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人不知是超脫了還是墮落了，總是在生活的邊邊梢梢尋找幸福，而不是像人家那樣去追尋詩和遠方。比如，以前我的一個鄰居便秘，非常痛苦，于是我每次入廁都感到二便通暢就是一種幸福。再如，一碗白米飯，沒有好菜下飯也能吃得很香甜，因為如果細(xì)細(xì)咀嚼，就能品味出稻米本身的清香。我把這視為咀嚼的幸福。
我的身上來自父母的遺傳特別奇怪，就是優(yōu)點不見有，缺點全部繼承。就說這牙齒。母親去世前許多年，槽牙都壞掉了，只剩前面的門牙能咬不能嚼，許多東西不能吃。去醫(yī)院修牙，人家不敢動手，說她心臟不好，怕出危險。父親四五十歲就全口假牙了，去世前不久還換了假牙，但他的老年生活沒因為牙委屈過，什么都能吃。
我把父母牙齒不好的缺點發(fā)揚光大了。幼年時的照片上我的牙是黑的，人說是吃糖吃多了，換掉就好了。但我的智齒長出不久就壞了，二十來歲就得拔牙。我吸取了父母的經(jīng)驗，在四十來歲還沒有高血壓心臟病的時候就決心把所有該修的牙都修好，以保證晚年可以好好吃飯。我問那牙醫(yī)，鑲的牙能用多長時間，他說能用三十年。我那時剛得過癌癥，我覺得挺合算：再活三十年是不太可能的事，這樣我一口好牙用到死，再也不用操心治牙了。我鄭重地和那牙醫(yī)說：“我盡量不活過七十歲，讓你的牙跟我一輩子?！?/p>
但是，前些年我得了腦中風(fēng)，這牙也不守信譽地壞了起來。那時我沒有能力自己出門，這修牙的事也麻煩，好在一邊的牙壞了，還有另一邊，就湊合著嚼吧。后來自己能開電動輪椅出去了，就想趁著自己能動彈，趕緊去修牙。
那天我自己去了口腔醫(yī)院，七元錢掛了號。醫(yī)生檢查了一下說得拔牙，問我有沒有心腦血管病，我就實說了。我竟然忘記了母親的教訓(xùn)！這回人家不是拒絕我，而是要求我到特殊診室去，那里有心電監(jiān)護設(shè)備，還要有親屬在場。我只有一個弟弟，工作很忙，哪里有時間陪著我一趟趟看牙醫(yī)？再說上了那種器械，在那種隨時可能死人的氣氛里，我的心跳不可能正常，血壓不可能不高。我只好作罷。
后來又有一次去口腔醫(yī)院掛了號，我想換個醫(yī)生也許能夠通融，但是知道我有腦出血前科時，他們的立場很堅定。我挺絕望的，除了口腔醫(yī)院，別的牙科診所都是臺階高高的，這牙就不能修了。我一氣之下買了個粉碎機——以后嚼不動就用這個代替牙齒吧。
前兩天我吃地瓜干，把二十多年前鑲的一排假牙粘掉了，露出了下面爛到猙獰的壞牙。這一下，所有的槽牙都不能用了，我失去了咀嚼的能力。這牙是不能不修了，否則，我的舌頭都會被壞牙割破。我在春柳劉家橋一帶找了半天，沒找到一個輪椅能進去的牙醫(yī)診所。
我在網(wǎng)上到處訴苦。有朋友說黃河路附近天興家園有一個牙醫(yī)門前有坡道，另一朋友說車家村有個口腔診所無障礙。我立即去尋。
車家村這個診所果然可以進去。我這回學(xué)精了，人家問我有沒有心腦血管病？沒有！血壓怎樣？正常！血糖呢？前不久測過，有點低……
于是我歡天喜地躺上了治療床，雖然這是拔牙，令人恐怖的事情。在家出發(fā)之前我也是害怕的，怕拔牙時嚇?biāo)劳此?，還把后事都準(zhǔn)備一下。但我還是相信自己能抗過去，所以敢撒謊，敢不找人陪，而且還要裝出無所畏懼的樣子。
當(dāng)然痛是不一般地痛。那大個槽牙長了兩只腳，比我的意志還堅強，堅如磐石，那醫(yī)生折騰了半天也橇不下來，最后弄碎了，才把牙根一點點挖出來。最后他讓我看看他的戰(zhàn)利品，我一看那血淋淋的碎塊就能想像出嘴里的慘狀，哪敢細(xì)看。
下治療臺時，我示弱了，說我得緩一緩再算賬。我怕心神不寧，被人宰了。
但出乎我的意料，拔了兩顆牙才收我八十元，我覺得這個私人診所挺便宜的。誰知道呢，以后我還要拔幾次牙，還要鑲牙，那時才能知道是不是便宜。不過，如果治療結(jié)束，我真想給他們送錦旗，最起碼人家的門口沒有臺階。
現(xiàn)在就想將來的事，真是想多了，但是想像將來能有一口好牙吃嘛嘛香，我才能度過修牙這兩三個月不能咀嚼的苦難啊。想起了咀嚼的幸福，現(xiàn)時的痛苦都能忍受。
咀嚼的幸福，在平時沒有人去注意，只有失去的時候，才讓人難分難舍。有人介紹我一種保健方法，就是把水果蔬菜谷物混在一起用破壁機打爛，像喝粥一樣進食。那樣有沒有牙也沒關(guān)系了。我堅決抵制。那樣吃飯還有什么樂趣？人生的幸福，就包括咀嚼的幸福，只有細(xì)細(xì)咀嚼，才能享受食物的美味，一股腦喝進去那是暴殄天物。懂得咀嚼，粗茶淡飯也能嚼出香甜；不懂咀嚼，人參果也吃不出味道。我盼望著盼望著，那盡情咀嚼的時刻快點來到。
我的幸福很簡單，就是細(xì)細(xì)地咀嚼，在素淡的東西里品出滋味來。
夕
陽
日
記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