嵌揉進古典文化中具有影響力的精華要素,是《紅樓夢》的一大特色,所以有人說它是一個大雜燴。隋唐時僧人王梵志的白話詩的內容,在《紅樓夢》中所占的比例,也從一個側面說明了王梵志詩的影響力。甚至胡適在匯集自己特別鐘愛的古代絕句時,還和黃庭堅一樣激賞王梵志《翻著襪》一詩,而把它置之卷首。雖然清朝編撰的《全唐詩》沒有收入王梵志的詩,但不僅佛寺禪門喜歡用他的詩來“教戒諸學道者”或“開悟愚士昧學之流”。唐代詩僧寒山等人的詩,還直接秉承王梵志衣缽。而王維、白居易、皎然等人,也或多或少受到他的影響。王維在《與胡居士皆病寄此詩兼示學人二首》的注中,還給他的詩起了一個“梵志體”的名稱,顧況還作過多首梵志體五言詩。宋代的陳師道、曹祖等人也喜歡模仿寫梵志體詩,范成大的《重九日行營壽之地》詩:“家山隨處可行楸,荷鍤攜壺似醉劉??v有千年鐵門限,終須一個土饅頭。三輪世界猶灰劫,四大形骸強首丘。螻蟻鳥鳶何厚薄,臨風拊掌菊花秋?!备侵苯影嵊昧送蹊笾尽俺峭馔琉z頭,餡草在城里。一人吃一個,莫嫌沒滋味?!焙汀笆罒o百年人,強作千年調。打鐵作門限,鬼見拍手笑?!敝械恼Z言?!都t樓夢》中的鐵檻寺、饅頭庵,包括妙玉自稱“檻外人”,就都是從中而來的。皎然在《詩式》中總結王梵志詩的特色是“外示驚俗之貌,內藏達人之度”的“跌宕格”。佛門首先要解決一個“色空”的問題,以放棄世俗生活,來達到專注更重要的精神的修為乃至升華的目的?!对葡炎h》,記錄的一首王梵志詩:“本是尿屎袋,強將脂粉搽。凡人無所識,喚作一團花。相牽入地獄,此最是冤家。”就是他“外示驚俗之貌,內藏達人之度”,用佛經蔑視肉體之意,誘人即色悟空的代表作。
與王梵志相反,有不少詩僧卻寫過不少艷詩,清人毛先舒《詩辯坻》就說“六朝釋子多賦艷詞?!逼浯砣宋锞褪腔菪荨K未小盾嫦獫O隱叢話》就對另一位詩僧慧洪的艷詩非議道:“忘情絕愛,此瞿曇氏之所訓?;酆樯頌轳淖樱~句有'一枕相思淚’,及'十分春瘦’之語,豈所當然?又自載之詩話,矜炫其言,何無識之甚耶!”有趣的是:《冷齋夜話》中記載了擅長寫艷詩的他,告誡黃庭堅一事:“師嘗謂魯直曰:'詩多作無害,艷歌小詞可罷之?!斨毙υ唬?空中語耳!非殺非盜,終不坐此墮惡道。’師曰:'若以邪言蕩人淫心,使彼逾禮越禁,為罪惡之由。吾恐非止墮惡道而已。’魯直頷之,自是不復作詞曲。”看來僧人的艷詩,雖然難免有讓人非議的內容,但世人并沒有完全理解他們“順緣設方”,宣揚情色空無的目的。所以皎然在《答道素上人別》詩中說“吾門弟子中,不減惠休名。一性研已遠,五言功更精?!绷硪粋€詩僧齊己在《尋陽道中作》詩中,也對南朝的詩僧惠休推崇備至,說“欲向南朝去,詩僧有惠休。”
《法華文句》有一個對“方便”的解釋“方者法也,便者用也?!彼^方法,目的是把對方的靈機逗發(fā)出來。而所謂“方丈”,則除了要管理寺院以外,還得看他有沒有好的方法開悟別人。而一些詩僧,特別是禪宗的詩僧,看到了艷情與禪悟的某些細微相通處,所以他們的艷詩就特別耐人尋味。比如汀州報恩寺法演禪師的小艷詩:“佳人睡起懶梳頭,把得金釵插便休。大抵還他肌骨好,不涂紅粉也風流?!北憩F(xiàn)的是一個內心有了充實自信的人,自然就不會內不足而外有余,去過分地追求那些無用的飾物了。
圓悟克勤參訪過許多著名禪師,后來也投到五祖法演的門下。一天,一位姓陳的原吏部提刑官要辭官返回蜀中,特來參訪法演禪師時,想知道“甚么是祖師西來意?”法演問他:提刑大人,你少年時代可曾讀過一首艷詩?叫做“一段風光畫不成,洞房深處惱予情。頻呼小玉元無事,只要檀郎認得聲?!?/span>
詩中描寫了在洞房之中等待夫婿的新嫁娘,故意頻頻使喚貼身丫環(huán),其弦外之意,無非是在向新郎強調自己的存在。在法演禪師看來,這后面兩句,就和祖師西來意頗為相近了。
提刑走后,圓悟克勤問道:師父對說的小艷詩,不知道提刑聽了是否明白?法演的回答是:他只認得聲。于是,圓悟克勤跑出方丈室外,看見一只公雞飛上欄桿,正鼓翅引頸高啼,他明白了:這豈不是“只要檀郎認得聲”的“聲”嘛!于是將自己開悟的心得寫成一詩,呈給師父:“金鴨香爐錦繡帷,笙歌叢里醉扶歸。少年一段風流事,只許佳人獨自知?!毕銧t里瑞香正在鋪設著錦繡帷帳的閨房里彌漫,主人公在笙歌中沉醉于新婚的喜悅。但個中的種種滋味,卻是無法向外人言說,也不是局外人能夠體會的,這就不僅僅只是聲了。
悟境的禪悅,正如少年一段風流事,只能自證自知。新娘頻呼小玉情態(tài),換了不在具體情景中的別人,也是難以體會的。禪門悟道,所悟到的究竟是甚么真理?甚么是禪?只能心心相印,就像體味到情境中各自感情的微妙處一樣,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宋人陳善的《捫虱新話》說“知梵志翻著襪法,則可以作文。”王梵志的《翻著襪》是這樣說的:“梵志翻著襪,人皆道是錯。乍可刺你眼,不可隱我腳。”反穿了布襪,雖然外人看了不光鮮,但自己的腳卻是受用了。任何事物,如果只是人云亦云,或者過于看重別人的感受,就很可能只是因為懶惰,而跟在所謂的名人后面隨波逐流,是認錯了別人的聲,那就不可能真正享受到和對人言說追求到真理和知識所得到的那份喜悅之情。
原載香港《文匯報》 2011年6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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