》、《諸將五首》、《秋興八首》、《登高》等。杜甫還寫了許多五言排律和多首七言排律,使排律得到很大的發(fā)展,其中《秋日夔府詠懷寄鄭監(jiān)李賓客一百韻》長達一千字。杜詩中的絕句基本上都是在漂泊西南的最后十一年所寫。由于古詩和律詩的巨大成就,杜甫的絕句往往不被人注意,但是在即景抒情、論詩懷友、吸取民歌精華等方面,杜甫的絕句仍有不少貢獻。
“詩仙”李白和“詩圣”杜甫,歷來公認是唐代詩壇上的雙子星座。李詩不假人工,如行云流水,是后人可慕而不可學的天才美、自然美。而杜詩沉郁頓挫、深刻悲壯、氣勢磅礴,卻又嚴格收納在工整的音律節(jié)奏中,抑揚開闔、起伏呼應,都合乎于規(guī)矩,是人人可學的人工美、藝術(shù)美。羨太白之灑脫超俗者,多推崇李白。慕子美之學深品正者,推尊杜甫。正如嚴羽《滄浪詩話》所說:“太白不能為子美之沉郁,子美不能為太白之飄逸”。
杜甫把詩看作是他終生的事業(yè),自稱“詩是吾家事”(《宗武生日》)。從七歲學詩,直到去世前夕,他從未停止過寫詩。他既有豐富的生活經(jīng)驗,又肯在藝術(shù)上狠下功夫,自稱“語不驚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新詩改罷長自吟”(《解悶十二首》之七)。杜甫確實憑借著他瑰麗的詩歌,永遠活在了我們的文學史上,成為中華文化史上的一位重要人物。
當我們夢到杜甫跨過千年,飄然孑立于眼前時,那將不再是青衫灰黯、神色孤傷的形象。因為經(jīng)過歷代讀者的重新描畫,杜甫已不僅僅代表他自己,而是代表中華文化的一種雄渾與博大、沉郁與明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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