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孔海珠
時代在進(jìn)步,現(xiàn)在很多單位推行無紙化辦公,省下了許多紙張;即使需要用紙,不讓空白的一面浪費,也成了大家的共識。我很喜歡這樣的做派,大凡有白面的紙,都留在一邊待用,直到寫盡才丟進(jìn)字紙簍。
在我家,差不多每間房都備有一個放廢紙的字紙簍。這是受了父親的影響。記得在老家書房的寫字臺底下,總有一個藤條編的字紙簍,父親教育我們不要隨便扔紙,即使小到一張三分錢的電車票,也不能任意扔在馬路上。那怎么處理廢舊紙張呢?我們的習(xí)慣是:要么放進(jìn)外面的廢物箱;要么回家放到這個字紙簍里。積少存多以后,我家會將這些丟棄的紙張和曬干的橘子皮之類的東西一起,送到附近的廢品回收站,換得幾角錢。父親還鄭重其事地說:回收廢紙,對于讀書人來說是責(zé)任;紙張資源有限,廢紙可以回籠做紙漿再利用。
記得我母親退休后受邀在茅盾家小住,她的出版社同事要她從茅公家的字紙簍里,撿些留有茅公字跡卻被茅公丟棄的紙張回來。茅公聽說母親身負(fù)的“重托”后大笑,母親趁機提出為同事索字,茅公欣然應(yīng)允。
茅公有很多節(jié)約用紙的故事。大作家用紙當(dāng)然不成問題,可他從不浪費每一張紙。如寫信,他要寫到紙滿才罷休。有時他寫道:還有紙,多寫幾句。如果紙寫滿了,他說:余話下次再寫。寫了一面,他往往將紙反過來再寫。所以他的每張信紙都是寫得滿滿的,讀他的信,會讓我們咀嚼好久。茅公的字逸秀,很漂亮,向他索字的人很多。應(yīng)我們晚輩之請,他也曾替我們寫過好些字,可是都只有信箋那樣大小。我很不滿意地對母親說:你在一旁看他寫字的,為什么不拿大一點的紙請他寫?母親解釋說,紙當(dāng)然有,可是姑父很節(jié)約,把大的紙裁開來,這樣可以多寫幾張送你們。他還常常說,這張紙還可以寫幾個字,把它放起來。我怎么可以浪費?所以,有一次,韋韜表哥來上海和我談工作上的事,事畢他問我有什么事要辦,我吞吞吐吐地說:是不是可以請姑父替我寫一張大一點的條幅,已經(jīng)有的兩張?zhí)×?。后來果然如我所愿?/font>
受同事的啟發(fā),母親小住期間,從他們家的鍋爐房,煤堆里,撿回的“廢品”不少。因為他們剛搬家到此地,在整理物品時,扔掉不少看似沒有用的東西。其中不少是殘廢稿箋。母親在《茅盾談話錄》那本小書里,也講到他們搬家的事。幾年后,我在姑父茅盾家小住時,也曾注意到他家的廢紙箱和煤堆在一起,廢紙是作為引火用的。我居然從中找到茅盾寫回憶錄的草稿紙條,如獲珍寶。
現(xiàn)在,我們家?guī)字粡U紙簍經(jīng)常被塞滿,也經(jīng)常送廢品回收站。里面多是家里的書法家柏森先生扔的廢紙。我在邊上看他握筆時,往往覺得他寫得不錯,他卻說這里寫得太擠、那里又太松,自己不滿意要重寫。他給我講了一個沈尹默的故事:
有一次,受周總理邀請,沈尹默在人民大會堂當(dāng)場揮毫,寫一首毛主席的《沁園春·雪》。寫完后,他真誠地對周總理說,我再寫一遍。于是又重寫了一遍。這時,周總理在旁說,都很好,兩張我都要。其實,書法家寫字常常不是一揮而就,會因各種各樣的緣由而連寫多張。
我說:沈老沒有必要再寫一遍的。一個大書法家,在大庭廣眾表演,在國家領(lǐng)導(dǎo)人面前揮毫,這樣連寫兩遍,不是自己找難堪嗎?
“不是的!沈老不是這樣想。藝術(shù)的高度是永無止境的,追求也當(dāng)不斷進(jìn)步?!卑厣€說,在“文革”中,沈尹默家附近的垃圾箱很受人關(guān)注,有心人從里面撿到沈老廢棄的書法作品。他們?nèi)绔@至寶,并將作品保存至今。
“大書法家如此謙虛謹(jǐn)慎,我們后輩……”柏森話音未落,我搶著說:這樣太浪費!我還不舍得這整張宣紙和筆墨呢!他好像沒有聽見,要從多張作品中挑出最好的交出去。我說:那么留下的送給我保存吧?他不依,要揉成一團扔進(jìn)字紙簍??礃幼?,要逼我從字紙簍里撿出來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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