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jīng)不太記得,上一部讓人忽然爆笑,轉(zhuǎn)眼又落淚的國產(chǎn)片是什么。好在等來了《無名之輩》。
要吹毛求疵的話,《無名之輩》當然有硬傷。但我看完之后,徹底沉溺在電影塑造的氛圍里,無暇考慮什么邏輯漏洞和劇情混亂。
在通篇灰暗色調(diào)和粗糲質(zhì)感中,《無名之輩》提出了一個嚴肅的問題:如果終此一生,我們都只是平庸甚至失敗的無名之輩,我們能接受嗎?
為了這個問題,《無名之輩》的把每個主要角色都符號化了。
以下涉及劇透,介意者請慎看。
陳建斌飾演的編外協(xié)警馬先勇,是一個酒駕肇事者,親手葬送了妻子的性命,妹妹也從此癱瘓。他考不上協(xié)警,生活拮據(jù)得連買個水果都要賒賬,女兒的住宿費也交不起。人到中年,窩囊潦倒,唯有一顆不肯服輸想做協(xié)警的心。
任素汐演的馬嘉旗,原本有正常的人生,卻因為哥哥的逞強好勝,下半輩子只好在輪椅上活動。連生活都無法自理,尊嚴,從此成了奢侈。
想要靠搶劫成名立腕的眼鏡,以及身后亦步亦趨的大頭,偷了祖上的土槍,搶了摩托車,就公然去搶劫??伤麄兛沼小昂贩恕钡哪懫?,卻只是“憨匪”的智力,都到了銀行門口,愣是去搶隔壁的手機店,帶回來的還是一麻袋不值錢的模型機。
再看其他配角,有老賴有小三,有妓女有嫖客,把人物隱去標簽突出,放微博上都是被噴到千瘡百孔的結(jié)局。
但恰是這些小人物的命運交織,揭開了底層社會的真實一角。
而在搶劫、車禍這些我們或許做夢都不會想到的人生軌跡上,我們意外地發(fā)現(xiàn),這些苦命的黑色幽默的主人公,竟然和我們有著類似的困境:無非是一個微小的愿望,卻總是實現(xiàn)不了,到頭來,活著也無非是在人世悲涼凄苦的底色里茍延殘喘。
不過是想要做協(xié)警,不過是想要早點死,不過是想要讓更多人知道自己的名字,換來的卻是無休無止的掙扎乃至沉淪。
置身事外的我們,當然可以兩手一攤地來一句,“開心點朋友們,人間不值得”??蓲行淖詥?,要是把這些愿望用找到真愛和財務(wù)自由替代,誰又能輕易地灑脫起來?
眾生皆苦,無人免俗。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我向來不喜歡刻意的大團圓,也討厭虛偽的勵志。起初受盡折磨,過程因緣際會,結(jié)果逆風翻盤。這是人生的小概率事件。但僥幸從來只屬于少數(shù)人,也藏著不為外人所知的代價。
一定要給人生的進程做總結(jié)的話,我會說,大多數(shù)人一輩子都未必能實現(xiàn)全部的愿望,還要不斷承受失敗。萬事如意只是一句口彩幾許祝愿,半點作不得真。
可是人生的有意思剛好在于,面對遲早到來的幻滅,我們接納了什么,又收獲了怎樣的蛻變。定義我們的并不是外界施加的挫折和苦難,而是我們?yōu)榱丝缸『腿淌芩粝碌能壽E。
《無名之輩》是深信這一點的。所以在荒誕不經(jīng)的亮相和此起彼伏的笑點過后,無從取巧的大招就來了。
馬先勇一心想靠破案立功進入?yún)f(xié)警隊伍,對女兒并不盡心,一手致殘的妹妹也疏于照顧。為了破案,他甚至還被女兒誤會去嫖娼,父女關(guān)系瀕臨崩潰??勺詈螅撬陉P(guān)鍵時候為女兒檔上那一槍。
眼鏡從小想當大哥,為了當更“大”的大哥,他甚至持槍搶劫,只圖一個“有名有姓”。然而,這個滿嘴臟話表情猙獰的“悍匪”,成為全網(wǎng)的笑柄,連一個癱瘓的病人都無可奈何。可最后,他選擇把感情托付給馬嘉旗。
唯唯諾諾的大頭,面對真真的時候有爆發(fā)式的勇敢。一心求死的嘉旗,在多次嘗試失敗之后,選擇了諒解,也體會到被愛。
人生沒有圓滿,連心想事成都只是貪圖,但苦海翻騰渡盡劫波的我們,才是更好的我們。所謂在認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熱愛生活,說的也是這層意思。
很多人看別人的人生,總覺得輕松寫意??墒郎蠌臎]有唾手可得。
電影里有一段對白很打動我。
眼鏡問嘉旗:“你說為什么會有橋?”
嘉旗說:“因為路走到頭了?!?/p>
眼鏡想了一下說:“過了橋,就是一條新的路,不管橋的那邊是好路還是爛路,都得自己走。”
在電影的尾聲,眼鏡留給嘉旗的畫上,寫了一句:“我想陪你走過剩下的橋。”
如果沒有前面晦暗的鋪墊,最后的點睛就不會像彩虹般溫暖。
人生不也是這樣嗎?
不會永遠圓滿,不會求仁得仁,永遠有苦澀,永遠有遺憾。但苦澀和遺憾,往往比歡喜和愉悅更接近命運的真相,也更催人成長。
里爾克有一首廣為援引的詩:
我們目睹了,發(fā)生過的事物,
那些時代的豪言壯語,并非為我們所說出。
有何勝利可言? 挺住就是一切。
你我皆無名,生在人世間。與其奢望虛無的快樂,不如祈愿注定到來的殘缺,都能親手解決。
如果說這樣還顯得消極,那就用尤金·奧尼爾的話收尾:我們生而破碎,用活著來修修補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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