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瓚(1301—1374),元末明初書畫家、詩人。字元鎮(zhèn),號云林子,江蘇無錫人,世稱云林先生。在繪畫史上,倪瓚是一位獨特的人物,其畫多作太湖一帶景色,畫風蕭疏蒼古、簡淡空靈,與黃公望、吳鎮(zhèn)、王蒙并稱為“元四家”。倪瓚書法與其繪畫一樣,格調(diào)之高不染一點世俗,在元代后期書壇別具特色。其書法作品形式主要有題畫書法、詩稿、跋文以及少數(shù)獨篇創(chuàng)作作品。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跋唐人臨右軍真跡》屬于他的跋文。作品縱31.8厘米,橫20.5厘米,七行共138字。文辭觀點明確,對唐人臨右軍作品評價甚高。他在文中流露出對臨摹作品的審美理解以及對唐人臨摹的肯定:“顧盼精神,筆意連屬不斷”“沉著痛快,決非五代宋人所可到”。難得的是,此作落款有精確的日期——“至正甲辰十一月”。元至正甲辰年為1364年,時間上臨近于他提出“逸筆草草”書法思想的1368年。因此,此時是倪瓚書法生命從中年向晚年過渡的時期。精確的日期在倪瓚書法作品中較為少見,也為解讀作品提供了很好的時間依據(jù)。
倪瓚的小楷在早、中、晚期一脈相承,但這三個時期的風貌差異非常明顯。早年小楷頗具匠心,體格方硬,用筆極精細勁挺,很注重清勁中的細膩筆觸表達,書風遒勁清婉。晚年書風取其意態(tài),蒼潤而率意簡靜,格調(diào)超脫散淡。相比而言,此作介于工穩(wěn)與意態(tài)之間,體現(xiàn)出過渡時期的書法風貌。
《跋唐人臨右軍真跡》靜穆的古意是引人入勝的。靜穆是一種氣息,是心靈的自我回歸,如對裊裊熏香,空寂無聲而神情安詳?!肮拧币喾呛唵我饬x上的取法復古,而是書法格調(diào)向深層次的美感探尋。元代書壇主流是以趙孟頫為代表的復古與對“二王”書風的繼承發(fā)揚。主流書風其實是單調(diào)的。由于文人主體思想普遍受到壓制,具有開拓性的文人書家甚少。從此層面而言,隱士書家獨立于主流書家之外,給元代書壇帶來一股清新之風。整體觀之,隱士書家均有淵博的學識、孤傲的個性、高潔的情操以及超凡脫俗的人生境界。因此不難理解倪瓚這件作品的靜穆古意。徐渭《文長集》云:“瓚書從隸入,輒在鐘繇《薦季直表》中奪舍投胎,古而媚,密而疏?!贝俗饕逊请`書形式,徐渭點到了倪瓚書法的古意。作品用筆蒼潤沉著,與早期小楷相比,多了樸實的筆調(diào)。造型雖開張舒展,但沒有張揚之意,注重點畫大小、伸縮、避讓的組合。此時倪瓚的書法重古質沉著,輕精巧俊麗,已從妍美的展示過渡到了對內(nèi)質的追求??吹贸觯攮懙臅ü乓獍蝗?,同時流露著一種遺世獨立的孤獨感。
倪瓚《跋唐人臨右軍真跡》(臺北故宮博物院)
《跋唐人臨右軍真跡》的用筆特色之一是細勁與溫潤含蓄相融。倪瓚一改早期小楷尖入重收的習氣,保留細勁筆調(diào),但起筆溫雅,收筆多以圓潤為之。與早期小楷相比,不再剛直峭拔,書寫顯得溫和沉著。此帖的撇畫起筆蓄勢而發(fā),尾端自然收筆,力勁氣勻,無尖刻銳利之態(tài)。捺畫末端重按后緩緩出鋒,沉郁凝練。撇、捺畫均沒有張揚使性,而是含蓄地表達。用筆特色之二,融隸書筆意于其中,仍保留寫經(jīng)書法特征。這是倪瓚有意為之,如帖中的“人”“合”“文”“右”等字的捺筆基本是隸書的筆法,一些字的橫畫亦屬隸書筆法,如“有”“畫”“語”“所”“二”等字。隸書筆意的融合,除了表露在用筆筆法上,還體現(xiàn)在書寫的古質意味上。因此倪瓚的小楷書能超越于宋元,直指晉唐。另外,此作造型也頗為特別。如果說規(guī)整嚴謹?shù)男】瑒蚍Q的造型不強化變化,欣賞起來難免一本正經(jīng),那么倪瓚小楷則以抒情筆調(diào)書寫,修長的字體不是一味地嚴整肅穆,在精致中求造型趣味與筆墨情調(diào)。此作平正之中注重造型變化,因字賦形,不經(jīng)意間多有奇態(tài)。如“文”“人”“又”“之”的舒張,“斷”“語”“臨”的茂密,“八”“跡”的橫向夸張。
《跋唐人臨右軍真跡》章法沒有錯落變化,這也符合跋文的實用特征。一般題跋因沒有過多變化,使題跋成了純粹寫字,呆板無趣,沒有太多看點。而此作不同,章法平實中寓生動,飽滿的章法里字體疏朗,字距明顯,整體疏淡而不密集沉悶,平實中簡靜率真。自然書寫筆觸從容,沒有刻意與不自然的動作。字上下間隔而無牽絲,但其氣韻是連貫的,左右延伸多有避讓顧盼。這打破了楷書作品字字獨立的格局。注重字造型多樣化的對比,強化了線條的輕重提按節(jié)奏以及墨色變化。小楷寫得有動有靜,從整體角度欣賞,妙趣橫生。
在元代小楷書家中,趙孟頫、倪瓚的造詣最高。趙孟頫小楷典麗溫雅,承“二王”一脈,取法路子明顯。而倪瓚小楷取法頗為多樣化,自成一家。何良俊認為其師大令,徐渭認為其書從隸入,學鐘繇《薦季直表》,而明李日華則認為其書學楊義和《黃庭經(jīng)》。倪瓚家藏法帖豐富,學書勤勉。他在《玄文館讀書》詩中提到:“潛心觀道妙,諷詠古人書?!弊x書、寫字、詩文創(chuàng)作是倪瓚精神追求的自覺行為,而非為了考取功名。不難看出倪瓚的書法具備取法多樣化的條件。此作已很難看到倪瓚受具體哪家書風的影響,這也說明倪瓚在書法上是高明的,融古而不拘泥于古人。廣泛的取法、深厚的積累為倪瓚晚年書法風格的嬗變奠定了良好的基礎。從《跋唐人臨右軍真跡》可以看出,倪瓚書法正悄然轉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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